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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庄子通-清-王船山

庄子通 王船山   庄子通   自叙   己未春,避兵楂林山中,麇麏之室也,众籁不喧,枯坐得以自念:念予以不能言之心,行乎不相涉之世,浮沉其侧者五年弗获已,所以应之者,薄似庄生之术,得无大疚愧?然而予固非庄生之徒也,有所不可、“两行”,不容不出乎此,因而通之,可以与心理不背;颜渊、蘧伯玉、叶公之行,叔山无趾、哀骀它之貌,凡以通吾心也。心苟为求仁之心,又奚不可?   或曰,庄生处七雄之世,是以云然。虽然,为庄生者,犹可不尔,以予通之,尤合辙焉。予之为大瘿、无服,予之居“才不才之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孰为知我者哉!谓予以庄生之术,祈免于“羿之彀中”,予亦无容自解,而无能见壶子于“天壤”之示也久矣。凡庄生之说,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类如此。故不问庄生之能及此与否,而可以成其一说。是岁伏日,南岳卖姜翁自叙。   逍遥游   多寡、长短、轻重、大小,皆非耦也。兼乎寡则多,兼乎短则长,兼乎轻则重,兼乎小则大,故非耦也。大既有小矣,小既可大矣,而画一小大之区,吾不知其所从生。然则大何不可使小,而困于大?小何不可使大,而困于小?无区可画,困亦奚生!   夫大非不能小;不能小者,势使之然也。小非不能大;不能大者,情使之然也。天下有势,“扶摇”之风是已;我心有势,“垂天”之翼是已。夫势之“厚”也生于“积”:“扶摇”之风,生物之吹息也;“垂天”之翼,一翮之轻羽也。然则虽成乎势,大之居然小也固然。   势者,矜而已矣。矜者,目夺于成形而已矣。目夺于成形,而心怙其已然,然后困于大者,其患倍于困小。何也?心怙其已然则均,而困于小者,无成形以夺其目也。为势所驱,不“九万里”而不已;亦尝过“枋榆”矣,而失其“枋榆”。“扶摇”之风,不可以翔“枋榆”;“泠然”之风,不可以游乡国;章甫之美,不可以适于越;势之困尤甚于情。情有炯明而势善迷,岂不甚乎?   然则“乘天地之正”者,不惊于天地之势也;“御六气之辨”者,不骛于六气之势也;必然矣。无大则“无己”,无大则“无功”,无大则“无名”;而又恶乎小!   虽然,其孰能之哉?知兼乎寡,而后多不讳寡也;知兼乎短,而后长不辞短也;知兼乎轻,而后重不略轻也;知兼乎小,而后大不忘小也。不忘小,乃可以忘小;忘小忘大,而“有不忘者存”,陶铸焉,斯为尧、舜矣。   齐物论   论其“比竹”,论者其吹者乎!人其“比竹”,天其吹者乎!天其“比竹”,机之欻然而兴者其吹者乎!然则四海之广,万年之长,肸蚃之细,雷霆之洪,欲孤用吾口耳而吾弗能,欲孤用吾心而吾弗能;甚矣其穷也!   不言而“照之以天”,得矣。不言者,有使我不言者也;照者,有使我照者也;皆因也。欲不因彼而不为彼所使,逃之空虚,而空虚亦彼,亦将安所逃之?甚矣其穷也!   未彻于此者,游于穷,而自以为无穷,而彻者笑之已。彻于此者,游于无穷,而无往不穷。天地无往而非其气,万物无往而非其机,触之而即违,违之而即触。不得已而言齐,我将齐物之论,而物之论亦将齐我也,可如之何!   智穷道丧,而别求一藏身之固,曰“圣人怀之”,斯可不谓择术之最工者乎?   虽然,吾将有辩。怀之也,其将与物相逃乎?与物相逃,则犹然与物相竞也。何也?恶屈乎物而逃之,恶随乎物而逃之,恶与物角立而无以相长而逃之。苟有恶之心,则既竞矣。逃之而无所屈,逃之而无所随,逃之而不与角立,因自以为可以相长,凡此者皆竞也。与之竞,则怀之机甚于其论;默塞之中,有雷霆焉。“不言之辩”,辩亦是非也;“不道之道”,道亦荣华也。其不为“风波之民”也无几,而奚以圣人为!   怀之者,“参万岁而一成纯”者也。