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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两交婚小传-清-天花藏主人

甘颐接了纸笔,就在舱旁一张桌上,展开题目一看,只见:《中庸》上一个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上一个是:吾斯之未能信;《诗经》上一个是:求之不得。   甘颐看见宗师不责治他,转出题考他,知有好机会,满心欢喜。便卖弄有才,提起笔来将三篇文字一挥而就。宗师夜饭吃完,甘颐三篇文字早已托门子传了进去,施宗师见文字做得敏捷,先已欢喜,再细看文义,又见研理入微,认题甚切,而笔墨之外别具一种幽秀之气。不禁大喜道:“原来此子倒是一个隽才。”因走出前舱来,当面发放道:“你这三篇文字,也还做得平通,异日可以上进,本道取了。你可回家肄业听案,不可在外流荡,以笔墨播怨招愆。”甘颐听了忙拜谢道:“童生既蒙释罪,又蒙培植教诲,宗师老爷的鸿恩真天高地厚矣。”拜谢完,因退回庙中,庙祝接着贺喜道:“相公方才去见,小道甚是担忧,幸亏相公才高,上官起敬,得以转祸为福。不然怎么了得!”甘颐道:“此皆托老师福庇。”说罢,就去睡了。到次日起来,庙祝见上官厚待,便备饭相请。甘颐吃了饭,就叫王芸称了五钱银子谢他,就央他买些石灰,将壁上的词儿粉去。因宗师吩咐回家候案,便不敢远去,只得又雇了一匹驴儿,骑了归家不提。 且说施宗师船开了,暗想道:府县扼才如此,这甘颐昨日若不遇我,不几被府官埋没了。还须细心搜索一番,方不负衡文之任。不多时到了,众官迎入府中督学衙门坐下,府县官俱次第进见。见毕,府官就呈上考案。施宗师接了,打发众官出来,独留刑厅说道;“童生人学,虽非大功名,然人才进退消长之关,实系于此。府县往往视为等闲,漫不留心,听人公荐,实系私情。滥收白木,遗弃青钱,使本道颠倒驽骀,不能获骏。这还罢了,最可恨,是使遗珠弃璧,肆讥腾谤,归于本道,其害非浅。贤司李须传与府县,尽心阅卷。”刑厅因打一恭道:“府县公荐,虽巳成例,然阅卷恐亦不敢不公,美才或亦不敢遗弃。况老大人藻鉴冰清,谁敢讥怨。”施宗师道:“本道亦非无据之言。昨舟泊村镇,偶步关庙。见壁间一词,中言‘斗魁光、金银气’。甚怨考案不公,大恨被人遗弃。本道追究其人,叫做甘颐。幸其人尚在,本道唤而诘责之,始知为府案不收也。因请面试。本道出了两书一经三个题目考他。本道一餐夜膳未毕,他这三篇文字已完。细阅之,淹贯精微,自是科甲之才。”因命取出,送予刑厅看道:“怎说得美才不遗?”刑厅看了吃惊道:“童生中如何有此隽才,若不取,真可谓之遗珠矣。”施宗师道:“贤司李且休过责于人,文字有一日之短长,可先将他府考的卷子查出,待本道阅过,再为定夺。”刑厅应一声“是”,遂打一恭退出,忙忙回府来见府尊,备说前事。府尊竟茫然,不知甘颐是谁。及取县案,叫书房去查,在没公荐、无分上一束败卷中查了出来。再细看时,方知文字做得精美,比案首的更好。只因未曾行贿,所以搁起。今见宗师来查,甚觉没趣。只得加上批评圈点,央刑厅只说是此卷原拟作案首,只因前日去参见按台,匆忙中遗失了。刑厅见宗师,只得就将此言回复。施宗师道:“好卷不取,还可推得匆忙,若取过的不通,便难推匆忙了。且候考后定夺。”一面就发牌考试。 宗师内里,虽然如此严饬,而童生外面,哪里得知,犹纷纷的求分上,央人情。这刁直用了三百两头,央下一个大乡宦的分上,以为确然进学无疑。自经道考后,便欣然以秀才自居,等不得发案,便先穿了阔服,骑匹马,跟随着家人,竟到横黛村洗墨溪上来看姨母。