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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商界现形记-清-云间天赘生

第一回 碧玉楼周子言摆酒 青莲阁何少鹤开灯   俺这里上海,商界上有一个名声溥溥的商人,姓周,表字儿叫什么子言。但不知道可是夫子的“子”,言语的“言”。这样儿的两个字吗,就不过声音终算相近了,字面却不讲究哩!据说是宁波人,然而瞧他的行为吐属,却没有一点儿宁波人的调调儿,说起话来,好一口上海官话。怎样叫做上海官话呢?其实叫做书的也形容不来,说不出其中的所以然。   吾这部《商界现形记》,编的却是上海官话。因此,这周子言的状态,倒是活跳的,在吾这部书里头,很有画里真真呼之欲出的光景。周子言,排行第三,一般要好朋友,叫他三兄、三弟;也有顶知己的,直叫他老三、阿三哩;一般婊子、姐儿们,都称他三少、三少的;伺候他的小么儿们,就尊做他三爷、三爷哩。这周三即是个名声儿溥溥的商人,他做的是那一门子的商业呀?这倒指点不来,只为他的行业忒多了。总而言之,只消有钱赚,他就做,那怕上万银子的大宗儿,他也挤得上去,拿得出来。他也没有什么招牌、字号。烟间、堂子,这两种去处,就是他办事的所在。如今烟间是没有了,他便另外创出一个局面来,就在新马路荣华里,租了一所双开间,一侧厢的石库门房屋。记得这所房屋,是荣华里第二街,第七个石库门,门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号。赁了好些的红木器具,外国家伙,那个场面,非凡之开阔,楼上楼下,装了二三十盏纱罩自来火。头里,原想打起个公馆牌子,继而一想,里面没得家眷,不配叫做公馆,(公馆,乃寓公之行馆也。岂有配而不配者乎?于斯足征,上海公馆之门类,所包者广,所容者滥,更有妓女之别派,卖淫之新样者,亦有以公馆代艳帜,呜呼公馆!)若是不要保险呢,倒也罢了,胡乱做一块周公馆的牌子,挂起来,人家瞧了岂不体面得多哩!但是,即想狠狠地保他一万八千银子的险,招了保险行家的疑心,那时节烧掉了,吃他们多一句话就乏味了,倒不如做一块公司牌子,挂起来也很体面。想来想去,想不出算做甚么样的公司,才配呢?整整地想了三日三夜,没有想的妥当。忽然间吃他想出一个人来了,道:“找王文林王老八,同他商量去,他很有点儿才情,一定想得出一个绝好的名字来。”于是坐了橡皮轮,三环挡的包车,吩咐车夫江北阿三,飞也似的拖到爱儿近路长春里,王文林家里。   恰好那王文林没有出去,正在房里,抽鸦片烟过瘾。他俩原是一路上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所以周子言周三,一跑直跑上楼去,一迭连声的喊着:“王老八,王老八。”正想冲进房去,只听一缕娇滴滴的声音,急急道:“慢点儿呀,慢点儿呀!”那周三只得站住了,笑说道:“大白天里,做什么仔细,麝香和鸽子的悔气。”(活画和调朋友。)接着,只听得马桶盖响。(奇文怎地想出来!)过了十秒钟,又听得老枪的声音,(沪谚:抽鸦片烟有大瘾者,谓之老枪。烟瘾即深,声浪亦变,并非作者故意形容,端的有此现状。)道:“老三吗?进来吧。”   周三便嬉皮涎脸的一脚跨进房去。只见那王文林王老八的姘妇,叫什么黑牡丹,(绰号)莘庄(地名)老大的,弯着腰,凑着面汤台上洗手,回顾头来,对那周三微微一笑。(神来之笔,幻化之文。)周三也堆着一脸子的笑道:“我认识你们一对儿,干怎样的精致勾当嗄,这点点儿的正经,就是我跳了进来也不要紧呀!我又没有转弯的眼珠。”王八道:“别这么假不颠的,他同你却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你终是这么着的一种调调儿,算那么的一出嗄?”那黑牡丹接过来道:“你别这么着轻狂,我又不和你玩。今儿给你一个信息儿,你还是这么的调调儿,我少不得要不耐烦哩!老大的巴掌,你可吃得住?”说着又格格地笑个不住。(活画荡妇神情)那周三,脖子一缩,舌尖儿一伸,做出怪样的神情来,却没言语,只好怪笑,便向烟榻上躺去。王八道:“别胡闹了,你老早的跑来,做什么呢?”周三道:“这时际已三点钟敲过了,还说老早吗?