故言人之已言,而不患其随;言人之未言,而不逢其屈;言人之不能言、不敢言,而非仅以相长。何也?已言者,未言者,不能言者,不敢言者,一万岁之中所皆备者也。可以言,可以不言;言亦怀也,不言亦怀也。是尧、舜,不非汤、武;是枝鹿,不非礼乐;仁义无端,得失无局,踌躇四顾,以尽其藏,而后藏身以固。唯然,则将谓之择术而奚可哉?圣人无术。   养生主   “以无厚入有间者”,不欲自王其神。   王其神者,天下亦乐得而王之;天下乐得而王之,而天下亦王。昔者汤王其神,而韦、顾、昆吾王;文王王其神,而崇侯虎、飞廉、恶来王;孟子王其神,而杨、墨王。神王于此,而毒王于彼;毒王于彼,而神不容已,益求王焉;此古之君子所以终其身于忧患而不恤其生者也。   夫“无厚”则当之者独,厚则当之者博。当之者博,所当者非间也。间不相当,而非间者代间者与吾相拒,间者反遁于刃所不施,虽君子未有不以为忧者也,乃非无以处此矣。   “生有涯”,则神有涯,所当者亦有涯也;其他皆存而不论,因而不治,抚而不诛者也,于是而神之王也独微,   万物也,二气之毗,八风之动,七政之差,高山大川之阻,其孰能御之?故王者之兵,不多其敌;君子之教,不追其往。天下之心知无涯而可以一二靡,终其身于忧患而不与忧患牾,无他,有经而已矣,   经者裻也,裻者正也,正者无厚者也。反经而不与天下争于智数,孰谓君子之王其神为樊雉也哉?      人间世   耳目受物,而心治物。“殉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能不“师心”者也。师心不如师古,师古不如师天,师天不如师物,何也?将欲涉于“人间世”,心者所以涉,非所涉也。古者前之所涉,非予涉也。天者唯天能以涉,非予所以涉也。今予所涉者,物而已矣,则何得不以物为师也耶?卫君之暴,楚齐之交,蒯聩之逆,皆师也,而天下何不可师者哉?   抑尝流观天下而慨人事之难矣。庸人之前,直说拙于曲说;忮人之前,讽言危于正言。“不材之木”,无故而受伐者亦数数然。“无用之用”,亦用也,用斯危矣。夫所患于师心者,挟心而与天下游也。如使师物者挟物而与天下游,则物亦门也,门亦毒也。阖门而内固其心,辟门而外保于物,皆有泰至之忧。   韩非知说之难,而以说诛;扬雄知白之不可守,而以玄死。其用心殊而害均,则胡不寻其所以害乎?履危世,交乱人,悲身之不幸而非不材,斯岂可以计较为吉凶之准则哉?有道于此,言之甚易,行之不劳,而古今之能知者鲜。故李斯叹东门之犬,陆机怨华亭之鹤,而龙逄、比干不与焉。无他,虚与不虚而已矣。   天下皆不足为实之累,而实填其“生白”之“室”以迷闷而不知“吉祥”之“止”者,生死已尔,祸福已尔,毁誉已尔,口口已尔。此八实者,填心之积也,古今之奉为师而不敢违者也。八者虚而天下蔑不虚矣,故物皆可游也。规规然念物之可畏而避之,物不胜避矣。物不胜避,而况天之生杀乎?“何暇至于说生而恶死”?龙逄、比干所以与不材之木同至今存也。   德充符   德人而矜有德之容,为容人而已矣;德人而矜德之无容,为无容之人而已矣。“道与之貌”,貌一道也;“天与之形”,形一天也。“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故生于道,死于道;生于天,死于天;道无不貌,貌无非道;天无不形,形无非天。然则生于形,死于形,生于貌,死于貌,死生可遗,而兹未尝与之相离也。   以道殉容,曼人而已矣。以容殉生,靡人而已矣。以道忘容,忘道而已矣。介者,无趾者,无脤、大瘿者,且不丧其全德,况其不尔者乎?   “忘其所不忘”,而以殉形,则人知其妄。若夫“不忘其所不忘”,而形与貌在焉,天之所以成,成之所以大,浑外内,合精粗,凝道契天,以不丧其所受。夫圣人者,岂得以詹詹于形貌之末而疵之也哉?   悲哉!卫灵公之愚也,得无脤者而视全人之脰肩肩。悲哉!齐桓公之愚也,得大瘿者而观全人之脰肩肩。则使之二君者,以巍冠大绅、高趾扬眉之土,怀溪壑,腹刀剑,而得其心,抑将视天下容之不盛者,虽有德,若将浼焉,恐去之不夙矣。   