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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全台游记-清-池志征

  十二月初二日,访友人于新竹。新竹即淡水厅旧署,昔所谓竹堑埔是也,离台北府城百五十里。遂复乘东路火车而去。十里至新庄;大村市,居民二千家,昔有县丞,今移驻艋舰焉。十里,坡角。十五里,龟仑岭;有街汛,两边皆山,火车上下,远望逶迤如蛇行。十五里,桃仔园;亦大村市,有城堡,山水清奇,田土膏美,满山十里皆红豆,晓风夕阳,袅袅可爱,姚硕甫台北道里记所谓江南道上行,即此处也。十里,坎子脚。十里,中枥;有汛市,换车焉。十里,头重溪。二十里,大湖口,一名粪箕湖。十里,凤山畸;山甚平坦,两山相隔数十丈,下临大溪,有大桥横跨两岭,车过其上,俯视村落,夕阳满山,大有鸡鸣树间、犬吠云中之概。再行十五里为新竹,下车焉。   新竹昔时围竹为城,以避野番,故名竹堑。今则设官置治,画井分疆,气运大开,非人力所能遏抑也。自头重溪、土耳沟以南至大甲溪以北为县辖,即厅城为县城。风俗、物候与淡水同,而民秀过之。内负崇山,外临大海。滨溪设大甲巡检,其余溪港十余,总以吞霄。中港源流为长,惟水浅难泊巨舟,故仍必以沪美、鸡笼通互易焉。境内土地肥饶,人民沃衍,蓝鼎元东征集所谓台北民生之利无如竹堑,而二百年后竟着其盛焉。   在新竹二日,欲有事彰化。友人曰:『彰化在大甲溪南五十里,欲游彰化,先过大甲溪。溪广数里,发源内山,下多怪石。夏秋雷雨骤涨,骇流激湍,行人称天险焉。此时水平,或可涉筏』。出新竹西门五里,曰牛埔庄。三里,香山塘。四里,下寮。三里,盐水港。五里,老衢畸。五里,中港街,有汛。十里,山仔顶。五里,后垄街,有营,驻千总,稽查海口。宿焉。五里,乌眉港。五里,白沙墩。十里,吞霄街。八里,宛里街。二里,房里街,有城堡四门。约三里,房里,即猫里也。其山有猫里牛艍山,产矿油,甚大,昔从岩壁流出。又有玉山,亦在房里溪。山中晴霁,乃见峻岩峭壁迭白如银,可望不可即。相传前明郑成功自率步卒往,至山麓,遥隔一溪,毒甚,涉者多死,遂止。再行十里,大甲街。再五里,即大甲溪。余来时适逢阴雨,守溪二日,竟不得渡,溪阔多藤,溪人织草为席,名曰大甲席。复留溪一日,遂返新竹。在新竹又二日,仍坐火车至桃仔园,下车一宿,游大■〈山上坷下〉崁。   大■〈山上坷下〉崁在桃仔园北十五里,本野番出没之区,阔约三百里。此地开辟,可垦良田数十万亩,足置一县治,直通后山。漫山遍野皆樟,大者合抱,气甚芬烈,熬其质可为脑,有脑寮、脑局在,岁出脑数百万,近设脑务总办理之。出鹿亦甚多。出大■〈山上坷下〉崁,仍由桃仔园坐火车至台北府城。   次日,复坐东路火车访友人于金沙局。局在鸡笼内山。距鸡笼北十里曰七堵、八堵,凡十里至暖暖、瑞芳,二十里内皆金山。山气磅砖葱厚,左右岩溪,溪水映日,流砂闪耀。每日淘沙者约数千人。溪中时有山人小舟、伐木作薪、载往艋舰者。满山奇花异草,绿阴缤纷,男女红辫绿衫,歌唱自乐,真仙境也。又闻八堵山为产煤奥区,近有华匠浚煤井、仿西法以行之。又有硫磺产于金包里、冷水窟、大矿山、北投等处,距鸡笼近或二、三十里,远或四、五十里,皆为利源所在。台湾精华多聚于北路淡兰一隅,膏壤尤溢。