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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三遂平妖传-明-冯梦龙

  头戴铁道冠,鱼尾模样;身穿皂沿边烈火绯袍。左手提着荆筐篮右手拿着鳖壳扇。行缠绞脚,多耳麻鞋。元来神仙有四等:   走如风,立似松,卧如弓,声似仲。   只见那先生揭起布帘入来,看着主管。主管见他道貌非俗,急起身迎入解库,与先生施礼毕,樊上分宾主坐了,忙唤茶来。茶毕,主管道:“我师有何见谕?”那先生道:“告主管,此间这个典库,足专当琴棋书画的么?”主管道:”然也!”先生道:“贫道有一幅小画,要当些银两,日后便来取赎。”主管道:“我师可借来观一观,看值多少。”主管只道有人跟随他来拿着画,只见那先生去荆筐篮内,探手取出一幅画来,没一尺阔,递与主管。主管接在手里,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莫不这先生作耍笑?跳起来这画儿值得多少?”不免将画儿叉将起来看时,长不长五尺;把眼一观,用目一望,元来是一幅美女图。画倒也画得好,只是小了些,不值什么钱。主管回身问道:“我师要解多少?”只见这先生道:“这画非同小可,要解伍拾两银子。”主管道:“告我师!只怕当不得这许多。若论这一幅小画几,值也不过值三五十贯钱,要当伍拾两银子,如何解得?”这先生定要当,主管再三不肯。两个正较论之间,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中间布幕起处,员外走将出来,道:“主管,烧午香也未?”主管道:“告员外,烧午香了!”那先牛看着员外道:“员外,稽首!”员外答礼道:“我师,请坐拜茶!”员外只道他是抄化的。主管道:“此位师父有这幅小画,要与伍拾两银子,小人不敢当,今我师定要当。”员外把眼一觑,道:“我师这画虽好,小值许多,如何当得伍拾两?”那先生道:“员外!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幅画儿虽小,却有一件奇妙处。”员外道:“有甚奇妙处?”先生道:“此非说话处,请借一步方好细言。”员外与先生将着手径进书院内,四顾无人,员外道:“这画果有何奇妙?”先生道:“这画于夜静更深之时,不可教一人看见,将画在密室挂起,烧一炉好香,点两枝烛,咳嗽一声,去棹子上弹三弹,礼请仙女下来吃茶。一阵风过处,这画上仙女便下来。”那员外听得,恩忖道:“恁地是仙画了!”即同先生出来,交主管:“当与师父去罢。”主管道:“日后不来赎时,却不干小人事。”员外道:“不要你管,只去簿子上注了一笔便了。”员外一面请先生吃斋,就将画收在袖子里,却与先生同入后堂里面坐定吃斋罢,员外送先生出来,主管付伍拾两银子与他,先生辞别自去。不在话下。   员外在家巴不得到晚,交当直的打扫书院,安排香炉、烛台、茶架、汤罐之类,觉到晚也,与妈妈吃罢晚饭,只见员外思量个计策,道:“妈妈,你先去歇息,我有些帐目不曾算清,片时算了便来。”不觉楼头鼓响,寺内钟鸣,看看天色晚了。但见:   十分饿然黑雾,九霄云里星移。八方商旅,回店解卸行装;七星北千,现天关高垂半侧。绿杨萌里,缆扁舟在红蓼滩头;五运光中,竟赶牛羊入圈。四方明亮,耀千里乾坤;三市夜横凉气。两两夫妻归宝帐,一轮皎洁照军州。   胡员外径到书院,推开风窗,走进书院里面,分付当直的:“你们出去外面伺候。”间身把风窗门关上,点得灯明了,壁炉上场罐内汤沸沸地滚了。员外烧一炉香,点起两枝烛来,取过画叉,把画挂起,真个是摘得落的娇娆美人,员外咳嗽一声,就棹子上弹三弹,只见就桌子边微微地起一阵风。怎见得这风?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动帘深有意,灭烛太无情。入寺传钟响,高楼运鼓声;惟闻千树吼,不见半分形。   风过处,贝见那画上美人历所地一跳,跳在棹子上;棹子上一跳,跳在地上。这女子脚到丈五尺三寸身才,生得如花似玉,白的是皮肉,黑的是头发。怎见得有许多好处?   添一指太长,减一指太短,施朱太赤,付粉太白。不施脂粉天然态,纵有丹青画不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只见那女于觑着员外,深深地道个万福。那员外急忙还礼.