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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文史通义-清-章学诚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於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於道体之一端,而後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於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於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 战国之文,既源於六艺,又谓多出於《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九流之学,承官曲於六典,虽或原於《书》、《易》、《春秋》,其质多本於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於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後世之文其体皆备於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详见《文集》篇。)後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後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馀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於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挚虞有《文章流别传》。)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今即《文选》诸体,以徵战国之赅备。(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传,故据《文选》。)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上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钓也。《客难》、《解嘲》,屈原之《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徵偶,《连珠》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为始於傅毅之徒,(傅玄之言。)非其质矣。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暧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或以为创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於梁王,江淹陈辞於建平,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生,儆时君也。(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道齐桓,亦是。)淮南宾客,梁苑辞人,原、尝、申、陵之盛举也。东方、司马,侍从於西京,徐、陈、应、刘,徵逐於邺下,谈天雕龙之奇观也。遇有升沉,时有得失,畸才汇於末世,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於《诗》、《骚》,古今一也。 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後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徵矣。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於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详见外篇《校雠略 著录先明大道论》。)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後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论语》记曾子之没,吴起尝师《曾子》,则《曾子》没於战国初年,而《论语》成於战国之时明矣。)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鬻子》、《晏子》,後人所。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辑,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後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後人缀辑,详《诸子》篇。)兵家之有《太公阴符》,医家之有《黄帝素问》,农家之《神农》、《野老》,先儒以谓後人伪撰,而依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则亦有所未尽也。盖末数小技,造端皆始於圣人,苟无微言要旨之授受,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於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战国之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述六艺旧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於前。)实非有所伪也。然则著述始专於战国,盖亦出於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後人无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於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於战国也。 ○诗教下 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後,六艺惟《诗》教为至广也。敢问文章之用,莫盛於《诗》乎?曰:岂特三代以後为然哉?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也。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惟於声音,而不著於文字,故秦人禁《诗》、《书》,《书》阙有间,而《诗》篇无有散失也。後世竹帛之功,胜於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於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於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於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於声诗,乐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名、法、兵、农、阴阳之类,主实用者,谓之专门治术,其初各有职掌,故归於官,而为礼之变也。谈天、雕龙、坚白、异同之类,主虚理者,谓之百家驰说。其言不过达其情志,故归於诗,而为乐之变也。)