你的鸦片烟,端的抽得忒胡涂了,我不是一样要抽一两开外的膏子,瘾也不小了。然而抽烟的时际抽烟,做事体的时际尽做事体,不作兴因为抽鸦片烟,耽误了正经事体,就是早上,也不作兴尽躺着。吃中饭的时际,终归起身了的。”   这个当儿,那黑牡丹洗手已罢,拿了一支帽子牌香烟,装着那个金镶蜜蜡,香烟咬子里头,凑到烟灯上吃着了,送到周三的嘴里。周三对着黑牡丹瞟了一瞟,也不动手来接,就把嘴接来,衔着那香烟吸哩。黑牡丹就趁势坐下。王八视为寻常,不去理他两个,也不计较他两个忒煞亲热似的。(王八王八,名不虚传。虽然还轮他不到做王八,何也?盖姘妇也,非正妻也。)听说三点钟已敲过了,忙拿表来一看道:“果然三点一刻了。孙实夫、孙老九,约着我三点半钟,在海南春呢!”说着,对黑牡丹道:“你真真靠不住,昨晚上我怎样交代你,我今儿有要紧事体,三点钟就要出去的,极迟一点钟叫我起来呢,你仍是不叫的,误事误事。”黑牡丹直跳起来道:“咦,咦咦……,你自己尽挺着尸,叫了你两三次,倒惹你动起肝火来了,这时际又怨着我不叫你,你到底要怎样呢?你说不欢喜和我做一块儿,你尽说就是了,何苦来做这么的乔张致呢?你是很漂亮的王孙公子嗄,我原是乡里人,不配你,……。”说着眼圈儿一红,哭起亲爷娘来。(妙文妙文,情景宛然,一个泼浪妇人,在纸上儿,直跳出来。)周三忙解劝道:“别闹、别闹。八哥端的说的不在行,(说话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奇文、奇文。)好妹妹,别哭、别哭。”说着,又忙向袖儿内探出喷香触鼻的洋丝巾来,替黑牡丹揩抹眼泪。谁见来有眼泪呀?(得神)王八噘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瞧他的神气,很在那里懊悔失言似的。周三又出主意道:“八哥,你招惹的好妹妹生气了。既然有正经事体,去吧去吧。”王八一想,横里番菜馆,陪也可以过瘾的。更穿了马褂,对周三道:“既这么着,失陪了。”(谁要你陪,是有他陪呢?)周三又同王八咬了一句耳朵,王八点点头去了。   周三瞧王八已去,便笑着道:“你如今心上到底怎样?”黑牡丹道:“问你呀?”(只三字,所包殊广。)周三道:“我吗,单单不能彀,拿肚子破开,把这心儿、肺儿一古脑儿抠出来,给你好妹妹瞧呢!我同你好妹妹说几句心底里的闲话罢。”黑牡丹在玻璃橱内,取出一只紫铜盒来,笑微微地道:“你心底里到底怎样?端的谁见来嗄!心头、口头合得上合不上,也只有你一个儿知道。你瞧着我待你的情份儿,差也不差?这一盒膏子,我亲自坐了东洋车,到虹口广东街天昌祥去挑的头号公烟,这是装现成的盒儿,十块洋钱一盒,不过三两膏子呢!如今的鸦片烟,端的忒贵了。你去想罢,我手里又没多的钱,好容易凑成了十块洋钱,瞒了那讨厌的王八,(其实讨厌,曾几何时?便是讨厌的周三哩。)去挑这膏子来请你。”那周三听了黑牡丹的这般言语,不知要哪么着才过得去,(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着实感激一番。于是对躺着,手里烧烟,嘴里却娓娓的说道:“不瞒你好妹妹说,我周三今年二十五岁了,相与过的姊姊妹妹们,也差不多十来个了,哪一个是真心真意的痛我哇?无非是贪图我几个钱罢哩!想罢,她们既然是贪图我的钱,因此假意儿同我要好,不是说句粗话,一块儿睡着,没口子的肉麻,心肝宝贝,乱喊乱嚷,猜她们的心上,何当是肉麻着我这个人嗄,就不过肉麻着我的钱哇!她乱喊乱嚷了一大堆的肉麻,我就去了一大堆钱。想穿了,还有什么情儿趣吗?(的的是见道之言,其言虽鄙,其理实深,一般少年,猛省猛省。)只有你好姐姐却不同了,想当日,好姐姐,从莘庄到上海来,耽搁在鹿呜旅馆……“听着王八的海外奇谈,乱说着,他老子是做过抚台的,伯伯、叔叔、哥儿、弟儿,都是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家里怎样的富贵,那么的势派,自己也是举人,捐着知州,加了盐运使衔,蓝顶花翎,道台衙门,犹如自己家里的一般,随便跑出跑进,那怕苏州去三大宪衙门,也三不两时的跑来跑去。谁不知道,我们上海姓王的原是大乡绅,然而也没曾做过抚台。好姐姐哪里知道其中的细微曲折嗄。