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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钓矶立谈-宋-史温

丞相孙侯忌之在重位也,介独自守,不接见宾客,生平所不喜者;恶之不能忘。其与宋齐邱、冯延己辈,几如不同天之仇。及将命周朝,自知不免,私谓副使王崇质曰:“吾思之熟矣,终不忍负永陵一А土,余非所知也。”是时钟谟亦拔自下位,预闻国事,锐意有为而不肯比数,时辈朝臣嫉之,上下侧目。及北使还朝,为唐镐所挤,卒以窜死。 叟尝谓此二人者,志业不同,虽俱负许国之志,至死而不变,乃如经济庶务,位在百工之上,则似非叟之所闻。何以言之?夫宰相者,大官也,处大官者,不务小察,不规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冠。”齐桓公问相于管仲矣,管仲对曰:“鲍叔之为人,清廉洁直,视人不己若者,不以比之于人,闻人之不善入耳而不能忘,无已则隰朋其可。其为人也,上志而下求丑,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其于国也,有不闻也,其于物也,有不知也,其于人也,有不见也,无巳则隰朋其可。”其宰相者,鲍叔之所不能为也,而亦何有于孙、钟孤刺而狼狈,虽周公亦不足观也已。独孤郁有言曰:今之在位者,其无公欤,见一善莫之或称也,其意则曰:“非我事也。”苟以为非我所当事,则无所往而非我事矣,无所往而非我事,天地之间,无乃大寂寥矣乎!今孙、钟之量,不直以为非我所当事而巳矣,盖又挈挈焉规露其所有,唯恐人之或先于我也,是以护前而排下,欲以两手为天下之障。呜呼!天地之生材也实难,宰相者当代天工,以匠成庶类者也,其不任责,则必有大谴。今孙、钟非止不任责也,操一国之势而顾与士为仇,然则卒惧于非命者,非不幸也。 常梦锡性犷直。初升朝,见党人互相推挽,日以谬悠尝试之说,聋瞽朝听,梦锡大惊,因发狂归,杜门モ外补。又数年,复还朝列。会上巳日,朝贵出秦淮游宴,坐中有诋大朝事者。梦锡瞪目戟手,曰:“诸君平时每言致君如尧舜,今返自为小朝耶?”众莫之对。梦锡归,遂上表,历指权要朋私卖国,及发宰执狼籍数事。朝廷不能加察,以其语大忤,夺官流徙,梦锡因忽忽不得志以卒。后主时,方追加甄赠。 叟尝谓上古之时,人伪未炽,有所谓指邪戒佞之草,非能切痛于人也,然其芒颖之所摇,巳足以破非心于肝鬲矣。德之下衰,文奸而饰诈者渐起,于是有神羊獬存之兽,造形而致触,然未尚有声气也,而其头角之所取,亦足以判曲直,明是非。德又下衰,混淆而区处,以智力相轧,争其消息,乃如寒暑之序,而莫得其端倪,不可复以衡决矣。乃有悻悻<并页>怒之气钟于中,不能之节士,叫号疾呼,陵等而犯分,不惜其躯命而贪,以其不訾之孤力,思有以排拔山之根党。虽且不格以死亡,犹将使后世之下,粗有概操者,亦皆为之毛发森忄双,有如梦锡者,真其人欤!吁,自草而兽,自兽而人,至于人亦极矣,而又且不胜焉。吾不知继其后者,又将孰恃以寄其直耶!冥冥之上,不曰有天乎,借或天且恝然而不以为事,则吾知其末如之何矣。 晋王景遂性好宝玉,尝以玉杯行酒,坐客传玩,以为希世之奇,赞善张易佯醉抵之地,曰:“贵宝贱士,大王不当如是。”坐上客皆腭眙失色,王敛容谢之。自是每慰荐易。