战国之文章,先王礼乐之变也。(六艺为《官礼》之遗,其说亦详外篇《校雠略》中《著录先明大道论》。)然而独谓《诗》教广於战国者,专门之业少,而纵横腾说之言多。後世专门子术之书绝(伪体子书,不足言也。)而文集繁,虽有醇驳高下之不同,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故曰:後世之文体,皆备於战国,而《诗》教於斯可谓极广也。学者诚能博览后世文之集,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立而能言,(学问有主即是立,不尽如朱子所云肌肤筋骸之束而已也。)可以与闻学《诗》学《礼》之训矣。 学者惟拘声韵为之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於《诗》教。是以後世文集繁,而纷纭承用之文,相与沿其体,而莫由知其统要也。至於声韵之文,古人不尽通於《诗》,而後世承用诗赋之属,亦不尽出六艺之教也,其故亦备於战国。是故明於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後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流;两流、六朝、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别;官曲术业,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定矣。 演畴皇极,训诰之韵者也,所以便讽诵,志不忘也。六象赞言,《爻》、《系》之韵者也,所以通卜筮,阐幽玄也。六艺非可皆通於《诗》也,而韵言不废,则谐音协律,不得专为《诗》教也。传记如《左》、《国》,著说如《老》、《庄》,文逐声而遂谐,语应节而遽协,岂必合《诗》教之比兴哉?焦贡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经部韵言之不涉於《诗》也。《黄庭经》之七言,《参同契》之断字,子术韵言之不涉於《诗》也。後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率用五言七字,演为歌诀,咸以取便记诵,皆无当於诗人之义也。而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於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谐韵和声,而识者雅赏其为《风》、《骚》遗范也。故善论文者,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於形貌也。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班氏固曰:“赋者古诗之流。”刘氏勰曰:“六艺附庸,蔚为大国。”盖长言咏叹之一变,而无韵之文可通於诗者,亦於是而益广也。屈氏二十五篇,刘、班著录,以为《屈原赋》也。《渔父》之辞,未尝谐韵,而入於赋,则文体承用之流别,不可不知其渐也。文之敷张而扬厉者,皆赋之变体,不特附庸之为大国,抑亦陈完之後,离去宛邱故都,而大启疆字於东海之滨也。後世百家杂艺,亦用赋体为拾诵,(窦氏《述书赋》,吴氏《事类赋》,医家药性赋,星卜命相术业赋之类。)盖与歌诀同出六艺之外矣。然而赋家者流,犹有诸子之遗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殊非後世诗赋之流,拘於文而无其质,茫然不可辨其流别也。是以刘、班《诗赋》一略,区分五类,而屈原、陆贾、荀卿,定为三家之学也。(说详外篇《校雠略》中《汉志诗赋论》。)马、班二史,於相如、扬雄诸家之著赋,俱详著於列传,自刘知几以还,从而抵排非笑者,盖不胜其纷纷矣,要皆不为知言也。盖为後世文苑之权舆,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实迹,以视范史而下,标文苑而止叙文人行略者,为远胜也。然而汉廷之赋,实非苟作,长篇录入於全传,足见其人之极思,殆与贾疏董策,为用不同,而同主於以文传人也。是则赋家者流,纵横之派别,而兼诸子之馀风,此其所以异於後世辞章之士也。故论文於战国而下,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於形貌也。 论文拘形貌之弊,至後世文集而极矣。盖编次者之无识,亦缘不知古人之流别,作者之意指,不得不拘貌而论文也。集文虽始於建安,(魏文撰徐、陈、应、刘文为一集,此文集之始,挚虞《流别集》,犹其後也。)而实盛於齐、梁之际;古学之不可复,盖至齐梁而後荡然矣。(挚虞《流别集》,乃是後人集前人。人自为集,自齐之《王文宪集》始而昭明《文选》又为总集之盛矣。)范、陈、晋、宋诸史所载,文人列传,总其撰著,必云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未尝云文集若干卷;则古人文字,散著篇籍,而不强以类分可知也。孙武之书,盖有八十二篇矣,(说详外篇《校雠略》中《汉志兵书论》。)而阖闾以谓“子之十三篇,吾既得而见”,是始《计》以下十三篇,当日别出独行,而後世始合之明徵也。韩非之书,今存五十五篇矣。而秦王见其《五蠹》、《孤愤》,恨不得与同时。是《五蠹》、《孤愤》,当日别出独行,而後世始合之明徵也。《吕氏春秋》自序,以为良人问十二纪,是八览六论,未尝入序次也。董氏《清明》、《玉杯》、《竹林》之篇,班固与《繁露》并纪其篇名,是当日诸篇,未入《繁露》之书也。夫诸子专家之书,指无旁及,而篇次犹不可强绳以类例;况文集所裒,体制非一,命意各殊,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出,而欲强以篇题形貌相拘哉! 赋先於诗,骚别於赋,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前人之议《文选》,犹其显然者也。若夫《封禅》、《美新》、《典引》,皆颂也。称符命以颂功德,而别类其体为符命,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亦当别类其体为主臣矣。班固次韵,乃《汉书》之自序也。其云述《高帝纪》第一,述《陈项传》第一者,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史迁有作於先,故己退居於述尔。今於史论之外,别出一体为史述赞,则迁书自序,所谓作《五帝纪》第一,作《伯夷传》第一者,又当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汉武诏策贤良,即策问也。今以出於帝制,遂於策问之外,别名曰诏。然则制策之对,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贾谊《过秦》,盖《贾子》之篇目也。(今传《贾氏新书》,首列《过秦》上下二篇,此后为後人辑定,不足为据。《汉志》,《贾谊》五十八篇,又赋七篇,此外别无论者,则《过秦》乃《贾子》篇目明矣。)因陆机《辨亡》之论,规仿《过秦》,遂援左思“著论准《过秦》”之说,而标体为论矣。(左思著论之说,须活看,不可泥。)魏文《典论》,盖犹桓子《新论》、王充《论衡》之以论名书耳。《论文》,其篇目也。今与《六代》、《辨亡》诸篇,同次於论;然则昭明《自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岂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题论,而改子为集乎?《七林》之文,皆设问也。今以枚生发问有七,而遂标为七,则《九歌》、《九章》、《九辨》,亦可标为九乎?《难蜀父老》,亦设问也。今以篇题为难,而别为难体,则《客难》当与同编,而《解嘲》当别为嘲体,《宾戏》当别为戏体矣。《文选》者,辞章之圭臬,集部之准绳,而淆乱芜秽,不可殚诘;则古人流别,作者意指,流览诸集,孰是深窥而有得者乎?