一见面就说道:“表弟整日读书,这样高才,不期府里倒遗失了。若不遗失,此时道考过,同我双双进学,岂不美哉?他不与道考,明日叫我独自一个迎了入学,只觉道不兴头。”田氏道:“这是各人的命运,哪里论得。”刁直又问道:“表弟怎么不见?”田氏道:“他因府里不取,在家读书没兴,前日就出门游学去了。”刁直听说,因大笑道:“这就呆了。一个人的才学是造定的。若有才,在家何尝不发;若无才,便走尽天下也是一般。闻这施宗师真心怜才,考案最公。若在家,候他考完,赶个遗童,或者还有些指望,却远远地去撞些什么。”田氏见他远来,只得收拾酒饭请他。 刁直吃完了酒饭,就将酒遮着面孔,因对田氏说道:“向日所说表妹的亲事,蒙姨娘许我进了学再讲。今进学只在得数日了,望姨母作成,不要爽信。”田氏道:“这话虽是有的,皆因我见他兄妹们,日夕吟咏,以才为命。一个断断不肯娶无才的妻子,一个断断不肯嫁无才的夫婿,故我作进学之想。以为进了学,自然有些才华,压得倒他们。不知贤表侄果然有些才华否?”刁直道:“这姨母说话,一发好笑,这才是称不得斤、估不得两的。但思哪有个有才的倒不能进学,无才的倒进学之理,便明白了。”田氏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但她女子家,空说也没用。且等你进了学,头巾蓝衫、披红挂绿来拜我,等她女儿家看得眼热,我便自然有话说。”刁直听了欢喜道:“这个容易。不数日我就来拜姨娘了。”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有财只道横行去,不道无才去不成。 若以才同财并较,伤哉千古不能平。 刁直去后,田氏就与女儿说他来意。甘梦道:“前日哥哥对我说,此人一字不通,怎敢来作此痴想。”田氏道:“哥哥既说他不通,为何他倒打点要进学?”甘梦道:“这都是银子买的。有甚稀罕。”正说不了,忽甘颐又走了来家。母亲与妹子看见,忙问道:“你说要远去游学,为何又不去了,莫非孤身出门不惯?”甘颐道:“非也。”遂将在庙里借宿,壁上题诗,触怒了提学,拿去面考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宗师既亲口许取了,便自然有些指望。”甘颐道:“但恐府里案上无名,宗师突然添出一名来不便,只怕还要候遗童案里发哩。”甘梦道:“宗师若是个没意思,不怜才的,便不肯面考,不肯轻说取了。他既发放说回家候案,自然有个下落,何必愁他。以哥哥之才,便金马玉堂也自有日,一领青衿,何足为重?但可笑刁家丑驴,不知哪里弄的手脚,得赴道考,便来奚落哥哥府中遗了,明日忽然进了,使他吃惊,倒也有趣。”甘颐道:“既是这等,待发案之时,偏走到他家去混他一场,未为不可。”只因这一算,有分教:冷落变做风骚,矜夸化为惭愧。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刁天胡热讨一场羞 强不知艳谈天下美 词曰: 金艳艳。买人情面多灵验。多灵验,没福消它,有时色变。 挥时虽说乘风便,擢时只怕遭人骗。遭人骗,白白容颜,弄成花面。 右调《忆秦娥》 话说甘颐,因怪刁直在亲戚面上夸矜,要去取笑他一场。打听得宗师各县俱考完,将次出案,遂一径走到刁直家来,只是刁直堂中,宾朋满座,都是预来贺喜的。刁直的新头巾蓝衫,俱已做得端端正正,摆列堂中。忽见甘颐走到,正要借他施逞,忙相见道:“前在尊府看姨母,闻得贤表弟因府中不取,心上不乐,出门游学,原来不曾去。妙妙妙。”甘颐道:“愚弟去已去了,因有事耽搁,又复回来。