打听打听这儿果然有姓王的大乡绅,自然信以为真了,这样的阔老不相与,还想相与谁呢?不过好姊姊没想到这一层,他既然是本地乡绅,为什么要住在旅馆里呢?”黑牡丹道:“头里不知怎样,竟胡涂到这种地步,光景是少欺了他,这几个月的孽债嗄,索性同你说了罢。那一天和你有了话儿之后,我虽然同那讨厌的王八,没有离开,还是一答儿过日子,其实底里,不要说白天里了,就是睡了,竟然请他看一件好东西哩!”周三道:“甚么好东西呀?可肯也给我看一看。”   黑牡丹笑道:“不肯不肯,你要看这好东西,还须好好的修上一千年,敲穿了五千四十八个木鱼,只怕未必有得看呢!”周三拧了黑牡丹一把道:“我直是这样的薄福。老实说,你好姊姊的好东西,也赏鉴过了,端的人间少有,天上无双,色香味三者足备。”说着这里,黑牡丹捧着脸道:“你真的不要脸的,说出这话来哩,你若是要看我的好东西也容易,只是看了别悔嗄!”周三道:“不悔不悔。”黑牡丹便笑着,翻转身去道:“看罢,请你一夜到天明看我的头发团,你说趣味儿浓吗?情致儿趣吗?”(此确是妇人的顶门拳,大凡男子最怕是这一来。)周三哈哈地笑道:“原来是这个好东西!那是不要看,不要看。好姐姐,若是要给这个好东西我看看时,我宁可死了,倒还爽快得好多着呢!”黑牡丹翻过身来笑道:“你要看呀,就给你看哩,你说不悔的呀,怎地急到这等地位,直说情愿死的呢?”周三叹了一口气道:“……嗳!如今我的心都碎了,你待我的好处,比爷娘还要加上一百倍。(奇语:浪荡儿都有此设想,大凡男子,对待妻妾之心,对待父母,可谓孝子矣!况情妇哉!)不要说别的,就是我那老婆,我也试穿了,也不是真心的爱我;其实也不过爱我的钱吧!你真真的爱我的人哩,可想好姐姐的心坎儿上只有我了,所以不理八哥哩。虽是一枕儿睡着,老实不理他了,拿背去对待他哩!至于说到看这头发团,端的死得人的何以了。方才说我的老婆也不是真心爱我呢,但不过也是爱我的钱罢哩。你可知道,我那老婆问我要钱了,他便什么都肯,乔张乔致,活笑煞人。(有趣。)譬如她要多少钱,立刻拿出多少钱来给她,她便比着婊子还浪。(算这周三的老婆晦气。)若是没给她时,端整看头发团吧。而且我那老婆不光是这一门儿哩,还有个浇头哩。”黑牡丹诧异道:“什么说?还有怎样的浇头呢?”周三道:“这个浇头益发的使人死不得,活不得哩!真真使的人闷死、气死,然而又觉得好笑。既是预备着请我看头发团了,一定是衫儿裤儿穿得齐齐整整,有棱有角;最狠的是那根裤带儿,至少结了五七个死结。”(发松。)黑牡丹听了,笑道:“我认识怎么样的浇头哩,原来这个,却是一定的道理。”说到这里,不知怎地他俩没声息了,好一顿工夫,不知怎地,那妆台上,瓶儿内,插着的一枝什么花儿,无端的花瓣儿散了一台。(奇文,妙想,有小说以来未有此种笔墨,《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无此笔墨,即《聊斋志异》也无此种好笔墨。《伏狐》等篇,我嫌言淫秽矣!)于是又听得他俩说话了,而且他俩说起话来,又变了个声浪,彷佛很没气力似的。(妙极妙极,叹为观止。)那黑牡丹道:“我决计同那讨厌的王八要离开了,就在这三天之内了。我已看准了三星里的房屋了,你快去租了。”周三道:“我也顾不得朋友的面子了,(交友者听着。)马上去付定洋就是了。”说罢,又抽了一阵鸦片烟,其实已是张灯时分了。周三便道:“明儿我三星里去了,再来给你信吧。”黑牡丹道:“多早晚可以来呢?”周三想了一想道:“光景三点钟,可以来了。”黑牡丹道:“索性五点钟,小花园吃茶吧。”周三连连答应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小花园去喝茶,苦的没一点儿暇。明儿那么有得小花园去喝茶哩,还须瞧瞧那个书画会呢,不知道可有名家的书画在里头吗?”黑牡丹又仔细叮咛了一阵,始放周三出去。吾且慢说。   且说那周三,出了长春里,坐上包车,江北阿三问到哪里去。周三道:“群玉坊,群玉坊。快点儿,快点儿。”江北阿三答应一声,如飞而去。须臾已到,宝善街群玉坊口,周三便跳下车来,一溜烟,溜进第五家碧玉楼谢秋云房里,一迭连声地叫道:“拿请客票来,拿请客票来!喊个双台下去,扒翅扒翅,快点快点。”(风头出足,谨防节上。)房间里的阿金姐,连忙堆上笑来道:“周三少,咦!要照应先生哉。”赶忙着端上笔墨砚台,请客票、局票等项。