集人之文,尚未得其意指,而自裒所著为文集者,何纷纷耶?若夫总集别集之类例,编辑撰次之得失,今古详略之攸宜,录选评钞之当否,别有专篇讨论,不尽述也。 ○经解上 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於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後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布政教而齐法度也,未有以文字为一家私言者也。《易》曰:“€电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之言,纲纪世宙之谓也。郑氏注,谓“论撰书礼乐,施政事。”经之命名,所由乎!然犹经纬经纪云尔,未尝明指《诗》、《书》六艺为经也。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於东周,有德无位,惧先圣王法积道备,至於成周,无以续且继者而至於沦失也,於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独与其徒,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将乖,於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义。左氏《春秋》,子夏《丧服》诸篇,皆名为传,而前代逸文,不出於六艺者,称述皆谓之传,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 至於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於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於诵经,终於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纟番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於孔门弟子亦明矣。 然所指专言六经,则以先王政教典章,纲维天下,故《经解》疏别六经,以为入国可知其教也。《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尔雅》为群经之训诂,《孝经》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与《缁衣》、《坊》、《表》诸记,相为出入者尔。刘向、班固之徒,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则固以三者为传,而附之於经,所谓离经之传,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後世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後世著录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尽关於纲纪,於是取先圣之微言,与群经之羽翼,皆称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与夫大小《戴记》之别於《礼》,《左氏》、《公》、《》之别於《春秋》,皆题为经,乃有九经、十经、十三、十四诸经,以为专部,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而儒者著书,始严经名,不敢触犯,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盖犹三代以後,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然则今之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於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後世也。 ○经解中 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後儒以圣师言行为世法,则亦命其书为经,此事理之当然也。然而以意尊之,则可以意僭之矣。盖自官师之分也,官有政,贱者必不敢强干之,以有据也。师有教,不肖者辄敢纷纷以自命,以无据也。孟子时,以杨、墨为异端矣。杨氏无书,墨翟之书,初不名经。(虽有《经》篇《经说》,未名全书为经。)而庄子乃云:“若获、邓陵之属,皆诵《墨经》,则其徒自相崇奉而称经矣。东汉秦景之使天竺,《四十二章》,皆不名经;(佛经皆中国翻译,竺书无经字。)其後华言译受,附会称经,则亦文饰之辞矣。《老子》二篇,刘、班著录,初不称经,《隋志》乃依阮《录》,称《老子经》,意者阮《录》出於梁世,梁武崇尚异教,则佛老皆列经科,其所仿也。而加以《道德真经》,与《庄子》之加以《南华真经》,《列子》之加以《冲虚真经》,则开元之玄教设科,附饰文致,又其後而益甚者也。韩退之曰:“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则名教既殊,又何防於经其所经,非吾所谓经乎? 若夫国家制度,本为经制。李悝《法经》,後世律令之所权舆;唐人以律设科,明祖颁示《大诰》,师儒讲习,以为功令,是即《易》取经纶之意,国家训典,臣民尊奉为经,义不背於古也。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经界始。”地界言经,取经纪之意也。是以地理之书,多以经名,《汉志》有《山海经》,《隋志》乃有《水经》,後代州郡地理,多称图经,义皆本於经界,书亦自存掌故,不与著述同科,其於六艺之文,固无嫌也。 至於术数诸家,均出圣门制作。周公经理垂典,皆守人官物曲,而不失其传。及其官司失守,而道散品亡,则有习其说者,相与讲贯而授受,亦犹孔门传习之出於不得已也。然而口耳之学,不能历久而不差,则著於竹帛,以授之其人,(说详《诗教上》篇。)亦其理也。是以至战国而羲、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其书皆称古圣,如天文之甘、石《星经》,方技之《灵》、《素》、《难经》,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般,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 又如《汉志》以後,杂出春秋战国时书,若师旷《禽经》,伯乐《相马》之经,其类亦繁,不过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合,或略知其法者,古人以鸣高,亦犹儒者之传梅氏《尚书》,与子夏之《诗大序》也。他若陆氏《茶经》,张氏《棋经》,酒则有《甘露经》,货则有《相贝经》,是乃以文为谐戏,本无当於著录之指。譬犹毛颖可以为传,蟹之可以为志,琴之可以为史,荔枝牡丹之可以为谱耳。此皆若有若无,不足议也。 盖即数者论之,异教之经,如六国之各王其国,不知周天子也。而《春秋》名分,人具知之,彼亦不能窃而据也。制度之经,时王之法,一道同风,不必皆以经名,而礼时为大,既为当代臣民,固当率由而不越;即服膺六艺,亦出遵王制之一端也。术艺之经,则各有其徒,相与守之,固无虞其越畔也。至谐戏而亦以经名,此赵佗之所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不妨谐戏置之,六经之道,如日中天,岂以是为病哉! ○经解下 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僭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後儒因所尊而尊之,分部隶经,以为传固翼经者耳。佛老之书,本为一家之言,非有纲纪政事;其徒欲尊其教,自以一家之言,尊之过於六经,无不可也。