今闻知老表兄入泮在迩,特来恭贺。”刁直道:“愚兄赖笔墨之灵,虽有个侥幸之机,只可惜老表弟这样高才,反遗失了,甚是令人扼腕。”说罢,就令与众宾朋相见。众宾朋多有认得的,只有一个不认得。问起来方知是扬州人,姓强名知,表字不知,也是官族。因与府尊有些瓜葛,故特来干谒。前日刁直府考高取,就是此人之力。 一一相见过,这强知就问甘颐姓名。刁直代答道:“舍表弟姓甘讳颐,表字不朵,最肯读书。只恨文星不照,府中就遗失了。”强知道:“不朵兄如此青年秀美,既府中不取,何不早些见教,要续取也不难。”甘颐道:“宁可龙门点额,不欲狗尾续貂,有虚老先生台爱。”强知道:“甘兄不是这等说,功名执不得的。我闻得这施宗师最爱真才,我劝不朵兄,候他发放完了正案,约几个朋友,跪门去求他考个遗童,倒是个捷径。”刁直道:“告考遗童,虽是一条门路,只是人就苦了,不是七篇,也是五篇,怎如正考,只消两篇文字,便快快活活的受用。”内中一个长亲道:“诸兄不必急求,大都才学贵乎老成。像天胡兄到此壮年,自然文字精当,为府道赏鉴。我看甘兄,年还不满二十,笔下自然软弱。勉强他去考,也是徒然。倒不如安心,再读三年,有这等丰姿,何愁不进?今日只管苦他做甚?”又一个老邻说道:“才学文字,不是这等论的。要在人上磨练,方才老到。甘兄少年,文才自然不及刁兄百发百中,却也要出来磨练。告考虽然辛苦,却也痛惜他不得。”刁直见众宾朋你一句我一句,奉承得他快活,便吩咐摆酒出来款待。吃酒中间,大家行酒令。要说个白字,这个说脱白挂绿,那个说白屋出公卿。又要说个青字,有人说路入青云,又有人说平步上青天。刁直听了喜得眉欢眼笑,竞昂昂然大杯小盏的自饮,哪里将甘颐看在心上。 正吃到半酣,忽几个青衣报人跑了进来,东张西望。众宾朋见了忙问道:“相公进在第几名。”众人道:“我们报的是第一名案首。”刁直听见说是第一名案首,心花都开了。忙站起身来答应道:“快拿条子来看,我好重重赏你。”众人道:“相公尊姓?”刁直道:“你到我刁家来报,自然是刁相公了.又何须问?”众人道:“我们报的是案首,不是刁相公。”刁直听了大怒道:“既不报我刁相公,你们到我家来做甚?”众人道:“有人传说案首在相公家,故我们来寻问。”众宾朋又问道:“你可知刁相公进在第几名?”众报人道:“想是进在十几名上,小的们因要报案首,来急了,故不曾看明,只怕也就有人来报也。”竟走了出去。忽又拥了一阵报人进来道:“他家说是在这里,怎么不见?”刁直看见,又大喜道:“这才是来报我的。”因迎着问道:“我刁直相公进在十几名上?”众报人道:“学道老爷里面,单传出案首的条子来,故我们来报。后面的散条子,还不曾传出来,故我们不知道。”刁直道:“你且说案首是谁,为何到我家来寻?”众报人道:“案首是甘颐相公,说是刁相公家的亲眷,今早到刁相公家来了。”刁直听了吃一惊道:“他又不曾进道去考,怎么就做了案首。”众人道:“小的们只见条子上有名,便来报了,他考不考,我们哪里晓得。” 此时甘颐还坐着吃酒。众宾朋中有听见的,早撺转面皮,用手指着道:“甘相公在这里。”众报人听见说在这里,便拥进来,看见甘颐还是一个少年,又生得俊美,都欢喜道:“原来甘相公是个风流案苜,叫小的们哪里不寻到,却原来在这里。”甘颐听见也不惊也不喜,仍坐着说道:“你们这班人想是错报了。我又不曾同众道考,为何得进,只怕还是刁相公。”众人道:“现有报条在此,我们如何得错。”因取出报条来与众人看。众人看见上写着:第一名甘颐,巴县人,治诗经。都说道:“既有报条,自然真了。”众报人就围着甘颐讨赏,甘颐道:“这又不是我家里,叫我拿甚赏你?劳你们列位来报一场,且请回,待访确了,见过宗师,自然有个薄礼相酬。”