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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祐山杂说-明-冯汝弼

     ○达人知命      嘉靖戊戌,余转令苏之常熟,三年,抚按保荐者,凡八上疏矣。后巡按御史晋江陈西、郭蕙至,时同官相忤者,其姻家一,其乡人二,萋菲于陈,遂被论调余干,期年转太仓。时陈以巡按河南,举劾不公,亦谪调余干,余复至苏,而陈乃代余。故人笑谓余曰:“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又曰:“余归路,君来路,天理昭昭胡不悟?”此又不特雷州户崖州户而已。甲辰入觐,相会于吏部席舍中,陈面发赤,若无所容,余欣然谈笑移时,绝口不言往事。陈谓人曰:“祐山长者。予曩时为人所误耳。”大抵荣枯得失,固自有命,所谓公伯寮,其如命何者?于彼何尤?或劝余上疏自明,余因赋诗云:“塞上老翁谁得失?篱边朝槿自枯荣。达人知命浑无事,不向江潭诉独醒。”      ○童子诗对      余调官余干时,次儿敏勋,甫九岁,侍余往鄱阳,见鱼人拽网者,口:“伏羲不仁,子钓而不纲,何故作网罟以害物?”余心奇之,因指舟中笔架出对云:“笔架如山。”余即自思欲对“砚池似海”,殊不稳当。勋儿曰:“棋盘似路。”真的对矣。时予校纂苏文曰:“苏家三父子,文章可法。”即应声曰:“程门二弟兄,道德为尊。”余益奇之。年十三,读书西楼,未尝学诗。一日,忽有作云:“西楼高数仞,夜静阒人声。灯光已将灭,危坐养心灵。忽闻子规语,不觉已四更。云开月渐见,容光透厥明。”此虽童稚之作,颇有古气。其岳父钱海石,见之亦大称赏,以为近选体。天不假年,未究所就。惜哉!      ○陈午江论文      余在太仓时,取王柘湖诗文遗稿,托同年陈午江编辑。午江谓余曰:“诗出一手,文则不类。”余问何篇不类?曰:“《总制三边兵部尚书行六卿送别序》,其气昌大,与诸作不同耳。”余笑曰:“兄何鉴别之精若此?此余作也。”馆中出此题,柘湖偶以他事不暇作,托余代笔。时柘湖先录稿本,然后誊真,故今在柘湖稿中,此独余与柘湖知之,虽其乃弟亦不知也。兄鉴别若此,真知文哉!”午江笑曰:“非独知文,且知人矣。”盖观文可以知人,柘湖气颇促,故中年而没,然非午江精鉴,其孰能辨?      ○钟仆      嘉靖辛丑,提学张蒙溪案临嘉兴,余儿敏功,年十六,候试于院门,背坐檐下,众拥入院,张命赶出,众争拥出门,功儿被蹂踏不能起,偶有钟仆在傍,拽起得脱。功儿诣钟仆谢之,问其仆,仆曰:“不知也。”然则院门前拽起者,殆鬼神默相之与。      ○剿寇拆字      嘉靖癸丑四月,倭寇寇平湖,官兵失利,典史乔登死之。五月,寇复至,汤参将克宽,领兵格战,邑人汹汹。余与儿辈,夜宿东园候报,因拆二字作口号云:“曲川地可耕,长刀砍低树。元来腹有文,军口三十去。”令儿辈合之,季儿敏效,年十五,曰:“得之矣,‘剿寇’二字也。明日得报,汤大克捷,斩首三十级。”      ○斋堂梦      先君居易公,化在嘉靖己亥,距今庚申三十四年矣。本县学举先君居官之遗爱,居乡之晚节,申允当道,奉入乡贤祠,择在今十月二日前一日。余斋宿山园之聚乐堂,梦先君席地卧堂之西隅,余亦卧侧,闻有呻吟声,以手扪之,则肤肉温然如生,问之亦微应。余喜曰:“阿爷活矣。”意若先母胡孺人卧西耳房者,遥谓之曰:“阿爷活矣。”先母亦喜应曰:“果活矣。”余意先君平生德业,沉沦既久,一旦学校公举,当道阐扬,血肉无穷,名传不朽,英灵入梦,殆昔人所谓生死而肉骨者耶!      ○汉楼灵梦      嘉靖乙卯八月二十五日,吾邑大尹刘汉楼先生,顾余于嘉兴舟次,谓余曰:“恭喜令郎中魁矣。”余曰:“何以知之?”曰:“以梦知之。”且自言其平生梦极灵。岁丙午乡试,梦本府应太守乘轿出府,命吏检名望生员卷,少顷,应回问吏吏云止有刘某有卷,应云便将刘某解去。及赴试,谓其父乐岘公曰:“父可预备酒席,儿决中矣。县学俱无,府学止儿一人耳。”及开榜,果然,父甚奇之。梦观会试榜第四十六名,乃涿州吏,心甚不悦,谓我乃举人不中,吏反中耶?庚戌会试,梦人谓曰:“汝命甚好,只少一牛耳。”以此预知其年下第,第在癸丑矣。时以亲老就教,适选涿州,涿州学吏姓名又适与汉楼同,汉楼亦自喜其梦之应也。又梦同年中者四人,内一人甚矮,比会试中式,名又适符前梦,同年果中四人,内一人甚矮者,广济孙乔也。又梦廷试中三甲六十三名。