强加经名以相拟,何异优伶效楚相哉。亦其愚也。扬雄、刘歆,儒之通经者也。扬雄《法言》,盖云时人有问,用法应之,抑亦可矣。乃云象《论语》者,抑何谬邪?虽然,此犹一家之言,其病小也。其大可异者,作《太玄》以准《易》,人仅知谓僭经尔,不知《易》乃先王政典而非空言,雄盖蹈於僭窃王章之罪,弗思甚也。(详《易教》篇。)卫氏之《元包》,司马之《潜虚》,方且拟《玄》而有作,不知《玄》之拟《易》已非也。刘歆为王莽作《大诰》,其行事之得罪名教,固无可说矣。即拟《尚书》,亦何至此哉?河汾六籍,或谓好事者之缘饰,王通未必遽如斯妄也。诚使果有其事,则六经奴婢之诮,犹未得其情矣。奴婢未尝不服劳於主人,王氏六经,服劳於孔氏者,又何在乎? 束之《补笙诗》,皮日休之《补九夏》,白居易之《补汤征》,以为文人戏谑而不为虐,称为拟作,抑亦可矣。标题曰补,则亦何取辞章家言,以缀《诗》、《书》之阙邪? 至《孝经》,虽名为经,其实传也。儒者重夫子之遗言,则附之经部矣。马融诚有志於劝忠,自以马氏之说,援经徵传,纵横反复,极其言之所至可也。必标《忠经》,亦已异矣。乃至分章十八,引《风》缀《雅》,一一效之,何殊张载之《拟四愁》,《七林》之仿《七发》哉!诚哉非马氏之书,俗儒所依也。宋氏之《女孝经》,郑氏之《女论语》,以谓女子有才,嘉尚其志可也。但彼如欲明女教,自以其意立说可矣。假设班氏惠姬,与诸女相问答,则是将以书为训典,而先自於子虚、亡是之流,使人何所适从?彼意取其似经传耳,夫经岂可似哉?经求其似,则诨骗有卦,(见《辍耕录》。)华始收声,有《月令》矣。(皆谐谑事。) 若夫屈原抒愤,有辞二十五篇,刘、班著录,概称之曰《屈原赋》矣。乃王逸作《注》,《离骚》之篇,已有经名。王氏释经为径,亦不解题为经者,始谁氏也。至宋人注屈,乃云“一本《九歌》以下有传字”,虽不知称名所始,要亦依经而立传名,不当自宋始也。夫屈子赋,固以《离骚》为重,史迁以下,至取《骚》以名其全书,今犹是也。然诸篇之旨,本无分别,惟因首篇取重,而强分经传,欲同正《雅》为经,变《雅》为传之例;是《孟子》七篇,当分《梁惠王》经,与《公孙》、《滕文》诸传矣。 夫子之作《春秋》,庄生以谓议而不断,盖其义寓於其事其文,不自为赏罚也。汉魏而下,仿《春秋》者,盖亦多矣。其间或得或失,更仆不能悉数。後之论者,至以迁、固而下,拟之《尚书》;诸家编年,拟之《春秋》。不知迁、固本纪,本为《春秋》家学,书志表传,殆犹《左》、《国》内外之与为终始发明耳。诸家《阳秋》,先後杂出,或用其名而变其体,(《十六国春秋》之类。)或避其名而拟其实,(《通鉴纲目》之类。)要皆不知迁、固之书,本绍《春秋》之学,并非取法《尚书》者也。故明於《春秋》之义者,但当较正迁、固以下其文其事之中,其义固何如耳。若欲萃聚其事,以年分编,则荀悦、袁宏之例具在,未尝不可法也。必欲於纪传编年之外,别为《春秋》,则亦王氏《元经》之续耳。夫异端抗经,不足道也。儒者服习六经,而不知经之不可以拟,则浅之乎为儒者矣! ●卷二内篇二 ○原道上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後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於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长幼尊尊之别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於千百,则人众而赖於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於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後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後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後而救之。羲、农、轩、颛之制作,初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譬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娄积而至於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於禹、汤也。後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後人见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後可以异於圣人,吾必如是而後可以齐名前圣也。此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於圣人,斯为贤人。学於贤人,斯为君子。学於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於一阴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於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於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於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欤?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於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於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於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者,乃对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无所取譬,譬於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於历圣而集之,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尝学於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於党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武”,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再则曰:“甚矣吾衰,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问“仲尼焉学?”子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後人观载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後,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言矣。後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原道中 韩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夫说长者,道之所由明,而说长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於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无徵不信也。教之为事,羲、轩以来,盖已有之。