众报人道:“甘相公此时自然没有,只求甘相公写个赏票,候送过学,我们方到府上来领。”甘颐被众报人逼迫不过,没奈何只得写了一个十两银子的赏票,众报人方才散去。众亲友看见甘颐年纪又轻,人物又美,忽然进了案首,刁直并不见有人来报,便惊惊喜喜,又将奉承刁直的面孔来奉承甘颐了。独有刁直心上不服道:我道考时,又不见他,他为何倒进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样大分上?自家三百两头,央了一个大乡宦关说,怎么不得进? 不期那大乡宦,与宗师不甚相厚,又闻他公清,不听分上,竟不曾说,但收了银子,希图撞个太岁。这里刁直,以为万万妥贴。初见报人来报甘颐,犹想道:案首自然早报,或者散名报得迟些。守了多时,只听见人传说张家进了,李家也进了。并不见人来报他,方才慌了。一面急急央强知到府中去打听,一面看着甘颐说道:“老表弟好大神通。”甘颐道:“愚弟有甚神通,若有神通,府中不至遗落了。”刁直道:“若非大神通,岂有府案无名,而能得案首人学之理,表弟休要瞒我。”甘颐道:“此不过是表兄所说的赖笔墨之灵,偶然遭遇耳,有甚神通在那里。” 正说不了,忽见府堂上两个差人,手里拿着个侍生的名帖,来请甘颐道:“甘相公,老爷立候过去一会。”甘颐道:“我一个子民,怎好去见太尊。”两差人道:“老爷吩咐说,甘相公如今已人泮宫,不妨衣巾相见。”甘颐道:“人学之信,方才得知,衣巾还未曾备,如何得有?”此时众亲邻朋友,见甘颐青年进学,又见府尊用名帖来请,又听见说没衣巾,便有一个年长的凑趣道:“不朵兄,既不曾备衣巾,天胡兄却已备在此,天胡兄此时尚用不着,何不且借与不朵兄一用。”众亲邻便都迎合说道:“这却说得有理。”便不管刁直肯不肯,便你拿头巾,我拿蓝衫,要与甘颐穿戴。甘颐慌忙止住道:“岂有此理。我一个童主,虽蒙宗师取了。然圣还不曾谒,考还不曾谢,怎敢越礼犯分,先穿戴衣巾。既太尊呼唤,且便服到府里禀过再处。”因走起身,竟随着两个差人去了。正是; 掩口方才笑,动心忽又钦。 非关大荣辱,只一领青衿。 原来,府尊只因遗取了甘颐的卷子,施宗师大不悦意,因将考过的童生卷子,细细阅视。平通的便罢了,将那十分荒谬不通的,捡了十数卷,发到府中来,上批:“数童荒谬如此,何以解送本道,岂视本道为无目耶?若云文有一日短长,可将府考原卷解道公阅,誓必澄清云路,断不使斗魁光为金银气所掩,以伤朝廷文明之治。”府尊看了,甚是没趣,知是为甘颐而起,还要在甘颐身上去挽回,故着差人来请。请到了,差人就禀说:“甘相公说未蒙送学,不敢衣巾,还要青衣小帽相见。”府尊道:“这也不必。就是便服罢。”便自家也是便服,到迎宾馆中来相见。相见过坐定,府尊就说道:“前日佳章,已取为冠军。因倥偬之际,竟遗失了,未免有罪。昨宗师追查,方仍以案首补送上去。今巴县借重贤契增光,本府虽失之前,尚得补之于后,纵有罪尚可缓请。但宗师尚不能忘情,今又发下几个荒谬童生的卷子来,责备本府,后又批着贤契词中之语,要本府解送这几个童生的原卷上去。贤契你想,数百人中,一时匆忙,岂无失眼,就误阅几卷,也不为大过,何必如此追求。此本府之过,本不当告之贤契,但念宗师此番举动,实为贤契不平起见。俗云:解铃系铃。故本府特请贤契来,倘明日谢考见宗师时,尚望一言消释,容当图报。”甘颐道:“童生一时醉后狂言,不意开罪至此,明日进谢宗师,当九叩以请。”府尊道:“如此多谢。”就将几个荒谬的卷子赋予甘颐,叫他看卷末之批。 甘颐看完批语,因顺便看看是甚人的卷子。只见头一卷就是刁直,因大惊道:“闻他巳寻了大分上,拿稳必进,就不进也罢了,为何又弄出这个丑来!”