周三便提起笔来,横七竖八的乱画了一阵。墨汁淋漓,染了阿金姐一手。阿金姐道:“水弄得多哉,倪手浪才是勒浪哉。”周三笑道:“越多越来呀!”阿金姐瞟了周三一眼,笑了一笑,自去交给相帮的,按着开载的住址,一张一张的请去。阿金姐又忙着替周三烧鸦片烟,周三便对面躺下,四面一瞧,说道:“秋云呢?”阿金姐道:“堂唱去哉,就要来格。”于是抽烟胡闹了一阵,那相帮回报道:“海南春请客,说晓得哉!青莲阁请客,说就来。其余通通勿来浪。”周三点点头道:“什么说,其余通通没有请到呢?那么不得了,连我自己只有四个人,哪里可以吃双台呢?”(有点滑气露出来了)阿金姐道:“喊野喊子下去哉,前趟朱七少,独个子吃双台得来,四个人那哼说吃勿来双台呢!并且作兴还有朋友来呢。”周三道:“那朱七是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呀!说他做甚?我是有老规矩的,八个人吃一台,九个人吃双台。别人家九个、十个挤着一个台面上,脸都不要的,我却做不来。这几个人要我吃双台,这么的瘟,我也不肯。”阿金姐道:“停儿朋友到齐了,再说吧!”(含糊得妙,实已看透周三居心。)   接着,王八到来,道:“孙直夫说,同你没有叙过,他所以不肯来应酬。”周三听到这一句,从烟榻上直跳起来道:“不肯来吗?阿金姐,快快下去退了,今儿不请客了,一台也不要了。”(如见其肺肝然。)阿金姐冲口而出道:“格末三少哉!……”。底下还没说出甚样话来,王八忙抢过来道:“别慌别慌,还有话呢!如今直夫,翻到小琅环眉影楼那里去了,你先去应酬了他的台面,他便翻过来,应酬你这儿的台面,你若安心要同他拉拢,这倒不好应酬,他们老官脾气,须要别人先走上去才是道理。他那里双双台哩,台面上邀几位过来,只怕一台还不够呢?”阿金姐忙接说道:“本底子,倪搭双台来浪呀!”(阿金姐看看描头吧,还是让他少吃一台的好,担子儿轻些呢。)王八道:“这么着好极了,去吧。”周三也自高兴,吩咐阿金姐道:“倘使陈少鹤陈大少来时,叫他不要走,我就来的。”说罢,同王八一路去了。   须臾陈大到来,阿金姐一看道:“咦!原来是耐该位陈大少,我认识陆搭个陈大少来、……阿咦!……耐戴格啥人格孝呀?”陈大道:“你瞧呢?头发留得这么两三寸长,终是老太爷故世哩。”阿金姐道:“嗄!老太爷死脱哉,恭喜耐陈大少爷,贺喜陈大少爷。”(奇谈奇谈)陈大笑道:“你到说得诧异的狠,人家死脱了爷娘,哪里有什么恭喜哩,贺喜哩!如今老太爷故世了,我却苦哩!当铺里头、公司里头,事情儿乱糟糟的,一天到晚没一点儿空暇,都要自己去经管,经管真真麻烦死人了,连这抽大烟都没工夫。”阿金姐道:“倪秋云先生人品也好,曲子也好,应酬工夫也是一等,身体么要算顶干净哉!该一节已经半节把哉,还勿曾留过一户客人来,耐陈大少自家去想吧,阿是比公子公馆里格奶奶还要干净点哚。请耐陈大少爷照应照应,故歇来浪,出堂唱就要居快哉,耐陈大少爷,一定中意格。”说着,伏在窗盘上,喊道:“阿德保,去催一声先生,说屋里有台面来浪。该号堂唱出俚做啥,直是坐来浪,勿来故哉。”陈大道:“出谁的堂唱?瞧光景,客人不很灵吗!”阿金姐道:“勿要说起,耐野同过台面路,格格歪头阿魏,搭了阿四宝,有子牵丝末,缠勿清爽哉。格格阿魏,刮痧铜钱,野摸勿出一个来浪,搭俚捎啥嗄。”陈大道:“嗄,原来是他旧年年底边吃别人告了一状,新衙门里吃过官司的。”阿金姐道:“原是呀,嗳!好。听说格格歪头阿魏,旧年浪衔门里吃官司,直是实梗……拍尺,……拍尺!……耐阿晓得,阿有介事嗄。”陈大道:“那说没有哇!不但是一荡,直两荡呢!头里是百响,第二荡是双百寿哩。”阿金姐摇头道:“阿四宝真真昏杀来浪哉?该号人搭俚捎啥嗄,真真坏名气格。”说着装了一口鸦片烟,送到陈大的嘴边,陈大便抽了。   阿金姐又道:“耐故歇做青莲阁来浪,阿对景。”陈大蓦然道:“没有做青莲阁呀!”阿金姐道:“格末刚刚,格请客票浪,写来浪格,广福里青莲阁,耐咦要瞒倪啥嗄。”陈大笑道:“你弄错了,这青莲阁是我们抽大烟的总会呀!如今,烟馆都禁绝,我们生意场中做买卖,向来是烟馆里做总会的,如今只好借了一所房屋做个小总会,抽烟摸牌,叙叙朋友,人家大抵是公司的,我那里是我独分的,不知己的朋友,也不许进来,所以很清静。