去壁炉上汤罐内倾一盏茶递与那女子,自又倾一盏茶陪奉着。吃茶罢,盏托归台,不曾道个什么,那女于一阵风过处,依然又上画上去了.员外不胜之喜,即时自收了画,叫当直的来收拾了,员外自回寝室歇息。不在话下。自此夜为始,每日至晚便去算帐。   却说张院君思付道:“员外自前到今,约有半月光景,每夜只说算帐,我不信有许多得算。”不免叫丫鬟将灯在前,妈妈在后,径到书院边,近风窗听时,一似有妇人女子声音在内。妈妈轻轻地走到风窗边,将小姆指头蘸些口唾,去纸窗上轻轻地印一个眼儿,偷眼一张,见一个女子与员外对坐了说话。这妈妈两条忿气从脚板底直灌到顶门上,心中一把无明火高了三千丈,按纳不下,舒着手,推开风窗门,打入书院里来。员外吃了一惊,起身道:“妈妈做甚么?”那妈妈气做一团,道:“做甚么?老乞丐!老无知!做得好事!你这老没廉耻,每夜只推算帐,到今半月有余,却在这里为这等不仁不义的勾当!”正闹里,只见那女子一阵风过处,已自上画去了。那妈妈气喷喷的唤:“梅香!来与我寻将出来!交你不要慌!”员外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自道:“你便把这书院颠倒翻将转来,也没寻处。”那妈妈寻不见这个女子,气做一堆,猛抬头起来,周围一看,看见壁上挂着这幅美女,妈妈用手一扯,扯将下来,便去灯上一烧,烧着,放在地上。员外见妈妈气,又不敢来夺。那画烘烘地烧着,纸灰在地上团团地转,看看旋来妈妈脚边来,妈妈怕烧了衣服,退后两步,只见那纸灰看着妈妈口里只一涌,那妈妈大叫一声,匹然倒地。胡员外慌了手脚,交迎儿、梅香相帮扶起来,坐在地上。去汤罐内倾些汤,将妈妈灌醒,扶将起来,交椅上坐地,妈妈道:“老无知做得好事!”唤养娘:“且扶我去卧房中将息。”妈妈睡到半夜光景,自觉身上有些不快。自此之后,只见妈妈眉低眼慢,乳胀腹高,身中有孕。胡讨外甚是欢喜,却有一件心中不乐:被妈妈烧了这画,恐后那先生来取,怎得这画还他?不在话下。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经一年光景,妈妈将及分娩,员外去家堂面前烧香许愿,只听得门首有人热闹,当直的来报员外道:“前番当画的先生在门前。”胡员外听得说,吃了一个蹬心拳,只得出来迎接道:“我师,又得一年光景不会。不敢告诉,今日我房下正在坐草之际,有缘得我师到来。”只见那先生呵呵大契道:“妈妈今日有难,贫道有些药在此。”就于荆筐篮内取出寸葫芦儿来,倾出一丸红药,递与员外,交将去用净水吞下,即时便分娩。员外收了药,留先生斋了,先生自去,亦不提起赎画之事。且不说先生,却说员外将药与妈妈吃了,无移时生下一个女儿来,员外甚是欢喜。老娘婆收了,不免做三朝、满月、百岁、一周,取个小名:因是纸灰涌起腹怀有孕,囚此取名叫做永儿。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永儿长成七岁。员外请一个先生在家教永儿读书,这永儿聪明智慧,教过的便会。易长易大,看看十岁。时遇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至晚来,胡员外打发各解库掌事及主管回家赏中秋,分付院子俱备牢拴门户,仔细火烛。至晚好轮明月。但见:   桂华离海峤,云叶散天街。彩霞照万里如银,玉兔映千山似水。一轮皎洁,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团圆,解使乾坤明白。影摇旷野,惊独宿之栖鸦;光射幽窗,照孤眠之怨女。冰轮碾破三千界,玉魄树吞万里秋。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却说胡员外、妈妈、永儿三口儿,其余[女尔]子侍婢伏事着,自在后花园中八角亭子上赏中秋,饮酒赏月。只因这日起,有分交:胡员外弄做子衣不充身,食不充口;争些个几乎儿三中儿饿死。正是:   福元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   毕竟变出甚祸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胡永儿大雪买炊饼 圣姑姑传授玄女法   诗曰:   近日厨中乏短供,婴儿啼哭饭箩空;   母因低说向儿道,爹有新诗谒相公。   