因拿着卷子只顾沉吟,府尊看见,因问道:“此人贤契莫非认得的么?”甘颐道:“这刁直实实就是甘颐的表兄。”府尊道:“这一发妙了,既与贤契有亲,定要烦贤契挽回了。”甘颐道:“这个当得效劳。”说完就辞了出来。因路远回家不及,依旧又到刁直家来。 此时众亲友都是刁直相好的,尚坐着吃酒候信。见甘颐回来,都围着问道:“太爷请兄去有甚话说?”甘颐道:“只不过为前番不曾取得,今日见宗师取了,不好意思,故请去说两句好看话儿,修饰修饰。”刁直道:“可曾问得府尊,进学的案发完了么?”甘颐道:“我看见宗师正发了几卷在那里与府尊斟酌,想是还未曾发完。”刁直道:“我就疑还是未曾发完,岂有个发完案,竟遗了我的道理。若果遗我,则是世情变了,天下的势利都无用了?” 正说不了,只见又有两个府差来报:“老爷唤刁相公去有甚话要吩咐。”刁直听见,只认做唤去报他进学,便洋洋得意道:“我叫你们莫慌,一般也轮到我了。就是名数低些,难道不是秀才?”就要与差人同去。差人道:“小的们蒙老爷差来一场,没个空走的道理。”刁直道:“这也说得是。”因叫家人封了一两头送与差人。差人又说道:“刁相公虽然想是进了学,但案还未见,如今尚是童生,只怕还要带了童生的服色去,尊他一尊。”刁直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叫家人带了青衣小帽而去。正是: 只知去是一般去,谁道来为两样来。 虽说人能痴算计,大都天意巧安排。 刁直去见府尊不提。却说众亲友同甘颐坐着说闲话。有一个说道:“刁天胡拿稳了要进学,毕竟被他弄进了,想还是文章做得好。”有一个说道:“就是文章做得不好,有吏部天官这样大分上,不怕不进他。”又有一个说道:“闻得这个施宗师,为人甚是耿直,说他考成都府,一个分上也不听。今日刁天胡被他弄进了,也要算他的手段。”甘颐只默坐着口也不开。 大家正七嘴八舌的乱议论,只见刁直同强知走了回来,脸都气得铁青了,已是跌脚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看见光景有些不妙,只得暗暗地一个个都走散了。 刁直直等众亲友都去尽,方才邀甘颐同强知到一间内书房里坐下。又吩咐另收拾酒肴来吃,因对甘颐说道:“你表兄一生做事托天,俱叨庇不曾出丑,不料这一番弄决撒了。前日府考,因赖强兄大力,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竟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竟蒙前列。昨日道考,又蒙王大司马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又托天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有所不免。只以为有大司马之力,自然庇护。不期这王大司马,绝未一言,竟白白地撞了一个太岁,宗师处毫无情分,又适值贤表弟庙中这一番不平之鸣,触动他怜才惩弊之志,苦苦搜求,遂将愚表兄的破绽都看了出来,遂发府处治。我想从来文章荒谬,无非不取足矣,哪有个吹毛求疵,因道卷荒谬,又追到府卷荒谬之理?窥宗师之意,无非怪府尊遗失表弟之真才耳。宗师怪府尊,却又不好十分难为府尊,只将表兄的文字解上解下,要加罪以辱府尊。府尊受辱还易处.只是表兄有罪便当不起了。府尊才说老表弟方才看见,大有怜惜表兄之意,故此叫我同强兄来求,此事必要在老弟身上完结。若完结了此事,不独愚表兄感激不尽,只怕府尊也还有为表弟用情之处,不知表弟意下如何?”