是在官斯土者开其源耳。过此十里为三貂岭,入宜兰县界矣。三貂岭为台北第一高山,自麓至岭凡十里。当时岭路初开,草树蒙翳,仰不见天日。今则设关置戍,南逮苏澳,荒榛灌莽,几成坦途。   余在金沙局二日,出山由火车回台北府,遂入抚幕。在抚幕四阅月,有在沪友人张君经甫为台北商务局总理,邀余办铁路票房事。在商务局一年。   明年正月,张公转荐余于台东统营剌史胡公传幕府。张公曰:『后山多生番巢穴,地僻人稀,风瘴较前山为厉,君愿行否乎』?余曰:『当时之前山,亦今日之后山,有官司兵营以守之,何险之有』!   适有本局斯美轮船送澎湖镇、安平府回署,遂乘其便。廿二日由鸡笼上船。自鸡笼至澎湖约二百里,皆弱水,波涛险恶。是月幸无风。   廿三日黎明过澎湖沟,水势深凹,轮泊过此,必俟天明。东西阔百里,南北长数百里,文献通考所谓水至澎湖渐低、近琉球谓之落漈,想即此也。余从舟中远望,大小列岛星罗棋布烟波浩渺之中,自成天然位置。已正到妈宫澳。澳深数丈,左右各岛环列,中开一水,可出入巨艘。登高一望,外有西屿为之屏障,内有新城、龟山、蛇山相犄角。近于新城复筑炮台,更得控扼当关之势。夏秋台洋风涌险恶,轮舶多于此寄椗,亦好口岸也。列岛旧称三十六,而实则有名可纪者五十有四,最大除大山岛外则澎湖本岛。澎湖岛即妈宫岛,有妈宫街、妈宫城在焉。周岛七十里,居民二万,大半皆漳、泉人,束茅为屋以捕鱼,蓄豚饲鸡为生。物产不甚丰饶,米麦棉粟皆台厦接济,亦海外瘠土也。而地气温暖,四时皆夏,海风悠扬,亦不甚苦热。海畔多石花、铁珊瑚、海风藤。山问皆巨石,怒突偃蹇,奇块不可状,然质不甚坚,不可施椎凿也。康熙末朱一贵之乱,全台沦没,惟澎湖独存。国家以澎湖克而郑氏降,澎湖存而全台复,谓台湾形势全在澎湖,故移总兵驻其地,而实则澎湖虽非全台控制,而台厦之冲有此巨镇,果能设屯重兵,彼纵横海上者又安敢越澎湖飞渡而绝无顾忌耶。在澎湖一夜,次早仍由原轮赴安平。   澎湖至安平一百五十里,即前台湾县也。昔曰安平镇,今改为安平县。同治十三年,海氛不靖,于安平之三鲲身造西洋炮台。郡港无内澳,鹿耳门昔可容巨舟出入,今已淤浅,改泊四草湖。安平巨浪滔天,夏初南风时尤剧,俗名曰「涌」,排击掀翻,响闻百里,天明即作,作时艘舶急驶澎湖或旗后以避之,虽泰西人之善驾驶,语及安平口无不目震心骇,此可称天险也。轮船泊处离岸二十里,皆以竹排转渡。排中设木桶二,放行李、坐人,往往遇涌有坏事者。此来日丽风和,虽有浪涌,亦不见其可畏。午正上岸。   台南城大数倍台北,其街市之繁华、民居之稠密、百物之便宜亦数倍之,而地气太暖,风沙满目,水土似不及台北为佳。男妇老幼喜嚼槟榔,客来不奉茶,惟送槟榔。闾里诟谇,送槟榔数口即止。案槟榔即广东鸡心,粤人俟成熟取子而食,台人于未熟食其皮,合蛎房灰、浮留藤同嚼,可避瘴气。然三物合和,唾如脓血,亦恶习也。   次早过南门外,路值土人迎大王神,金鼓震地,香烟属天。问之,则曰:『大王池姓,闽赤岸人也;此间最着灵异』。余遂入庙展拜,慨想遗风。嗟呼!凡生有功德于民,没则祭以报功,义固然也。以我王事实虽不可考,二百年来,里社不没其馨香,其必当时有实德感人者深矣。余与王同一本,遂欷歔久之。   次早谒台南道顾公,遂留署。台南地土松浮,民气忙碌,似不若台北之平畴广壤。然帆樯鳞集,百物所聚,亦海外大都会也。