观《易 大传》之所称述,则知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於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虞廷之教,则有专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乐之所咨命;以至学校之设,通於四代;司成师保之职,详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则肄业存於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於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学者,出於势之无可如何尔。人道所当为者,广矣,大矣。岂当身皆无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後,不复涉於人世哉?学《易》原於羲画,不必同其卉服野处也。观《书》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以为所处之境,各有不同也。然则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易》之为书,所以开物成务,掌於《春官》太卜,则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书》在外史,《诗》领大师,《礼》自宗伯,乐有司成,《春秋》各有国史。三代以前,《诗》、《书》六艺,未尝不以教人,不如後世尊奉六经,别为儒学一门,而专称为载道之书者。盖以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於人伦日用之常,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夫子述六经以训後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後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语《诗》、《书》,而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耳。至云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则亦道器合一,而官师治教,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其後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司守一时之掌故,经师传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历代相传,不废儒业,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见谓道而道亡。大道之隐也,不隐於庸愚,而隐於贤智之伦者纷纷有见也。盖官师治教合,而天下聪明范於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无越思。官师治教分,而聪明才智,不入於范围,则一阴一阳,入於受性之偏,而各以所见为固然,亦势也。夫礼司乐职,各守专官,虽有离娄之明,师旷之聪,不能不赴范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传,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则人人皆自以为道德矣。故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艺,以存周公旧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诸子纷纷,则已言道矣。庄生譬之为耳目口鼻,司马谈别之为六家,刘向区之为九流。皆自以为至极,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观之,皆仁智之见而谓之,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显,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谓道者,而道始因人而异其名矣。仁见谓仁,智见谓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据而有也。自人各谓其道,而各行其所谓,而道始得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许子之道,其类皆是也。夫道自形於三人居室,而大备於周公、孔子,历圣未尝别以道名者,盖犹一门之内,不自标其姓氏也。至百家杂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一则曰尧、舜之道,再则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韩退之谓“道与德为虚位”也。夫“道与德为虚位”者,道与德之衰也。 ○原道下 人之萃处也,因宾而立主之名。言之庞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诸子之纷纷言道,而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吾道矣。道本无吾,而人自吾之,以谓庶几别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犹三军之众,可称我军,对敌国而我之也;非临敌国,三军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艺者,圣人即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诗》,攻且习者,不胜其入主而出奴也。不知古人於六艺,被服如衣食,人人习之为固然,未尝专门以名家者也。後儒但即一经之隅曲,而终身殚竭其精力,犹恐不得一当焉,是岂古今人不相及哉?其势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师合一,学士所肄,非国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耳目习而无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後儒即器求道,有师无官,事出传闻,而非目见,文须训故而非质言,是以得之难也。夫六艺并重,非可止守一经也;经旨闳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诸儒专攻一经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艺之功能,则去圣久远,於事固无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则必於中独见天地之高深,因谓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为一经之隅曲,未足窥古人之全体也。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则以萃聚之力,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而经师先已不能无牾,传其学者,又复各分其门户,不啻儒墨之辨焉;则因宾定主,而又有主中之宾,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门径愈歧,而大道愈隐矣。 “上古结绳而治,後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文字之用,为治为察,古人未尝取以为著述也。