当夜胡员外与张院君、永儿三口儿,正在后花园中八角亭子上赏中秋饮酒,只见门公慌慌忙忙来报道:“员外,祸事!”员外道:“祸从何来?事在那里?”门公道:“外面中间这个解库里火起!”员外和妈妈、永儿吃那一惊不小,都立下亭子来看时,果然是好大火。怎见得这火大?   诗曰:   近日厨中乏短供,婴儿啼哭饭箩空;   母因低说向儿道,爹有新诗谒相公。   当夜胡员外与张院君、永儿三口儿,正在后花园中八角亭子上赏中秋饮酒,只见门公慌慌忙忙来报道:”员外,祸事!”员外道:“气祸从何来了事在那里?”门公道:“外面中间这个解库里火起!”员外和妈妈、永儿吃那一惊不小,都立下亭子来看时,果然是好大火。怎见得这火大?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然后似千条腊烛焰难当,万个生盆敌不住。骊山顶上,料应褒姒逞英雄;夏口三江,不弱周郎施妙计。烟烟焰焰卷昏天地,闪烁红霞接火云。一似丙丁扫尽千千里,烈火能烧万万家。   这火正把房屋烧着,员外交妈妈与永儿:“且不要慌!便烧尽了,也穷我们下半世不得!”只见那火焰腾腾,刮刮匝匝只顾烧着,风又大得紧,地方许多人都救不灭,直烧了一夜。三口儿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权歇。等天晓起来,叫人去扒火地盘,众人去扒看,开了口合不得,睁了眼闭不得。胡员外不想被这场天火烧得寸草皆无,前厅、后楼、过路、当房、侧屋都烧净了。只指望金银器皿、铜锡动用什物,虽然烧烊了也还在地下,交人扒看时,不料都被天收了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满火地盘扒看,并没寻处。就在亭子上住下,早晚饭食皆无,亲邻朋友姓送了几食,又不免去借些柴米,只好一遭两次。一口三,三日九,半年周岁,口内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无。将空地央人卖,又无人要。看看穷得篮缕,去求相识,在家里只说不在;日常里认得的,只做不看见。自古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又道:百万豪家一焰穷。那胡员外在亭子上一住,四下又无壁落,风雨雪下,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厮求院子里住;就似于今孤老院一般。时逢仲冬,彤云密布,朔风凛冽,纷纷洋洋下一天好大雪。怎见得这雪大?   严冬天道,瑞云交飞,江山万岭尽昏迷。桃梅斗艳,琼玉争辉。江上群鸳翻覆,空中鸥鹭纷飞,长空六出满天垂。野外鹅毛乱舞,檐前铅粉齐堆;不是贫穷之辈,怎知寒冷之时,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爱雪的是高楼公子,嫌雪的是陋楼贫民。在东京城里这个才落薄的胡员外,夫妻二人并女儿叫做永儿,原是大财主,只因天火烧得落难,荡尽了家私,搬在不厮求院子里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儿厮守着地炉子坐地,日中兀自没早饭得吃。妈妈将指头向员外头上指一指,胡员外抬起头来看见,道:“妈妈没总事?”妈妈道:“怎的没甚事!大雪下,屋里没饭米:我共尔忍饥受饿便合当,也曾吃过来。”指着永儿道:“他今年只得十五岁,曾见甚么风光来?交我儿忍饥受饿!”胡员外道:“没计奈何,交我怎生是好?”妈妈道:“你是养家的人,外面却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冻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终不成我三口儿直等饿死?你趁如今出去,见一两个相识,怕赚得三四伯文钱归来,也过得几日。”员外道:“我出玄见兀谁是得?”妈妈道:“你不出去,终不成找出去?”胡员外吃妈妈逼不过,起身道:“且把腰系紧些个。”开了门出去,走得两步,倒退了三步,口里道:“好冷!”劈面冷风似箭,侵人冷气如刀,被西北风吹得倒退几步,欲复回来,妈妈又把门来关上了。没计奈何,只得冒着风雪了走。走出不厮求院子来告人,不在话下。   且说妈妈共女儿冷冷清清坐着,永儿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永儿又道:“妈妈!