台北多山,台南多水;台北多雨,台南多风。台北之土坚而红,故民风亦强而悍;台南之土皆沙,故民风亦流于弱。然草树鲜花、瓜菜茄豆,经年不绝,台南北皆然也。   在道署二日,欲访友人孙君巡检于大武垄。地在嘉义、安平分界之区,蓝鼎元集所谓通罗汉门阿猴林为南、中二路之咽喉者即此。向作盗薮,故设巡检以驻之。次早出安平城,迤东北行二十里,时已薄午,遥见马牛四来,百货交集,讙呼喧杂,道路为塞,余不得已导舆夫叱路而出,盖村民无巨市贸易,往往十里、二十里有地定期设市,而远近售商者率以期毕集,昔人名曰市集,然不仅台湾然也。入署见孙君,谈綦久,留三日,仍回台南道署。   查安平到台东,尚有九站山路。过凤山,即系番社,峭岭竣溪,险阻异常,非多队不可行。适胡公有饷船来在此,遂遣从人打发行李上船,余自起轿陆行。十二早出安平城,南行二十里曰大湖,市镇甚闹。再二十里曰阿公店,大市镇,民居更稠密,有分司营汛在,惟风沙太厉,行路者目不能开,遂止焉。十三早,由阿公店二十里曰楠梓街,亦大市镇,数里皆楠木,故名;入凤山县界。是日适市人迎会,蛮女■〈口尓〉衣红辫,满插香花,络绎不绝,亦趣观也。过此二十里,皆沙漠不耕之地,两塘芦荻黑暗如林,当时最为盗劫出没之区。去岁,凤山令李公严杀数十人,此风稍戢。再行六、七里,为凤山县城,止焉。   由台北至台南,过大甲溪即无山,至凤山始有山,然亦不高。凤山城小而形势甚阔,东、南皆沿海,向称毒瘴恶地,官其邑者皆不敢至;今则民番杂处,商贾云集,亦台南之屏卫也。   十四日出凤山城,东行十五里曰林仔边,地甚秀腴,清溪环抱,绿竹茂美,有三吴风。所见妇女皆水眼小足,瘦韵嫣然。过此皆溪,隔一里则涉一溪,深者渡以竹筏。最后一大溪,焦石嶒崚水浪汹涌,猝遇暴雨,多嗟灭顶。过溪为东港,宿焉。此日仅行三十五里,不啻六、七十里焉,皆以溪阻也。   东港居民数千,皆草户,大半捕鱼为生。凤山沿海诸港,半多壅塞,惟东港水深二丈,商船便于出入,故繁盛焉。此地出蔗糖,多贱售我温,以港口与温海对峙也。   十五日,两轿夫不肯行,遂止东港。是日适行李船到,丁哨官来见。午霁,步行海岸,见樯帆数只,皆冉冉欲我浙行,令人起乡思焉。   十六日,由东港行约五里,遥望对峙海中有一岛,哨官曰:『此小琉球屿也,离此约六十里,岛中居民四百户,男女二、三千人,地不产五谷,以捕鱼杂种为生,恐宵小易于藏匿,近以屯兵守之』。案康熙时张给谏出使琉球记,谓由五虎门放洋过梅花所七日矣,今舵工上斗遥见东北一山,形圆卑如覆盂,四面无匹,心甚疑之;越日,因北风引舟南行,询之土人,则曰小琉球也,北去日本,东出弱水洋,当飘蓬莱、扶桑,不知何日西还。若是,则小琉球当此屿矣。再行十五里曰萧家庄。此地仅十数家,皆萧姓,然皆殷户,出米甚多。再行二十里为石头大营,即东州界,止焉。营官谭镇军以余统营幕府,即以官衔手版声炮饬队而迎。欲于次日上三条仑,谭营官曰:『去此数里皆番山险社,地僻人稀,非多队不能行,必须敝营先饬知各分棚以便派差伺候』。遂勉留一日。   十八早,谭营官即派哨官一人、洋枪队二十人、刀叉大旗对号各二人,护余上岭。十五里至归化门营,换队焉。又十五里至六义社营,又换队焉。又八里至大树前营,止焉。营官欧君曰:『自三条仑至此,虽峻岭,马轿皆可行,过此四十里,凶岩峭壁,草木蒙茸,非番轿不能涉,故敝营半番兵焉』。