故符者,德之充也;非德不充,非充不符。不充而符,谓之窃符;不德而充,谓之枵充。德之不充,是谓替德;充之不符,是谓儳充。“道与之貌”,貌以肖道;“天与之形”,形以酬天。宾宾于名闻之间,而数变其天形,则胡不内保而外不荡,逍遥于“羿之彀中”,以弗丧吾天也乎?故其为容,非容人之容也;其为无容,非无容人之无容也;以德徵符,德无非符;以符合德,符无非德。能知天下之以形貌为货,而不知其为符也,又恶知德哉?   大宗师   “踵息”者,始教也,而至人之道尽矣。“寥天一”,无可人也。自踵而上,无非天也,无非一也,然而已寥矣。   “逆寡”、“雄成”、“谟士”,皆“喉息”也。“悦生”、“恶死”、“出訢”、“入距”,皆“喉息”也。“乐通物”、“有亲”、“天时”,皆“喉息”也。“刑”、“礼”、“知”、“德”,皆“喉息”也。“好恶”,皆“喉息”也。引而至于踵,寡亦逆,成亦雄,士亦谟,生亦说,死亦恶,出亦訢,入亦距,通物亦乐,亲亦有,时亦天,刑亦体,礼亦翼,知亦时,德亦循,好亦好,恶亦恶;以死殉数者而特不以喉。于是而寥矣,不可度矣,不可竭矣,不可以功功,不可以名名,参万岁,秶万物,非天非一,其孰足以胜此哉?   天下好深,而独浅其天机,于是淫刑而侈礼,阳慕德而数用知,喜怒好恶,以义为朋,而皆以深其嗜欲。自喉以下,嗜欲据之,而仅余其喉以受天,而即出之,此古今之通患,言道者莫之能舍也。   夫天虚故受,天实故撰。受之而不得出,非天非一,则若哽于膺,而快于一吐。撰之而不足,非天非一,则改易君臣,颠倒表里,以支其所不逮,而冀速应之以无惭。呜呼!知天之虚,知天之实者,古今鲜矣。   若然者,非他求之也;即其所为息者,引而至于踵,无所闻也,无所缺也。孰使而闻“副墨”而若惊,闻“雒诵”而若酲,闻“瞻明”而若奔,闻“聂许”而若饫,闻“需役”而若嘬于蚊蚋,闻“於讴”而若厉风之激于窐乎?以嗜欲济嗜欲,不足则援道以继之,天下皆浅而天丧其机,于是而天亦戚矣。阖户以求人之入,而人莫入也,而天亦枵矣。天戚则亦无乎不戚,于是而愀傈荧謵,终其世以为喉,任忧患而彻于死。天枵,则所为者皆枵也,枵而撄之,未有得宁者也。然则天下之好深,而得深之患,皆浅而已矣。   引而之于踵,至矣。虽至于“寥天一”,不能舍此以为救也。“犯人之形”以百年,无不取诸其藏而用之,而后知天一之果寥也。   应帝王   天下皆“未始出吾宗”者也,而骇于物之多有者,事至而冁然,事至而瞿然,事至而荧然,事至而的然,谓是芸芸者皆出吾宗之外者也。于是以为迎之而可无失,则“藏仁以要人”;于是而以为有主而可以相治,则“以己而出经”;于是以为悉体之而可尽,则“劳形怵心”,以来天下之求。凡此者,慕圣人之功而不知其所以功者也。   夫天下未始出吾宗,而恒不自知。苟知其不出吾宗,则至静而“不震”,其机为“杜德”;至深而“不波”,其机为“踵发”;至安而容,至敛而涵,其机为“渊”;皆以不丧吾宗而受天下以不出,然后可“流”,可“靡”,无物不在道之中,而万变不足以骇之。   虽然,所谓宗者,必有宗矣。无以求之,其唯天乎!我之与天子,皆天之子,则天子无以异;天子之与天下,皆天之子也,则天下无以异。道者归于道而已矣,德者归于德而已矣,功者归于功而已矣,名者归于名而已矣,利者归于利而已矣,嗜欲者归于嗜欲而已矣。道亦德也,德亦功也,功亦名也,名亦利也,利亦欲也,欲亦道也。道不出吾宗,虽有贤智,莫之能逾;欲不出吾宗,虽有奸桀,莫之能诡。不骇天下,则不患吾之寡。吾无寡而天下无多,不谓之一也不能。   “藏天下于天下”,而皆藏于吾之宗。名焉而不为尸,谋焉而不为府,事焉而不为任,知焉而不为主;尸焉而不为名,府焉而不为谋,任焉而不为事,主焉而不为知。抑滔天之洪水,躬放伐之烈名,帝自此帝,王自此王,未始出吾宗,而何屑屑以凿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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