及易当使海东,王惊促入白上,以为朝臣如张易不可多得,柰何远使,使之冒犯风涛也。上曰:“无忧也。如易之为人,海神岂敢侮之耶?” 叟尝谓人之常情,甘于耳目之近玩,而匿于左右之谀言,泯泯以终其身,而不之知觉者,举皆是也。古语有之:“自非圣人,不能受人尽言。”张易轻以胸臆,而回宗藩之嗜好,非惟不加吝惜,而更得褒敬焉。故张易言之无难也,晋王受之为难。回视坐上逢意而赞奇之人,何啻奴颜婢膝乞モ者之所为夫!彼既忍于是态矣,卒然而正直之言,横出于其所不意,求其不沾沾巧谗,以娟嫉正士者,幸矣,则其腭眙瑟缩,颜色不能自主,亦无足怪也。今晋王乃能超然出于流俗寻常之见,而危受国士之言于群枉之中,至为之终身爱惜,惟恐其不至,以是而迹王之所存,其有以大过人者。世之人连连于形迹之伪,而促为敛容以谢者,盖有之矣,然未必由衷也,未必由衷,则不能如王之慰荐易者矣。呜呼!九泉而可作也,叟其拥彗于晋邸之门。 天长令江梦孙,初至官,吏白大厅妖怪不可居,请止便室。梦孙曰:“勿┰,吾自当之。”既夕,果有魅呼笑而至,掀投床几,叩寝室疾呼曰:“江梦孙速出。” 梦孙卧闻,答之以喏,乃整服朝服,秉执出户,炉奠爵而祝曰:“不知何人,辄敢召县令?夫令为民长,必有正厅以御群吏,汝或为神,必当受民祀祠,岂得非理与王者主宰争居官府?日月昭晰,吾当奏白。汝虽后悔,其可及乎?”由是阒然,不复闻灵向矣。 叟曰:太古之时,民神杂扰,申命重黎,绝地天通,禹铸九鼎,以图神奸,使人人通知其名象,虽入山林而缪□弗祥之气,弗敢奸也,圣人之所以虑,天下后世者,可谓详尽矣。今天长之魅,乃据县令治所,而与其官长争处。吁,岂不怪矣乎!然而人之心静者,天地可鉴也,日月可照也,出其言而不戾于正,则群枉者必将挠服。考梦孙之所以行己者,魅固不格矣。柰何尚且恣睢,作为淫威,及闻正言,然后情得意沮,藏匿伏息,彼亦下愚之类,非所谓黠鬼也。 宋子嵩初佐烈祖,招徕俊杰,布在班行,如孙晟、韩熙载等,皆有特操,议论可听。及晚年惑于陈觉、冯延己等,更疏薄平时素所知奖者,新进用事之人,声势气焰,往往炙手可热,孙丞相等尝所叹吒。一日,晟间见齐邱曰:“君侯以管乐之材,当阿衡之地,好恶举动,不可不审。且人主所与共心意者,近则法从数君子,远则七人之列,与三院御史,皆绳愆纠缪之任,又劝讲金华,所以开发上听,羽仪储宫,所以隆重国本,皆须搜择硕德,其性方整重质,有守而不回邪之人。比日所除,群听尚且不惬,将复何所冀耶?”齐邱曰:“无忌素以大量称,号能容同异者,方今大业草创,实藉众俊,柰何铢称而衡较?且人全材,实不易得,若以一节一目而废其寻常,仆惧无时而可以得人也。”晟曰:“不然。仆闻之,昔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曰:‘所入者变,其色亦变,凡五入而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望周公旦。此四王者,所以染当,故王天下。夏桀染于羊辛、岐踵之戎,纣染于崇侯、恶来,厉王染于虢公长父、荣夷终,幽王染于虢公鼓、祭敦,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为天下戮。’今晟之私忧过计,非谓求备于人材也,畏所入者变,则其色亦变也。夫戒在于所染,岂惟人主则然,自千乘之国,百乘之家,以至于士庶人,无不其然。