十九日欧营官即备番轿一乘、番兵三十人,皆执枪矢以行。欧君复曰:『此去二、三里烟瘴甚厉,岁不见天日,六月非重棉不暖,公须含槟榔数口,以避氛焉』。番人每行数十步,辄长啸一声,作老鵩鸣,其声甚裂,群山皆应。复前行数武,见高峰数重,果皆壁立,番人屡以指语。不能轿,遂下轿攀援而上,屡涉屡仆,不得已复命两番兵挟掖而行。烟雾淋漓,十步之外不见人,鹿啼猿吼,远近俱闻,如是者十八里到大树林营焉。大树林十里,两旁皆合抱大树,树黑如山,人皆树中行,凶番往往匿此以枪矢杀人,月必数发。番兵过此,炮声不绝。屡以番语告人曰:『隔隔莫』,又曰:『麦溜溜』。隔隔莫,谓小心也;麦溜溜,谓快走也。再行十五里,为出水坡营,遂下岭焉。下岭较上岭愈险且竣,余既不能步,只得面山背坐,闭目任扛。八里为溪底营。溪底亦为番社最险之区。溪阔数里,冬春水涸可涉,秋夏飓风暴雨,往往漂人入海。两山石壁,皆作奇形。狝猿数百,见人不避。忽闻炮声,群焉升木,林树遂震震有声。有一哨兵告余曰:『数日前有凶番于此杀二人焉』。时日未暮,阴风怒号,岩壁半黑,鸦鸟无声,余心悚焉。今晚遂回舍溪底营。   十九日,出溪底营,四里皆海岸行,北风卷面,尘扬接天,怒涛拍岸,倒卷如山。回视昨日所过诸峰,或雾或日,皆矗立万迭,不知昨日何以能过之。天地之色,至今日又为一变矣。十五里到巴郎卫。二十里到大竹篙,饭焉。又二十里到蛤仔仑。又八里到大麻里,亦大营,宿焉。   二十日,自大麻营复遵海而行,数里遥见野番数人,皆卉服佩刀、骑牛高啸而来,余心复惊。哨官曰:『此皆已抚之良番,毋虑焉。前途山麓东西,茅穴累累,皆其寮社也』。余自十八日上三条仑,披凶茸、历瘴毒,旁行四百里,上升崖悬,下坠壑眢,敻不见人,至今日茅荒沙渚,始遇岛夷,则此行险苦可知矣。二十里到知本营。有番兵四人适杀鹿刺血而饮。李哨官留余午饭,遂煨鹿脯以待。饭后约行五里,遥见海中两屿对峙。哨官告余曰:『彼火烧屿也,纵横二十里,天清斯见,见者次日必大风;离此约六十里,居民五百余家,商船避风,间有至其地者。其一则红头屿也。此屿皆番族穴居,不知耕稼,以捕鱼、牧羊为生,形状无异野番,而性较驯。牧羊于山,剪耳为志,无争夺诈虞之习。民人贸易至其地者,携火枪至,则知其能伤人也,辄望然避之。语音颇类太西洋,然实莫测其所由。统岛周围约五、六十里,岛有高至六、七十丈者,而男女大小不及千人。光绪三年,恒春县周有基尝率船政学生至其地』。又行十里,则埤南大营焉。   埤南面山背海,土瘠砂飞,一州仅寥寥茅屋十数家,其余鳞比皆番社也。登高一望,茅芋盈丈,大海无涯,欲城、无可筑之原,欲池、无可凿之水,欲田、无可耕之土,而并无可迁之民。当时原属生番荒岛、人迹罕到之区,同治十三年,因琉球漂风难民为此闻凶番所杀,日本欲为复雠,而实则觊觎东州,朝廷始派大臣沈文肃讨之。沈公以海途风信靡常,轮舟不能停泊,始议由凤山、恒春凿山而进。其途凡三出,而总以三条仑为通衢,然亦左山右溪,鸟道一线,侧足乃通。余甚怪当时官吏拔山通道,斩棘披荆,縻国家金钱数百万,仅开此三百里无益之岩疆,亦可为失计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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