雪又下得大,风又冷,爹爹去告谁的是?”妈妈道:“我儿!家中又没钱,不交爹爹出去,终不成我出去?我儿!你且去床头边寻几文铜钱,将去买几个炊饼来做点心,待你的爹爹回来,却又作道理。”与时永儿去床头寻得八文铜钱,娘道:“我儿出巷去买几个炊饼来,你且胡乱吃几个充饥。”永儿将衣襟兜着头,踏着雪走出不厮求院子来。到大街卖炊饼处,永儿便与卖饮饼的道个万福,道:“哥哥,买七文铜钱炊饼。”小二哥接了铜钱,看那女孩儿身上好生蓝缕。永儿剩一文钱,把来系在衣带上。小二哥把一片荷叶包了炊饼,递与永儿.永儿接了,取旧路回来,已是未牌时分,沿着屋檐正走之间,只见一个婆婆从屋檐下来,拄着一条竹棒,胳膊上挂着一个篮儿。那婆婆腰驼背曲,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发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却原来是个教化婆子,看着永儿道个万福,永儿还了礼。婆婆道:“你买甚么来?”永儿道:“家中母亲交奴家买炊饼来。”那婆婆道:“我儿!好交你知道,我昨日没晚饭,今日没早饭。你肯请我吃个炊饼么?”永儿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妈妈也昨日没晚饭,今日没早饭。这婆婆许多年纪,好不忍见!”解开荷叶包来,把一个炊饼递与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饼道:“好却好了,这一个如何吃得我饱,何不都与了我?”永儿道:“告婆婆,奴家却不敢都把与你。家中三口儿两日没饭得吃,妈妈交爹爹出去告人,止留得八文铜钱,交奴家出来买炊饼,大的妈妈吃,小的是奴奴吃的。因见婆婆讨,奴奴只得让一个与婆婆吃。”婆婆道:“你妈妈问炊饼如何买得少了,你却说甚的?”永儿道:“妈妈同时,只说奴奴肚饥,就路上吃了一个。”婆婆道:“难得我儿好心!我撩拔你耍子,我不肚饥,我不要吃,还了你。”永儿道:“我与婆婆吃的,如何还了奴奴?”婆婆道,“我试探你则个,难得你这片好慈悲孝顺的心。你识字么?”永儿道:“奴奴识得几个字。”婆婆道:“我儿,恁地却有缘法!”伸手去那篮儿内取出一个紫罗袋儿来,看着永儿道:“你收了这个袋儿。”永儿接了袋儿道:“婆婆!这是甚么物事?”婆婆道:“这个唤做‘如意册儿’,有用他处。若有急难时,可开来看。你可牢收了。册儿上倘有不识的字,你可暗暗地唤‘圣姑姑’,其字自然便识。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儿把册儿揣在怀里,谢了婆婆,婆婆自去了。   永儿拿着炊饼到家,娘问道:“我儿如何归来得迟?”永儿道:“妈妈!街上雪滑难行。”娘儿两个吃了炊饼,不多时,只见员外归来。妈妈道:“你去这半日,见甚人来?”员外道:“好交你知道,外面见个相识,请我吃了酒饭,又与我三伯足钱。”妈妈欢喜,交员外道:“你去籴些米,买些柴炭,且过两三日,又作区处。”免不得做些饭吃。到晚去睡,永儿却睡不着,自思:“日间的那婆婆与我册儿时说道,有急难便可开来看。如今没饭得吃,也是一个急难,我且将去开来看一看。”永儿款款地起来,轻轻的穿了衣裳,惊觉娘道:“我儿那里去?”永儿道:“我肚疼了,要去后则个。”下床来着了鞋儿,到厨下,雪光如同白日.永儿去怀中取出紫罗袋儿来,打一抖,抖出一个册儿来看时,只因胡永儿看了这个册儿,会了这般法术,直使得自古未闻,于今罕有。正是:   数斛米粮随手至,百万资财指旨日来。   毕竟永儿变得钱米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胡永儿试变钱米法 胡员外怒烧如意册   诗曰:   九天玄女好惊人,但恐于中传不真;   只为一时风火性,等闲烧了岁寒心。   当夜胡永儿看那册儿上面写道:“九大玄女法”。揭开第一板看对,上面写道。   变钱法——画着一条索子,穿着一文铜钱。——要打个胳瘩放在地上,用面桶盖着。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语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喷,喝声:“疾!”揭起面桶,就变成一贯铜钱。   