君侯德操内定,洞鉴情伪,灼知事物之数,小夫忄佥人,固无窜察,晟实恐九重渊深,四聪之路不宜壅塞,倘若左右前后,坌至雾集,政当有敷受之垢,或可以移乾刚之断。当尔之日,君侯方将挈其契领,无所及矣。晟本羁旅之余,智意昏,诚感主上不世之遇,而怀君侯推毂之私,故贪竭其{羽毛}々之思,唯君侯才幸。”又数日,韩熙载入见齐邱,曰:“小人今旦出郊,见群儿为飞鸢之戏,窃有所感激也。今为相君言之,可乎?”齐邱曰:“愿闻之。”熙载曰:“夫飞鸢之初逝也,其丝发于轮,缓急在掌握之间,或上或下,盖唯群儿所欲尔。及空回风迅,线尾端直,进或激昂动摇,群儿相语曰:‘此名索线也,慎不可纵,纵则断线而去矣。’执线轮者,心知其如此,然独念其决起可以快一时之观,而又力亦有所不能加。力不能加,则虽欲不纵,亦不可得也,既纵之,后怦怦如鼓危弦,其声琮,忽一得势,则大挽裂以往,或盘珊太虚之上,或投于沧洲杳渺之外,或宁于积莽翳荟之间,群儿蹑断绪,穷荒径,尽日力而不可得,踵穿衣决而返,至为其亲加扑捶焉。嗟夫!世事大有似此者,愿相君以为念。”齐邱曰:“日者无忌有言,于齐邱之心鼎鼎然,今叔言之辨,可谓微矣。吾方思之,异日有以教我,愿有所承。”熙载曰:“天下之势,盖又有甚于此者,须别日谒之。”及冯、陈、朱查之党成,齐邱地在嫌甚,不得已逊于九峰之谷。一日,晨起览镜,曰:“吾貌有惭色,应愧孙无忌、韩叔言。”盖谓此也。 叟曰:“忄佥猾之移人也,顾不怪哉!宋子嵩心知其故,而且不免焉。古诗有之:“当路莫栽荆棘树,他时免挂子孙衣。”乃如子嵩则身惧其难,由其用智之不明故也,惜夫! 山东有隐君子者,素负杰人之材,与昌黎韩熙载同时南渡。初以说干宋齐邱,为五可十必然之论,大抵多指汤、武、伊、吕事。齐邱谢曰:“子之道大,吾惧不能了此。”因引以见烈祖。烈祖曰:“江南之埒如覆瓯,子幸何以教我。”对曰:“昔关中父老语刘德舆曰:‘长安千门万户,是公家百姓,五陵联络,是公家坟墓,舍此将欲何之。’故小人亦以是为明使君愿,倘不能拓定中土,王有京雒,终不足言也。烈祖颇喜其言,然以南国初基,未能用也,遂擢为校书郎,縻以群从事。雅非其所欲也,于是放意泉石,以诗酒自娱。及嗣主登位,韩叔言表荐其名,召将用之,见于便殿,曰:“臣草野之人,渔钓而已,邦国大计,非臣所能知。”嗣主赐之以酒,饮即径醉,溺于殿陛之下。上笑曰:“真隐士也。”赐田五亩以遣之,遂卒不仕。 叟尝闻帝者得其根ぼ,王者得其英华,霸者得其附枝,小之不可以为大,犹东之不可以为西也。有如之人者,邀说烈祖以王者之事而不合,则有卷之而巳矣,夫岂肯斫而小之也哉! 昌黎韩熙载,字叔言,慷慨有才学。尝著书,号《格言》传于世。家故富豪,颇好侈亻太,不为烈祖所礼。元宗爱其词章,且东宫旧僚也,故骤见任用。在朝挺挺谅直,不为权势所喜,至诬以纵酒,黜为和州司马,其实熙载酒量,涓滴而巳。久之,复入纶掖,诰令典雅,有元和风采,江表碑碣大手笔,咸出其手。初,熙载自以羁旅被遇,思展布支体,以报人主,内念报国之意,莫急于人材,于是大开门馆,延纳隽彦,凡占一伎一能之士,无不加意收采,唯恐不及。虽久病疲茶,亦不废接对,至诚奖进后辈,乃其天性。每得一文笔,手自缮写,展转爱玩,至其纸生毛,犹不忍遽舍。后房蓄声妓,皆天下妙绝,弹丝吹竹,清歌艳舞之观,所以娱侑宾客者,皆曲臻其极。是以一时豪杰,如萧俨、江文蔚、常梦锡、冯延己、冯延鲁、徐铉、徐锴、潘佑、舒雅、张洎之徒,举集其门。