甘颐道:“表兄之事,即愚弟之事。愚弟方才一见了,就已早打点在肚里了,何须表兄如此嘱咐?况又奉府尊之命,敢不尽力?但恐宗师位尊,而愚弟言微,不足邀其垂听耳。”强知因接说道:“甘兄所虑虽是,但文字相知,又不论贵贱。甘兄肯尽心一言,包管妥帖。但关说情,刁兄虽与甘兄中表至亲,可以不论,也要进个礼儿。”甘颐听了一个礼字,便道:“强兄说哪里话,一个至亲,怎么讲起礼来,岂不好笑。”刁直道:“不论礼,固表弟高情,然愚兄劳老弟一番,自然也要图报,但可少缓。唯此头巾蓝衫皂靴,眼见得愚兄用不着了,且先送老表弟应一应急何如?”强知听了道:“妙妙妙!物虽微,却是甘兄此时所亟需。”甘颐道:“本不当领,但一时治办不及,既承表兄盛意,只得受了,余说不必提起。明日往谢宗师,自当力禀,若有不从,当以身任之。” 刁直听了,方才欢喜。送上酒来,三人痛饮。饮酒中间,强知见甘颐少年秀美,谈论风生,知必成名,便百般奉承,因问起:“不朵兄,前日为何得在关帝庙与宗师相会?”甘颐道:“小弟因府案不取,自愧才疏学浅,欲往四方游访,不期才到关帝庙中借宿,因醉后题词,惊动宗师,就惹出这一事来。”强知道:“原来甘兄欲游学者,只为府案不取,今既入泮,自然不复游学了。”甘颐道:“小弟闻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以成名,李青莲日醉于长安市上,从古文人才子,未有不以四海为家而老死一隅者。游学自是小弟素志,前日不过因府案不取,促其行之速耳。今虽入泮,安肯以一领青衿,沾沾榆枋间,竟令南溟北溟虚悬天地。”强知道:“据不朵兄如此说来,一定还是游学了。且请问要游学,却思量游于何地?”甘颐道:“自古说不睹皇居壮,安识天子尊,帝王辇毂之下,是万万不可不到的。舍此,则黄河九曲,秦关百二,周南美哉之始基,东海洋洋之大风,皆所当游。最吃紧要留心细访者,是青齐异侠,燕赵佳人。”强知听了大笑道:“甘兄若徇这些古人的空名去游,只怕就要空游了。”甘颐道:“这是何说?”强知道:“小弟足迹不到不深知者,不敢强辩。只就这‘楚赵佳人’四个字,细细想来,只疑这生佳人的山川灵气不在燕赵,如今都变到扬州来了。甘兄不可执一而求。”甘颐听了惊讶道:“这是千古的定评,怎么如今又会变到扬州,这定要请教了。”强知道:“燕赵有无,这且慢论。但小弟扬州人,且与甘兄论一论扬州的佳人。古所称佳人者,蛾眉皓齿也,粉白黛绿也,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不过如斯止矣。不料如今扬州的美人,所谓蛾眉皓齿、粉白黛绿,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是不消说起,是种种俱备的了。至于琼肤似雪,绝无点尘;兰质生香,不须薰麝。发挽乌云,百尺而暗室有光,而飞素月一轮而明窗无影;春花两颊,笑一笑直摄去铁石人之魂灵;秋水双眸.盼一盼欲消散佛菩萨之精魄。三寸金莲,行过风前,轻盈似燕;十枝玉笋,指拈灯下,柔滑如荑。若许我并肩一立,谁愿成仙;倘能够敌体片时。何辞一死。” 强知说到此处,直说得甘颐情都乱了,心都荡了,身子都酥去半边,因强挣着问道:“那里真有这等样的佳人,还是强兄说笑耍子。”强知道:“佳人之美,小弟十分中还不曾说得三分,兄倒惊讶起来。这说的都是她生来外面的姿貌,若说她性中聪慧,莫怪小弟得罪甘兄,只怕甘兄的三篇时文,还到不得她眼里,这些美人,读书识字,做诗做文,竟成了风俗。做出来的诗词,香隽风流,虽当今的名公巨卿,无不啧啧称赏。近来人闻得张翰林的妹子、王侍郎的女儿、赵司空的孙女、李中书的侄女,都结成诗社。