这青莲阁,是我那总会的多子呀,我向来在四马路、青莲阁开灯过瘾的,因此也不高兴另外取个名字了,就拿这三个字写来贴了。譬如请客叫局,就有弄处了。那里倒很舒服,你明儿来瞧瞧,收拾得还好吗。”阿金姐道:“来浪广福里呀,阿是李传红住格,格格地方。”陈大道:“一点不错,就是李传红的底子哇。”阿金姐道:“就是归搭格是倪熟得热格倪要来格。”这当儿,谢秋云堂唱回来。第一回毕。 第二回 巨商阔少一诺千金 冶业娼条深情蜜意   却说陈少鹤陈大在群玉坊碧玉楼家,同房间里的骚大姐阿金姐刚谈得兴头,恰好碧玉楼谢秋云出堂唱回来。陈大连忙瞧看时,却是长长的身材,胖胖的脸儿,打量她年事,大约有二十左右。阿金姐道:“该位就是倪搭耐常常说起格陈大少。”秋云也莫明其故,但顺着阿金姐的口气闹热了一阵(绝倒)道:“阿是陈大少搭倪吃双台嗄。”阿金姐哈哈笑道:“倪格先生末该节刚刚出来,一点点关子才勿懂得来,陈大少末明早搭倪吃双双台,今早末周三少格台面停歇歇,陈大少末叫耐格本堂局,只怕陈大少高兴起来,就此连两场和,也勿晓得个耐做子陈大少末要破例哉!倪看得煞耐来浪。”说着又对陈大道:“大凡客人同先生笃落个相好,定规注定来浪格,前世里就有缘份来海格,耐试倪一句诘来浪俚做子半节把格生意,倒说五、六十户客人,一个也转俚勿动个念头,阿要笑话嗄,俚竟勿是来浪吃该碗饭哉,竟是收子清节堂哉!”(阿金姐伶牙利齿,狐媚惑人。陈少鹤安不坠入玄中?阿金姐虽是灵利,然作事蛮干,后来吃亏,都是自己弄错,哑巴吃苦瓜,没处申说,亦极可怜。)这当儿的陈少鹤陈大已心花怒放,喜气洋洋,涎着脸道:“我双双台都肯吃,就是四双台、八双台、八八双台也肯吃,只怕先生不要。”秋云忽地直滚到陈大怀里道:“阿是耐说格,倪勿要耐吃格。”(活画出一个滥污婊子来)阿金姐笑道:“陈大少耐阿,相信来停歇歇,格格本堂局,阿好意思说勿叫来。”陈大没口子的答应道:“叫,叫叫,叫,叫叫叫,一定叫。”秋云道:“格末酒呢?”陈大又道:“吃,吃吃,吃,吃吃吃,一定吃。不过酒是喝的,吃了酒,那是不过去的。”秋云道:“舍格勿过去,你勿懂格,耐倒说说看。”陈大道:“酒字底下也没第二个字呢。”阿金姐道:“放心放心,包来我身浪末哉!”陈大笑道:“先生不肯吗?横竖有你打底呀!”秋云羞着陈大的脸道:“勿要耐格面孔极得来,耐勿要勿放心,耐明早搭你吃酒,阿要今夜头就住来里,难终放心哉!格格八八双台,弗怕耐少一台嗄。”阿金姐拍手大笑道:“那哼那哼,我原说缘份注定来浪格,阿有舍强格,先留,耐阿大少住夜哉!难是无啥说头哉。让我算,八八双台是几化台面嗄?八八六十四,再加一倍,两个六十四,是二六一十二,二四得八,一百二十八台酒,五百十二块洋钱下脚,一千二百八十块洋钱菜钱,共总是一千七百九十二块洋钱,勿多,二千洋钱也勿满!”陈大道:“连住夜,二千洋钱,二百零八块下脚,也可以了。”秋云道:“拿得来二千洋钱?陈大道:“嗄,我倒定规要做做戆徒哩!”说着,在小皮包里找出两张一千元的汇丰银行钞票来,向烟盘里一放道:“拿去。”秋云一看当真的做出来,心上又是欢喜,又是发愣。   这个当儿,只听得底下相帮的喊一声:“阿金姐,三少来!”阿金姐一听周三来了,便拿两张钞票向衣袋里一塞,对秋云丢了一眼,秋云便在陈大的身上趴下来,陈大也只装着抽鸦片烟。周三已兴匆匆的一路嚷进来道:“台面摆起来,台面摆起来!”秋云道:“耐来浪陆搭用酒,啥勿来叫。”周三道:“不要罗苏,快拿请客票,局票来写。”那陈大笑道:“老三,风头建得狠哩。”周三便道:“咦---咦!陈老大,陈老大,失照,失照,得罪,得罪。先拿请客票来。”陈大撇了一撇嘴,道:“怎地麻乱?”周三道:“并非并非,孙直夫孙九大人他马上要来了,应酬我的台面,所以忙些儿。”陈大冷笑道:“你原来请这阔人,何苦?来只是捧热屁,老朋友就没有了。”周三道:“荒唐,荒唐,对不起,对不起,原谅些儿。”(活画,滑头喜惧交集。)陈大很不舒服,道:“阿金姐,亭子房间里空吗?给我端整一副烟盘,这样罢,我写一张条子,叫相帮的送到青莲阁去,烟缸、灯枪一起拿来,好好儿的过瘾哩。”阿金姐连忙答应,独怕衣袋里的两张要讨还,因此什么都肯。就是秋云的心,也只在陈大身上,想到这个陈大少,要算最阔了,那小皮包里头这么一千元的钞票,三、四十张在里面,从来不曾做过这么有钱的客人,不知道方才的说话,是真是假。至于周三,本来不很合意的。