熙载又长于剧谈,与相反覆论难,多深切当世之务。故熙载每有表疏论列,闻听翕然,以为当惬。后主即位,适会朱元反叛,颇有疑北客之意,唯待熙载不衰。又熙载曾将命大朝,留不得遣,有诗题馆中曰:“我本江北人,去作江南客。还至江北时,举目无相识。清风吹我寒,明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时宰见而悯之,为白天子遣还,以此之故,嫌疑不及。然熙载内亦不自安,因弥事荒宴,殆于废日,俸禄之数,不得充其用。及身没之日,后主痛惜曰:“天夺吾良臣何速也!”遂不爰立,顾左右曰:“今将赠熙载以平章事,前代尝有此例否?”或对曰:“刘穆之赠开府仪同三司,即其例也。”后主即日出手书,诏赠以平章事,追谥曰文靖。葬于梅岭冈谢安墓侧,江南人臣恩礼,少有其比。 叟尝谓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此兴王之令典也。及读《虞书》称“天秩五礼,天讨五罪。”又《大易》之辞曰:“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乃知兴王之所柄,以赏罚者,是乃天意也。宋子嵩、孙无忌以才名高于南唐,子嵩在位三十许年,历处权任,然睢盱自大,而尤恨人之不同己者。无忌铁心石肠,落落以忠赤自许,至其论人材,则门下盖如扫焉。二丞相之死,虽其事不同,而皆惧非命,并其孙子殄歼无遗,叟意其为天之所殛故也。韩叔言虽奉养过腆,动呈讥议,处世逼迫,略无好,然身死之日,备享哀荣,盖其平生特以爱礼人士为称而巳矣。叟又意其为天之所佑故也。夫天之所为,人莫之知,虽勇如贲育者,不能支亦不能移也。后之有位之君子,其戒之哉,其戒之哉! 剑浦人陈陶,学通天人,自负台铉之器,不肯妄干托。及闻宋子嵩秉政,凡所荐擢,率浮靡忄佥佞,陶自知决不能入,因筑室南都之西山,以吟咏自放。及齐邱出镇,陶更有蒲轮之望,仍自咏曰:“中原莫道无鸾凤,自是皇家结网疏。”故与水曹郎任畹相善,以诗寄之云:“好向明时荐遗逸,莫教千古吊灵均。”朝廷亦自知其名,欲加召用。会割江多故,未暇也。是时江南多妖孽,彗孛昼见,陶察运祚衰替,不可扶持,遂绝意于荐绅,专以服食炼气为事。又诗有云:“乾坤见了文章懒,龙虎成来印绶疏。”又云:“近来世上无徐庶,谁向桑麻识卧龙?” 又云:“蟠溪老叟无人问,间列且梨教《六韬》。”且、梨,其二子小字也。或问其优劣,陶答曰:“味虽不同,皆可于口。” 叟尝谓明王驭世,哲匠宰物,要当使一世之士,相为低昂,无有赍志遗恨者,夫然后物物得其平,夫是之谓太平。昔应侯与贾子坐于堂上,闻有鼓琴之声。应侯曰:“一何悲耶?”贾子曰:“张急调下,故使之悲耳。夫张急者,良材也;调下者,卑处也。取彼良材而卑处之,能勿悲矣乎!是故骐骥不遗能于良乐,良宝不藏耀于隋郢,盖其辉光夜射,则价高秦赵,飞驷灭没,则岂论燕越。物尚有之,士亦宜然。庾阐有云:“桂林生于五岭,杞梓出于南荆。”夫以卉木之盛,犹载在方志,况千里之朝,怀其良彦,而俾之滞于常流,莫登于龙津者乎?故叟以陈陶之志业考之,有以知唐室之不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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