永儿即时寻了一条索子,将日间买炊饼剩的一文铜钱解下衣带来,穿在索子上,打了胳瘩,放在地上,寻面桶来盖了。去水缸内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语念了七遍,含口水望下只一喷,喝声:“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时,青碗也似一堆铜钱!永儿吃了一惊,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把去与爹爹妈妈,必问是那里来的?”永儿就心生一计,开了后门,一撇撒在自家笆篱内雪地上,只说别人暗地里舍施贫的。便把后门关上,入房里来,把册儿藏了。娘道:“女儿!肚里疼也不?”永儿道:“不疼了。”依然上床再睡。   到天晓三口儿起来,烧些面汤,娘的开后门泼那残汤,忽见雪地上有一贯钱,吃了一惊,忙捉了把去与员外看了,道:“不知谁人撤这贯钱在后面雪地上!”那胡员外道:“妈妈!宁可清贫,不可浊富。我的女儿长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后生来撩拨他,把这铜钱来调戏。”妈妈道:“你好没见识,东京城有多少财主做好事,济贫拨苦,见老人雪下,院子里有许多没饭吃的,夜间撤来人家屋里来舍贫。我女儿又不曾出去,你却这般胡说!”员外道:“也说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伯钱兀自不能勾得。如今有这一贯钱,且籴五伯钱米,买三伯钱柴,二伯钱把来买些盐、酱、菜蔬下饭,且不烦恼雪下。”三口儿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后,永儿自思:“昨日变得一贯钱也好,今日再去安排看。”永儿款款地起来,着了衣服,娘问道:“我儿做甚么?”永儿道:“肚里又疼,要去后则个!”娘道:“苦呀!我儿先前那几日有一顿没一顿,这两日有些柴米,不知饥饱,只顾吃多了。明日交爹爹出去赎帖药吃!”永儿下床,来到厨下,一似昨日安排。如法用索穿钱,用面桶盖了,念了咒,喷一口水,揭起桶来看时,和夜来一般,又有一贯钱。永儿开后门,把这钱又安在雪地上,关了后门,入房里睡。到天晓,妈妈起来烧汤洗面,开后门泼汤,又看见一贯钱,好欢喜,拿了回来,胡员外道:“好蹊跷,这钱来得不明!”妈妈道:”莫胡说,我不怕!这是当方神道不忍见我们三口儿受苦,救济我们,又把这一贯钱安在我家。”员外见说,只得买柴、籴米、买菜,安在家中。过三五日,雪却消了,大晴得好。妈妈对员外道:“趁家中还有几日粮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见熟人,赚得三五伯钱也好。”员外听得说,只得走出丈。妈妈心宽无事,出去邻舍家吃茶闲话。   永儿见娘出去,屋里没人,关了前门,取出册儿,揭开第二板看时,上面写道:“变米法。”永儿道:“谢天地!既是变得米,忧甚么没饭吃!”寻个空桶,安在地上,将十数粒米安在空桶内,把件衣服盖了,念了咒,喷一口水,喝声道:“疾!”只见米从桶里涌将出来。永儿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来,桶箍长久却是烂的,忽然一声响,断了桶箍,撤一地米。永儿见了,失声叫苦。娘在隔壁听得女儿叫苦,与邻舍都过来看,被生人一冲,米便不长了,只见地上都是米,娘共邻舍都吃一惊,道:“如何有这许多米?”永儿生一个急计,唤做脱空计,道:“好交妈妈得知,一个大汉驮一布袋米,把后门挨开来,倾下米在此便去了。吃他一惊,因此叫起来。”娘道:“却是甚人,是何意故?”只见隔壁张阿嫂道:“胡妈妈!你直恁地不晓得,是那有钱的员外财主,见雪雨下了多日,情知院子里有万千没饭吃的,做这样好事。不交人知道,撤钱、撤米在人家里,这是阴骘;若明明的舍,怕人罗嗦。这个何足为道!”娘和女儿一边收拾,邻舍们各自去了。两个兀自收拾未了,胡员外却好归来,见娘儿两个在地下扫米,便焦燥起来道:“那见你娘儿两个的做作!才有一两顿饭米,便要作塌了!”妈妈道:“我如何肯作塌!交你看,缸里,瓮里,瓶里,桶里,都盛得满了,这里还有许多,兀自没家生得盛里!”员外看了,吃惊道:“这米却是那里得来?”妈妈道:“你出去了,我在隔壁吃茶,只听得女儿叫起来,我连忙赶将归来,看见一地邱是米。”员外道:“却是作怪!这米从何来?”