往往头大尾巴尖,大话小结果,说得话靠不住。不过同阿金姐有甚纠葛罢哩,听说阿金姐的妹子,叫做小兰芬的,上一节嫁的一个候补道齐大人,家里很有钱,只消有人讨保,就肯借出钱来。那周三,迷住了阿金姐,问齐大人借了五千银子,阿金姐做的中保,我看阿金姐,将来不得了呢!正在那里呆想,听说陈大要亭子房间里去抽烟,便忙道:“空格空格。”一手牵了陈大,到亭子房间里来。周三正忙着,竟没知道。   且说那亭子房间,终是排的外国家伙,只见那跟局大姐阿四宝,横躺在外国牀上,阿金姐诧异道:“耐躺来该搭,怪道堂唱居来子,影也勿见,阿好来浪嗄,陈大少,要来吸烟哉。”阿四宝没精打采的站起来,伸了一个腰,又向小房间里去了。阿金姐道:“俚勿知道,咦是啥格花头哉。”秋云道:“勿要说起,就是坎坎出格,格格歪头阿魏格堂唱,格格歪头阿魏,来浪台面浪,勿要俚格面孔,叫啥定规要问阿四宝,借十块洋钱,阿四宝除搭来十块洋钱嗄,牛结牯结,子半半失业。”(谐声半半失业,犹言好一回工夫也。)阿四宝说:“只有四块几角洋钱来里耐要末,拿子去倒惹格。”格格歪头阿魏说:“耐说说末终是无拨洋钱,无拨洋钱,若使真格无拨洋钱末,耐该号花缎困身子,做俚做啥嗄,阿是勿要洋钱格,还是陆里个瘟生搭捎得来格,我也晓得耐咦有路道来浪哉。耐要搭我拆末,也好说格,你听听,是火得来,还有格阿四宝末,真真霉得来,直是赌神罚咒格说,勿有啥路道:格格困身子,格料作末,绸缎庄浪向赊来浪格,来浪生意浪末,勿得勿然绷格该点点面子,勿然末,客人哚看子,像啥嗄,终算长三浪格跟局阿姐,衣裳才着勿连牵,个是坍勿起该盘格台。而且先生格面子,也带壤哉,并勿是洋钱多来浪,要打扮嗄,格格歪头阿魏,实头是流氓哉!倒说洋钱勿有末,戒子借一借,一个勿留心,拔俚脱了一只金戒指去哉。格只戒子末,并勿是阿四宝格,原是沈大少格,俚哚搂白相,拿来戴来浪格,耐想沈大少咦勿是你格客人,原是客人格朋友,不过搂得惯哉。到底是客客气气格,倘忙沈大少,一时头里跑得来,要该只戒子末,拿啥物事还俚嗄,俚笃两家头,咦勿有啥花头格,可以硬吃下来嗄,阿四宝就为子,该格一件事体末,气煞来浪,格让俚歇歇罢。”阿金姐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阿四宝末,真真前世事哉,横竖也无啥说头格哉。”陈大道:“这个什么姓魏的,端的混帐的狠了,我抱不平,定规还要倒倒他的蛋哩!”   正说着,小大姐阿巧拿了一套很精致的烟具来,笑嘻嘻的道:“陈大少,该格物事,阿是耐格。”陈大道:“不错不错,是你去拿的吗?那边可有什么朋友吗?”阿巧道:“无拨啥人来浪,有一个来浪看书格,阿是耐格奶奶嗄?”陈大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谁耶一个闷葫芦几时打破。)说着又对秋云和阿金姐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有一句话,你们不知道依得我呢,不依我?”秋云、阿金姐瞧着陈大说得郑重,异口同声的道:“耐陈大少爷吩咐倪,阿是有该格胆量,说勿依呢啥。”陈大道:“那孙直夫,也不过是个生意人罢哩,不过拍拍官场的马屁,捐了一个道衔,手面阔些。若讲到实际上头,只怕三四个孙直夫抵不到我一个陈少鹤,我也捐着郎中呢,官位上头也没甚高低。你瞧那周三,直捧得他这等地步,乱些什么来呀,我最讨厌的是这种样子,你我若是真的要做,我横竖说过了,洋钱也收了,我就要争一口气哩,让他去吃这双台。秋云只陪着我,不许去应酬一下子的台面,假如周三不答应,充其量不过一个不开销罢哩,别的花样是没有的。我陈大少偿还你们,万一有甚花样闹出来,哪怕天大的事件,终是我陈大少包圆,就是了。不要说包你们这一遭儿,只要我陈大少欢喜,包你们一辈子,也稀松百懈的事。”阿金姐沉吟不语,秋云满口答应。(于斯足征,秋云之能,在阿金姐之上。舍短用长,弃小取大,秋云往往有此盘算。)阿金姐见秋云答应,也就连连答应,(心领神会矣,两个狠人算计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少年安得不翻倒哉!)不但秋云不到大房间去走一趟,连阿金姐的影儿也没有了。   时孙九、王八同着七、八个都是商界上的阔人,不是什么买办,更不是什么总理。