每逢花朝月夕,佳节芳辰,都聚在一处,分题限韵,角胜争奇。勾引得这些少年公子,如醉如狂,都想着要求婚纳聘,就如蜂蝶一般,往来不绝。不料这些美人偏恶,随你甚贵显的媒人,她都不作准。只要儿郎做诗做文对得她过,方才许可。你想如今的少年,能做得出两篇时文出来,便要算做才子了,哪里会做诗词,与这班美人比并。故扬州美人的声价一发高了。甘兄要到燕赵去访佳人,只怕那些生蒜生葱的气味,又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了。甘兄也须斟酌。”甘颐听了,又惊又喜道:“小弟生于西蜀一隅,又僻处山谷,真所谓井底之蛙。非强兄指教,焉知脂松丛中别有天地。窨尘俗稍伸,即当振两袖清风,携一枝彩笔,作三月之烟花矣。”二人说得投机,只饮得酣酣然。强知方才别去。甘颐就在刁家宿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不利名而牵人,非相思而命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甘不朵误入湘妃祠 辛荆燕大开红药社 词曰: 大雅久不作,为访扬州鹤。偶然唱和到湘妃,错错错。旗列佳联,人分美对,锣歇韵脚。 慢道都无着,风流原有托。问谁名最著香奁,确确确。人是古钗,楼题金带,社名红药。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刁家宿了,到次日起来,就要回家。刁直因事不曾妥当,哪里肯放他。不一时强知也来了,又传府尊之命,催他速见宗师讨个示下,以便好回文书。甘颐没奈何,等不得送学,只得写了一个手本,仍是青衣,来叩谢宗师。门上传进手本去。宗师因自拔了甘颐一个少年真才,又由此看破了府里的弊端,心下甚是喜欢,故一见了甘颐的手本,就唤了进去。 及甘颐进见,又见他不穿蓝衫,还是青衣,见他谦虚,更加欢喜。甘颐走到滴水槽前,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就禀说道:“童生甘颐,已遭斥逐,又获罪愆,自分必无生理。不意乃蒙宗师老爷天高地厚之恩,不加痛责,反曲赐成全,又不意破格垂青,直待以国士,使甘颐他生衔结,亦不足以报高厚之万一,唯此九叩,少表寸心。”宗帅因命他起来,又自出位走近堂下立着与他说道:“本道奉朝廷简书,来此考较一番,也指望拔取几个青年奇隽之士,联捷而去。上以彰朝廷得士之荣,下以成文字相知之雅。不期皆被府县蒙蔽,才者不取,所取者又尽非才,以致本道不能拔一英俊。若非前日庙中偶遇,则本道何以得亲于子?及昨按考诸县,尽皆袜线,无一长材,故不得不借子冠军。而荒谬不堪者,不可胜举,本道因检几卷最不堪者,发到府中使之知愧,且命他解送众童生的原卷上来。如果不堪,须痛惩他一番,以儆戒将来,也可泄前日遗失贤契之气。”甘颐听了,因复跪禀道:“此实宗师老爷怜才盛心,可使一省孤寒感泣。但事由童生而起。今蒙宗师老爷破格作养童生,又蒙发下许多荒谬卷子,而府尊已万分知愧。宗师老爷若再惩治荒谬童生,童生无耻,何足轻重,窃恐府尊则过于不堪矣。又虑府尊乃童生公祖,童生身家性命,皆有关系。设府尊受辱深而迁怒童生,则童生又不堪矣。伏望宗师老爷,宽恩回念,则情法俱伸矣。童生衔恩莫报,安敢再乞鸿恩。但蒙宗师老爷有泄气之言,不啻天地父母,故童生不敢不披露肝胆。”施宗师听了大喜道:“贤契不独才思过人,而气量又加人一等矣。既贤契如此说,只得屈法以成贤契之美。只是造化了这几个不识字的童生了。”