妈妈道:“永儿说见一个大汉,驮着一袋米来挨开后门,倾下米在家里便去了。”那胡员外是个晓事的人,开了后门看,笆篱里外都没有人来往的脚迹。员外把后门关了,入来寻条棒在手里,叫:“永儿!”永儿见叫不敢来,员外扯将过米。妈妈道:“没甚事打孩儿做甚么!”员外道:“且闭了口!这件事却是利害!前日两贯钱来得跷蹊,今日米又来得不明。交这妮下实对我说,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实,我一顿便打杀他!我问他因何有这两贯钱在雪地上?因何有这米在屋里?”永儿初时抵赖,后来吃打不过,只得实说道:“不瞒爹爹、妈妈说,那一日初了雪时,爹爹出去了。妈妈交我出去买炊饼了回来,路上撞见一个婆婆,看着我说肚饥,问我讨炊饼吃。是奴不忍见,把一个小炊饼与那婆婆,他道:‘我不要你的吃,试探你则个。’便还了我。道是:‘难得你慈悲孝顺好心。’便把我一个紫罗袋儿.内有一个册儿,说道:‘你若要钱和米,看这册儿上咒语,都变得出来。’不合归来看耍,看那册儿 上念咒,真个变得出来。”胡员外听得说,叫苦不知高低,道:“如今官司见个张挂榜文要捉妖人,吃你连累我,我打杀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来便打。永儿叫:“救人!”只见隔壁干娘听得打永儿,走过来劝时,却关着门.干娘叫道:“员外饶了孩儿则个!闲常时不曾这般焦燥,为甚事打他?妈妈也不劝劝!”员外道:“干娘!可奈这妮子……”,又不敢明说,脱口说出一句道:“册儿上面都是用闲言闲语。”干娘听得员外说“册儿”,便叫道:“你女儿年纪小,又不理会得甚么,须是街坊上浮浪子弟们撩拨他论口辩舌。若不中看的,你只把这册儿来烧了,何须把孩儿打?”员外道:“也说得是。”看着永儿道:“你把册儿来我看!”那永儿去怀中取出册儿来,递与爹爹。员外接了道:“你记得上面的言语也不?”永儿道,“告爹爹,记不得。若 看上面对,便读得出。”员外叫妈妈点一碗灯来,把册儿烧了。看着永儿道:“今日看干娘面皮,饶你这一遭。后番若再恁地,活打杀你!”永儿道:“告爹爹,再不敢了!”于娘自去了。员外道:“又是找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还外人得知时,却是老大利害!”从今日米缸里便有米,床头边便有钱;古人原说是“坐吃箱空,立吃地陷”。一日三,三日九,那里过得半月十日,缸里吃的空了,床头钱使得没了,依然有一顿没一顿。求告人又没求告处,频烦即乱,依先没饭得吃。   妈妈思量起永儿变钱变米,冷痛热疼埋怨老公道:“你却把永儿来打,又烧了他的册儿;今日你合该饿死,连累我和女儿受苦。你如何做这般人,靠米缸饿死,交我娘见两个忍饥受饿!”员外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你只顾埋怨我怎的?”妈妈道:“才得有些饭吃,便生出许多事来!你既然大胆打他,须有用处置钱米。于今穷性命尚在,那册儿却把来烧了!”员外道:“是我一时没思算,千不合万不合烧了,早知留了那册儿也好。”妈妈道:“你省口时却迟了。这永儿自从吃爹爹打了,便不来爹娘身边来,只在房里。”员外道,“没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儿,想他还记得,再变得典钱和米答救我们,我且去问他看。”员外走进房内,赔着笑道:“我儿!爹爹问你则个,册儿上变钱米的法你记得也不记得?”永儿道:“告爹爹,不记得。”妈妈道:“死汉走开!”娘的向前道,“我儿!看娘面,记得便救娘的性命则个。”员外道:“我这番不打你了!”永儿道:“前番因爹爹打了,都忘记了;暗暗也记得些儿,不知用得也不?爹爹,你去棹子上坐定,我交你看。”员外依着女儿口,棹子上坐了。只见女儿念念有同,喝声道:“疾!”那样子从空便起,吓得妈妈呆了。员外头顶着屋粱叫:“救人!”又下不来,若没这屋,直起在半天里去了。那时员外好慌,看着女儿道:“这个是甚么法,且交我下来!”永儿道:“交爹爹知道,变钱米法都忘了,只记得这个法,救不得饥,又救不得急。”员外道:“且放我下来!”永儿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棹子便下来了。员外道:“好险!几乎儿跌下来!”永儿道:“爹爹,去寻两条索子来,且变一两贯钱来使用。”