这时节的周子言周三脸上飞金,忙个不了,只不见秋云、阿金姐两个人,诧异道:“秋云呢?”那些做手道:“来浪来哉,来浪来哉。”及至台面摆好,单待入座了,还没见秋云来应酬,并且阿金姐也不见。忽又想起陈少鹤陈大,哪里去了?敢是溜了吗?便又问道:“陈大少呢?”阿巧答道:“来浪亭子房间里抽鸦片烟。”王八接过来道:“可是陈少鹤吗?他如今是写意了。听说他老子死了,还没终七哩,小老婆弄了五、七个了,银子十来万丢了。”有位姓卞的,接过来道:“不要紧,我们中国人发财的机会到了,只在这几天就要发表了。”周三最是关心,忙道:“甚么机会呀?”那姓卞的说道:“这儿还不好说哩。”(我已明白了)周三把一个卞字吟哦了五七遍,也推测下来。苦的是,新朋友又是孙大人同来的,不好追问个明白,只得记着就是了。于是又对王八道:“你去对陈大说,要坐了,瘾也想过足了。”王八便跑到亭子房间去。一剎儿即便退出来,笑对周三道:“你自己去罢,那种把戏我都看不惯。”周三满心诧异,忙向亭子房间来。第二回毕。 第三回 老挡手苦口谏东家 小东家发标换挡手   却说,周子言周三听王文林王八说,里头亭子房间里,陈少鹤陈大不知做出哪么样的把戏来,满腹狐疑,忙跑进去瞧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就不过阿金姐同陈大对躺着,代烧鸦片烟。秋云偎着陈大,瞧阿金姐烧烟。陈大的一双手探在秋云怀里,三个儿鸦雀无声的,正在那里情到缠绵的得神。周三瞧着,这一气非同小可,我在这使钱充阔少,倒要你陈大第一遭跑来,无事端端的这样有趣。就是阿金姐,也老把势了,怎地做出这等不在行的举动来。(你才不在行呢?)重新一想,其中必有道理,而且陈大如今爷死了,正是我的济运到了,(奇极,别人死爷与足下的济运何干。)倒不好发作呢。(畅快之极,其实冥冥之中与王八报仇也。)只得捺着一口无穷的酸气,陪笑道:“陈老大,好得趣呀!台面已舒齐了,瘾过了没有呢?”陈大处之泰然道:“请自政吧,别冷待了一般阔人,我在这儿很舒服。”周三发了一怔道:“如此,秋云、阿金姐好好儿的伺候着陈大少吧。”陈大少说要怎样便怎样,别使陈大少不窝心。”说罢去了。秋云笑道:“阿要写意嗄。”阿金姐道:“本来耐搭俚,咦勿曾有啥相好,野吃勿来啥醋。但不过台面勿应酬,野有句闲话好说格,俚霉是霉极来浪哉。若是你肯开销呢,野瘟得勿是实梗来海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回儿周三的台面已散。众人各自去讫,房间里只剩周三同王八两个儿,在那里抽烟。周三便把陈大的情形,细细说给王八知道,且问王八讨一个主意,怎样办理,王八摸拟了一回道:“这个须得让通盘筹算,断不可冒冒失失的,瞎弄一阵,只怕无益有害呢!横竖这倒不在乎,急急你说是也不是?”周三道:“不错不错,这种事体,最不好弄,终须得着见机,才不怕他溜了。我还请教你一件事体,如今我也仿着陈大的法儿,在新马路荣华里,第二弄第七家,门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号,租了一所双开间,一侧厢的房屋,通通排场舒齐了,头里原想挂一块公馆牌子,仔细想想,却不妥当,譬如陈大取的『青莲阁』三字,我想想也不妥当,明明是一个公司烟间的样子了,我想决计用公司两字,如今我事体也忙点,笔墨一道竟着实荒疏了,你给我想想看叫什么公司,才觉得合式。第一要气派阔大,又要现在时兴。”王八道:“就在嘴边的,你怎么想不着呢?爽爽快快叫做『实业公司』,岂不是现在最时兴的名目吗?”周三道:“好,好,果然好。但是实业两字,是总目呀,譬如关于实业,两字的分派,着实不少哩,房屋、地皮、森林、畜牧、路矿、邮传、电线、农植、制造,一古脑儿,哪一样不是实业呢?我这公司,却是哪一顶的实业呀?”王八笑道:“不是我气苦你,你究竟是个生意人,这种道儿,到底要让还我哩。你说的许多,什么制造、农植、畜牧、森林、房屋、地皮、路矿、邮传,这么一大堆,你可知道,邮传、路矿,虽则是实业里头支派,然而路矿、邮电,确是专门学,至于混而言之,说一句制造就是制造里头的分别,也不知道有若干。假如五金里头,就有钢、铅等类的别派,大而言之机器,小而言之针钉,哪一项不是有专门的科学嗄!