因又发一张牌到府里来,上写着:“荒谬诸童,本当重惩,念系作人,姑免解究,仰府痛加申饬檄。” 甘颐见牌行下府,方再三叩谢辞出。回到刁家报知其事,刁直方放下了一块石头。谢礼便不提起,只是蓝衫、头巾、皂靴,既已说出,不好改口,只得送与甘颐带回。强知见学道文书上,有“仰府痛加申饬”一句,又骗了刁直两名水手二十四两头,方才完帐。 甘颐回到家中,将前事细细与母亲妹子说知,大家欢喜无尽。甘梦道:“这丑驴出丑,不足为奇,却妙在恰恰出在哥哥手里,明日再不好又到这里来装腔了。” 甘颐过了几日,送学的事俱完了,在家闲着,因又与妹子商量道:“我与妹子生于西南一隅,又僻居村野,读了这几句书,做得两篇文章词赋,便自认做个佳人才子了。前日在刁家,遇着一个姓强的朋友,他是扬州人。说起遍扬州的女子,不论大家小户,皆成群作队地结社做诗,把做诗只当儿戏。女子如此,男人一发可知。由此说来,我与妹子,岂不是坐井观天。我想秋试尚在明年,母亲又幸康健,家中又无外事。况哥哥如今又做了秀才,出门又觉胆大,何不前去一游,也完了从前游学之念。”甘梦道:“哥哥意欲往游,固无不可,但所说遍扬州女子,皆能诗文,此尚不足深信。”甘颐道:“妹妹何以知之?”梦娘道:“我想古今才子,必具天地之精华而后生,而天地精华,岂能如布帛菽粟遍地而生也。所传才女,间生一二,或者有之,哪能有大家小户皆然之理。所以称盛者,不过如刁直之东施效颦耳。哥哥此去,定须细访真才,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甘颐点头道:“是。”因与母亲说知。田氏道:“前日我许你去者,因府中不取,功名无路,故任你去游访。今已进学,只消在家埋头读书,以图上进,又去游些什么?”甘颐道:“在家也是读书,游学也是读书,但觉游学的耳目长、见闻广,譬如前日府中不取,若坐在家中,安能进学。况男子的前程,甚远甚大,又不独一进学,故孩儿决意欲往,望母亲允从。”梦娘又劝道:“哥哥志在游学久矣,母亲不必拦阻。”田氏只得听了。甘颐遂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妹子,依旧带了苍头王芸而去。正是: 尽说男儿志四方,又夸上国去观光。 谁知一片遨游志,只为温柔别有乡。 甘颐自离了蜀中,随路而来,原无正事。逢着名胜之地,必留连游赏。一日到了湖广武昌地方,浏览那些汉阳形胜与鹦鹉凤流。就在一个临江的阁上,沽了一壶独酌。酌到半酣,心中暗想道:词曲称三楚精神,又佳人之美腰,称为楚腰;又佳人之妙舞,称为楚舞。则楚地亦佳丽之所钟也。今过于此,须当细访。因叫苍头王芸吩咐道:“你可去寻一个土人访问他,这地方可有丽人相聚一处做诗社的么?”王芸答应,去问了半日,方才走来回复道:“小的问土人,尽说道,东去十五里,有个重华村,村中有个湘妃大社,十分兴头。到了十五这日,村里人皆来入社。也有作师的,也有作傅的,也有献祠的,好不热闹。相公若要去看,除非明日住一日,后日方是十五。”甘顾听了大喜道:“湘妃自是娥皇女英了,结社以此为名,自然是一班闺秀了。既是村村的丽人皆来入社,又有作诗的,又有作赋的,又有献词的,自然彤管生春,香奁吐彩,但不知可容闲人去看?”王芸道: “小的方才已问过,他们说看的人挨挤不开哩。”甘颐道:“既然如此,莫说等一日,便等十日何妨?”吃完酒,算还酒钱,遂寻一个宿处住下,单等十五日。要看湘妃社丽人做会。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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