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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林纾文选-清-林纾

林纾文选 苍霞精舍后轩记   建溪之水,直趋南港,始分二支,其一下洪山,而中洲适当水冲,洲上下联二桥,水穿桥抱洲而过,始汇于马江。苍霞洲在江南桥右偏,江水之所经也。   洲上居民百家,咸面江而门。余家洲之北,湫隘苦水,乃谋适爽垲,即今所请苍霞精舍者。屋五楹,前轩种竹数十竿,微飔略振,秋气满于窗户,母宜人生时之所常过也;后轩则余与宜人联楹而居,其下为治庖之所。宜人病,常思珍味,得则余自治之。亡妻纳薪于灶,满则苦烈,抽之又莫适于火候,亡妻笑。母宜人谓曰:“尔夫妇呶呶何为也?我食能几,何事求精,尔烹饪岂亦有古法耶?”一家相传以为笑。   宜人既逝,余始通二轩为一。每从夜归,妻疲不能起。余即灯下教女雪诵杜诗,尽七八首始寝。亡妻病革,屋适易主,乃命舆至轩下,藉鞯舆中,扶掖以去。至新居,十日卒。   孙幼榖太守、力香雨孝廉即余旧居为苍霞精舍,聚生徒课西学,延余讲《毛诗》、《史记》,授诸生古文,间五日一至。栏楯楼轩,一一如旧,斜阳满窗,帘幔四垂,乌雀下集,庭墀阒无人声。余微步廊庑,犹谓太宜人昼寝于轩中也。轩后严密之处,双扉阖焉。残针一,已锈矣,和线犹注扉上,则亡妻之所遗也。   呜呼!前后二年,此轩景物已再变矣。余非木石人,宁能不悲!归而作后轩记。 湖之鱼   林子啜茗于湖滨之肆,丛柳蔽窗,湖水皆黯碧若染,小鱼百数来会其下。   戏嚼豆脯唾之,群鱼争喋,然随喋随逝,继而存者三四鱼焉;再唾之,坠缀葑草之上,不食矣。始谓鱼之逝者,皆饱也。寻丈之外,水纹攒动,争喋他物如故。余方悟钓者之将下钩,必先投食以引之,鱼图食而并吞钩;久乃知凡下食者皆将有钩矣。然则名利之薮独无钩乎?不及其盛下食之时而去之,其能脱钩而逝者,几何也? 冷红生传   冷红生,居闽之琼水。自言系出金陵某氏,顾不详其族望。家贫而貌寝,且木强多怒。少时见妇人,辄踧踖隅匿,尝力拒奔女,严关自捍,嗣相见,奔者恒恨之。追长,以文章名于时,读书苍霞洲上。洲左右皆妓寮,有庄氏者,色技绝一时,夤缘求见,生卒不许。邻妓谢氏笑之,侦生他出,潜投珍饵,馆童聚食之尽,生漠然不闻知。一日群饮江楼,座客皆谢旧昵,谢亦自以为生既受饵矣,或当有情,逼而见之,生逡巡遁去,客咸骇笑,以为诡僻不可近。生闻而叹曰:“吾非反情为仇也,顾吾偏狭善妒,一有所狎,至死不易志,人又未必能谅之,故宁早自脱也。”所居多枫树,因取“枫落吴江冷”诗意,自号曰“冷红生”,亦用志其癖也。生好著书,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尤凄惋有情致,尝自读而笑曰:“吾能状物态至此,宁谓木强之人果与情为仇也耶?” 徐景颜传   徐景颜,江南苏州人。早岁习欧西文字,肄业水师学堂。每曹试,必第上上。筝琶箫笛之属,一闻辄会其节奏,且能以意为新声。治《汉书》绝熟,论汉事虽纯史之家无能折者。年二十五,以参将副水师提督丁公为兵官。   壬辰,东事萌芽。时景颜归,辄对妻涕泣,意不忍其母。母知书明义,方以景颜为怯弱,趣之行。景颜晨起,就母寝拜别,持箫入卧内,据枕吹之,初为徽声,若位若诉,越炊许,乃陡变为惨厉悲健之音,哀动四邻。掷箫索剑,上马出城。是岁遂死于大东沟之难。   论曰:余戚林少谷都督于大东沟之战,所领兵舰碎于敌炮,都督浮沉海中,他舟曳长绳援之,都督出半身,推绳,就水上拱揖,俾勿援,如是三四,终不就援以死。又,杨雨亭镇军,军覆威海,时以手枪内向龈腭之间,弹发入脑,白浆溃出鼻窍,下垂径尺许,端坐不仆,日人惊以为神。二公皆闽人,与景颜均从容就义者也。恒人论说,以威海之役,诋全军无完人,至三公之死节,亦不之数矣。呜呼!忠义之士又胡以自奋也耶? 游西溪记   西溪之胜,水行沿秦亭山十余里,至留下,光景始异。溪上之山,多幽蒨,而秦亭特高峙,为西溪之镇山。溪行数转,犹见秦亭也。溪水漻然而清深,窄者不能容舟。野柳无次,被丽水上,或突起溪心,停篙攀条,船侧转乃过。石桥十数,柿叶蓊薆,秋气洒然。桥门印水,幻圆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   交芦庵绝胜。近庵里许,回望溪路,为野竹所合,截然如断,隐隐见水阁飞檐,斜出梅林之表。其下砌石,可八九级。老柳垂条,拂扫水石,如缚帚焉。大石桥北趣入乌桕中,渐见红叶。登阁拜厉太鸿栗主,饭于僧房。易小艭绕出庵后。一色秋林,水净如拭。西风排竹,人家隐约可辨。溪身渐广,弥望一白,近涡水矣。   涡水一名南漳湖,苇荡也。荡析水为九道,芦花间之。隔芦望邻船人,但见半身;带以下,芦花也。溪色愈明净,老桧成行可万株,秋山亭亭出其上。尽桧乃趣余杭道,遂棹船归。不半里,复见芦庵,来时遵他道纡,归以捷径耳。   是行访高江村竹窗故址,舟人莫识。同游者为林迪臣先生,高啸桐,陈吉士父子,郭海容及余也。己亥九日。 洞箫徐五   徐五,南安人,精武技,能吹铁洞箫,声彻云表。隐于货郎,担上恒悬洞箫,遇山水佳处,则弛担而吹之。同时有李泽者,亦善洞箫,客游山左归,而妻子尽以疫死,李生大悲,扃其户,取竹洞箫吹之,竟日竟夜。洞箫声本凄惋,益以李生之悲,闻者为之雪涕,然无敢叩其扉而止之。时徐五过门外,闻箫声,即谓其邻:“吹者何人?审其声似悲其骨肉,然心已碎且死;即入而夺其萧,则亦死。”邻人曰:“奈何?”徐曰:“吾自以铁洞箫救之。”于是举洞箫而吹,作愉婉和悦声,以杀其悲。可一炊许,室中洞箫无声,众排闼入,则李生坠箫如晕。徐五切脉曰:“无伤,当劈其洞箫,煎而饮之以液。”洞箫既劈,竹中缕缕皆血痕矣,既饮而李生遂苏。   余按:宋杨元诚《山居新话》中载黄子久与客游孤山,闻湖中笛声。子久曰:“此铁笛声也。”少顷,子久亦以铁笛自吹下山,游湖者吹笛上山,略不相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与此事略同,惟游湖者之悲不如李生,而子久之笛,亦未如徐五之能起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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