以文字为著述,起於官师之分职,治教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无言。”欲无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後世载笔之士,作为文章,将以信今而传後,其亦尚念欲无言之旨,与夫不得已之情,庶几哉言出於我,而所以为言,初非由我也。夫道备於六经,义蕴之匿於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於後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言与立功相准。盖必有所需而後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後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後从而救之,而非徒夸声音采色,以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知来,阳也。藏往,阴也。一阴一阳,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迁、固之史,董、韩之文,庶几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辞,其人不足道已。即为高论者,以谓文贵明道,何取声情色采以为愉悦,亦非知道之言也。夫无为之治而奏薰风,灵台之功而乐钟鼓,以及弹琴遇文,风雩言志,则帝王致治,贤圣功修,未尝无悦目娱心之适;而谓文章之用,必无咏叹抑扬之致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盖夫子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未尝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曰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不明著此性与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礼能言,殷礼能言,皆曰“无徵不信”。则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空言,以为明道也。曾子真积力久,则曰:“一以贯之。”子贡多学而识,则曰:“一以贯之。”非真积力久,与多学而识,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训诂名物,将以求古圣之迹也,而侈记诵者,如货殖之市矣。撰述文辞,欲以阐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异端曲学,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为斯道之得失也。记诵之学,文辞之才,不能不以斯道为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纷纷忘所自也。宋儒起而争之,以谓是皆溺於器而不知道也。夫溺於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学於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曾子教人辞远鄙倍,而宋儒则曰:“工文则害道。”夫宋儒之言,岂非末流良药石哉?然药石所以攻脏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见疾在脏腑,遂欲并脏腑而去之。将求性天,乃薄记诵而厌辞章,何以异乎?然其析理之精,践履之笃,汉唐之儒,未之闻也。孟子曰:“义理之悦我心,独刍豢之悦我口。”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於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顾经师互诋,文人相轻,而性理诸儒,又有朱、陆之同异,从朱从陆者之交攻,而言学问与文章者,又逐风气而不悟,庄生所谓“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夫! 邵氏晋涵曰:“是篇初出,传稿京师,同人素爱章氏文者皆不满意,谓蹈宋人语录习气,不免陈腐取憎,与其平日为文不类,至有移书相规诫者。余谛审之,谓朱少白(名锡庚。)曰:此乃明其《通义》所著一切,创言别论,皆出自然,无矫强耳。语虽浑成,意多精湛,未可议也。” 族子廷枫曰:“叔父《通义》,平日脍炙人口,岂尽得其心哉?不过清言高论,类多新奇可喜,或资为掌中之谈助耳。不知叔父尝自恨其名隽过多,失古意也。是篇题目,虽似迂阔,而意义实多创辟。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师政教,皆出乎天;贤智学於圣人;圣人学於百姓;集大成者,为周公而非孔子,学者不可妄分周孔;学孔子者,不当先以垂教万世为心;孔子之大,学周礼一言,可以蔽其全体;皆乍闻至奇,深思至确,《通义》以前,从未经人道过,岂得谓陈腐耶?诸君当日诋为陈腐,恐是读得题目太熟,未尝详察其文字耳。” ○原学上 《易》曰:“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学也者,效法之谓也。道也者,成象之谓也。夫子曰:“下学而上达。”盖言学於形下之器,而自达於形上之道也。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希贤希圣,则有其理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圣如何而希天哉?盖天之生人,莫不赋之以仁义礼智之性,天德也;莫不纳之於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天位也。以天德而修天位,虽事物未交隐微之地,已有适当其可,而无过与不及之准焉,所谓成象也。平日体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准以赴之,所谓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後后,使先觉觉後觉也。”人生禀气不齐,固有不能自知适当其可之准者,则先知先觉之人,从而指示之,所谓教也。教也者,教人自知适当其可之准,非教之舍己而从我也。故士希贤,贤希胜,希其效法於成象,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则何以使知适当其可之准欤?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欤?则必观於生民以来,备天德之纯,而造天位之极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而後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必见於行事。《诗》、《书》诵读,所以求效法之资,而非可即为效法也。然古人不以行事为学,而以《诗》、《书》诵读为学者,何邪?盖谓不格物而致知,则不可以诚意,行则如其知而出之也。故以诵读为学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非谓此外无学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後为学?”夫子斥以为佞者,盖以子羔为宰,不若是说,非谓学必专於诵读也。专於诵读而言学,世儒之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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