黄榜开,有报中二甲六十三名者,先生曰非也,乃三甲六十三名耳,观榜果然。余因作《汉楼灵梦记》以遗之。汉楼曰:“何不入令郎中魁事。”余笑曰:“待开榜后,补入之耳。”越三日得报,吾儿敏功果中第三名春秋魁也。汉楼举酒贺余曰:“今可补入灵梦记矣。”遂并书之。(汉楼名存义,湖广襄阳卫人)      ○甲辰荒变      嘉靖十七年,至二十二年,嘉兴各县荒。二十三年甲辰,大荒,平湖海盐尤甚。乡民力田之外,恒以纺织为生。是岁木棉旱槁,杼柚为空,民皆束手待毙,水上浮尸。及途中饥殍,为鸢狗所食者,不可胜数。又官粮逋负,苦于催科,田无所售,则拆屋货之苏湖各邑,不足即鬻妻女于宁绍,宁绍人每以此为业,官府知而不禁也。盖鬻之则妻女去,而父与夫获生,否则均为杖下鬼耳。有就食于野者,草根芰蔓,采撷无遗。或行乞于市,遇货食者,辄抢而奔,比追及,已入口矣。又有数十为群,至人家求食者,或不与,即相凌夺。其无赖者,伏草野中,遇人持布入市,即掩击夺之,谓之“打布贼”。数人为伙,即行劫于路及村落间,日未没,即不敢出,相结防御,通宵不得就寝。时平湖未有城,余居县市西,佃户及邻居将百人,椎牛飨之,白于县,书牌备器为守望计。至除日,忽惊传乍浦军人自东湖抢入县市矣。县市人仓遽惶惑,披靡失措,居者争收店铺,行者尽气狂奔,虽县中兵皂,亦各星散。尹丞簿尉,相聚泣下而已。惟余所飨百人者,相率备御,既而寂然无闻,始知其为讹言矣。盖饥馑流离之际,民心易摇,变起仓卒,虽智者亦无如之何矣。故当此时蠲免之令,赈济之事,备御之策,皆不可不之讲也。      ○应变操纵      甲辰凶荒之后,邑人行乞者什之三,逋负者什之九。明年,本府赵通判临县催征,命选竹板重七斤者,检拶长三寸者,邑人大恐,或诳行乞者曰:“赵公领府库银三千两来赈济,汝何不往?”行乞者更相传播。须臾数百人相率诣赵,赵不容入,则叫号跳跃,一拥而进。逋负者随之,逐隶人,毁刑具,呼声震动,赵惶惧莫知所措。余与赵上莘辈闻变趋入,赵意稍安。延入后堂,则击门排闼,势益猖獗。问欲何为?行乞者曰:“求赈济。”逋负者曰:“求免征。”赵问为首者姓名,余曰勿问也。知其姓名,彼虑后祸,祸反不测,姑顺之耳。于是出免征牌,及县备豆饼数百以进,未及门,辄抢去,行乞者率不得食。抵暮,余辈出,则号呼愈甚,突入后堂矣。赵虑有他变,逾墙宵遁,自是民颇骄纵无忌。又二月,太守郭平川应奎,推为首者数人干法,即惕然相戒,莫敢复犯矣。向使赵不严刑,未必致变。郭不正法,何由弭乱?宽严操纵,惟识时务者知之。      ○迟速有命      海盐吴南溪讳昂,弘治辛酉乡试,文甚得意,忽觉腹中饥不可忍,恍惚间,将试卷吞之,至贡院门,即不饥矣。谓人曰:“余不知何?故乃有此异,余终身不第矣。”越三年甲子中式,乙丑举进士,官至福建布政,宦迹甚著。以此知人之功名,不但有无系命,虽其迟速亦自有命也。      ○李及泉      都宪李及泉,巡抚吾浙,为余言正德七年,其家避流贼之难,穴山洞以居。时及泉在襁褓,婢挟坐车先登,及泉母怀及泉将登,未及,母之兄适至,曰:“此洞人多虑为不测,吾家洞可居。”盖其家亦穴山避寇也,遂与俱往。甫入,而寇至。寇退而返,则洞倾石仆,其家十余人,及其邻之避寇者将百人,一时童粉矣。其先登之婢,亦粉身于坐车之侧。使当其时母之兄不至,或至而不邀,邀而不往,则及泉母子,已为穴下鬼矣,安有今日哉!盖人之死生贵贱,皆非人力所能为者。事若偶然,实非偶然也。及泉名天宠,乙未进士,河南人。      ○宋御史      嘉靖丙申,余谪官潜山丞,奉委至东流阅徭册,有宋邦辅名。因忆居京时识御史宋邦辅者,问之,果宋御史也。问其产,曰:“有田四十亩。”问何不优免?曰:“与县令俞不合。”继俞者李,适来会,因问宋居家,李曰:“宋道长督子躬耕,夫人亲饷,茅屋数椽,才蔽风日,安贫乐道,晏如也。”余谓何不周之?曰:“馈纸数张即受,他物即不受。”昔巡抚公馈坊银百两,以书却之曰:“某贤未至于可养,贫未至于可周。”强之再三,卒不受。余至池州,谓太守陆所默曰:“郡有古人,宁识之乎?”陆曰:“宋道长也,杜门扫轨,乐道安贫。”余谓何不周之?陆曰:“求一见且不可得,可得而周之乎?”盖自始学至筮仕,至归田,表里同操,始终一节者。呜呼!高风远韵,海内钦仰,廉顽立懦,为百世师,其亦可以无愧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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