只见那员外双手抱着三条索子,看着永儿道:“我见做你着,一客不烦两主人,多变得三四伯贯钱,交我快活则个。事发到官,却又理会。”娘和女儿忍不住笑。永儿把那索子缚一文钱,一贯变十贯,十贯变伯贯,伯贯变千贯,自从这日为始,缸里米也常常有,员外自身边也常有钱买酒食得吃,衣服逐件置办。   一日,员外出去买些东西归来,永儿道:“爹爹!我交你看件东西!”去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员外接得在手里,颠一颠看,约有二十四五两重。员外道:“这锭银子那里来的?”永儿道:“早起门前看见买香纸的老儿过,车儿上有纸糊的金银锭,被我捉了一锭,变成真的。”员外道:“变得百十贯钱值得甚么?若还变得金银时,我三口儿依然富贵!”走到纸马铺里,买了三吊金银锭归来,看着女儿道:“若还变得一锭半锭,也不济事,索性变得三二十锭,也快活下半世。”永儿接那金银锭安在地上,腰里解下裙子来盖了,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道:“疾!”揭起裙子看时,只见一堆金、一堆银在地上。胡员外看了,欢喜自不必说了,都是得女儿的气力,变得许多金银。员外看着妈妈和永儿,商议道:“如今有了金银,官贵了,终不成只在不厮求院子里住?我思想要在热闹去处寻间房屋,开个彩帛铺,你们道是如何?”妈妈道:“我们一冬没饭得吃,终日里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开个彩帛铺,只怕被人猜疑。”员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辈的相识们,我和他们说道,近日有个官人照顾我,借得些本钱;问牙人见买一半,赊一半,便不猜疑了。”妈妈道:“也说得是。”当日胡员外打扮得身上干净,出去见见个相识,说道:“我如今承一个官人照顾我,借得些本钱,要开个小铺儿。你们众位相识们肯扶肋我么?只是要赊一半,买一半,作成小子则个。”众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们身上。”众相识一时说了,却那当坊市井赁得一间屋子,置些厨柜家火物件,拣个吉口开张铺面,把一贯货物卖别人八伯文,人人都是要便宜的,见卖得贱,货物又比别家的好,人便都来买,铺里货物,件件卖得,员外不胜欢喜。家缘渐渐地长,铺里用一个主管,两个当直,两个养娘。没两年,一个家计甚是次第,依先做了胡员外。   别家店里见他有人来买,便疑道,“跷蹊作怪,一应货物,主人都从里面取出来!”主管们又疑道:“货物如何不安在厨里,都去里面去取?”胡员外便理会得,他们疑忌段匹从里面取出来。自忖道:“我家又不曾买,却是女儿变将出来的。如今吃别人疑忌,如何是好?”过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铺,进里面交安排晚饭米吃,养娘们搬来,三口儿吃酒之间,员外分付养娘道:“你们自去歇息,我们要商量些家务事。”养娘得了言语,各自去了,不在话下。员外与永儿说道:“孩儿!一个家缘家计,皆出于你。有的是金银段匹,小计其数;外面有当直的,里面有养娘,铺里有主管。人来买的段匹,他们疑道只见卖出去,不曾见上行。从今以后,你休在门前来听了;卖得百十贯钱值得些甚么,若是露出斧凿痕来,吃人识破,倒是大利害,把家计都撇了。今后也休变出来民。”永儿道:“告爹爹,奴奴自在里面,只不出来门前听做买卖便了。”员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将饭来吃罢,女儿自归房里去了。   自从与晚分付女儿以后,铺中有的段匹便卖,没的便交去别家买;先前没的便变出来,如今女孩儿也不出铺里来听了。胡员外甚是放心。隔过一月有余,胡员外猛省起来:“这几日只管得门前买卖,不曾管得家中女儿。若纳得住定盘星便好,倘是胡做胡为,交养娘得知,却是利害!”胡员外起这个念头来看女儿,有分交:朝廷起兵发马,永儿乱了半个世界,鼎沸了儿座州城。正是:   农夫背上添军号,渔父船中插认旗!   毕竟胡永儿做出甚跷蹊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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