所以你说要分出派头来,是哪一门子的实业,也说不尽许多,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明白,就是这几句关节,老实说,你我是知己朋友,所以说说罢哩!并且你是个生意人,讨教了这许多关节,这许多学问,也没有用处,若是你是个留学生,或是个时务人员、报馆主笔、大宅幕宾,我也不肯轻易说呢。功名当富贵就不过这一点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皇帝考经济特科,(皇帝考经济特科,这句话先不通了。)我是功名心很淡的人,你也该知道,我立品的高尚了,所以一有了皇帝考经济特科的消息,我就连夜写了论百封信,分投那外而督抚,内而尚侍发急地说道:『多谢你们,千万不要拿我保奏,我是不高兴做这种样的营生的,情愿混在上海吃花酒,搿姘头的,若是定规要拿我保里头,情愿剪掉了辫子和尚,或者索性吃三钱生鸦片烟怨命的。』(乱话乱话,吾问你做了和尚,怨了命,还可以吃花酒,搿姘头吗?若然,只好找个徒弟来鬼开心,一笑。)那末一般督抚尚侍,王公大巨,大老先生,都说王某人,既然这等的发急,只索罢了,不要去难为他哩。但是这经济特科,除了王某人,竟没有合式的人可以保奏,于是便宜了一般新进末学,仅仅习得一点点皮毛,就滥竽充数了,虽然事体也很奇极,只怕皇帝也知道,这经济特科的合式人材,只有江南元和县秀才臣王文林,(无端的闹出一个臣字来,奇极奇极,笑煞笑煞。)怎地没有人保奏他呢?可想一定徇了私弊了,何夸皇帝不能说,怎地你们不把王卿文林,(无端的,又闹出一个卿字来,真真奇极,活活笑煞。)保上来呢?若然,说了岂不是我走了皇帝的路子似的,也是私弊吗?但是没有王某人在里头,这考也没有味道了, 以后文也不起劲了,胡乱弄了一泡,就完结了。我老实同你说,那时际,虽则没有保,然而钱却弄了好一票,那般保经济特科的人,预备着要去考哩,苦的时务里头,一些名目也不知道,怎好去应考呢,只得来请教我,我就要二百块洋钱,教导他一个秘诀。”周三道:“嗄这也有秘诀的吗?怎样的一个秘诀呢?肯说给我听听吗?”王八道:“这秘诀也没有许多的,就不过刚刚说的几句关子,并且还没有刚刚的几句仔细哩,你想要卖二百洋钱呢,只消这几句做在卷子里,主考官一看,岂不着眼,时务竟熟极而溜的了。”(真真乱话三千,几乎笑断肠子,只有王八会说。)周三笑道:“瞧你不到有这点子本事,一向失敬了。只道是一个秀才罢哩,有什么惊天动地。”王八道:“口轻唠唠,只不过一个秀才,可知道秀才有几等几格的秀才哩。秀才乃宰相之根苗,这么一想,这秀才两字,岂同儿戏嗄。”   说着,只听得自鸣钟上当当敲了两记,直跳起来道:“不得了,两记钟了,我不回去时,我那人(肉麻)坐着等的。今儿忽然这么暴冷起来了,要她等着,断非吾辈情种所认为。且回去了之后,她还不肯就睡哩,终要伏伺我吃了稀饭,装一顿烟,剥了莲子,炖好在鸡鸣壶上,预备着明儿早上在被窝里吃的点心。这时候了,我要先走了,不候你了。”周三听了,心里暗笑,只怕请你看头发团吧。但是我这里住着也没味,秋云呢,我本来不欢喜她,端的胃口忒大了,老实说有点不敢请教。(什么胃口,倒要请教。)倒是那阿金姐,文文静静,谈谈说说,缠她一夜委实有些趣味。作怪地也窝盘着少鹤,影儿都不见了。再求其次,就是那阿巧,这小货今年不过十五岁,却痴不痴,颠不颠也,有些儿玩意,怎地也不见了,难道陈大身上有糖吗?(不是有糖,却是有钱,老兄误会了。)如此看来,今的两台酒,吃得没交代了,也要怪我自己不好,请什么陈少鹤嗄。少鹤爷死之后,我不会同他同过台面,无端的请他来,请出这个现象来了。横竖有两层譬解,一层是,陈少鹤你尽管儿高乐我的相好吧,不怕你不翻倒在我手掌之中。(少鹤休矣,滥污婊子、骚大姐的两路敌兵已难招架,何况添出路活策朋友来,吾顾一般子弟省省。)一层是,稀罕秋云这浪蹄子吗?我有黑牡丹呢!到底是好人家妇女,比不得婊子只顾着钱,一点儿没有真情。(黑牡丹这种好人家妇女,其实与婊子只差一间耳。)想罢,便道:“我也走了。”王八道:“不必吧,终有个人来应酬一下子的哩,极而言之,阿巧终逃不了的,到底双台嗄,岂同儿戏嗄,难道阿巧也不给你乐一乐吗?只怕理上讲不去呢!”周三摇摇头道:“到底要望个空的了,(可怜)你瞧时际就明白了,两点钟,打烊也打过去了,你看对面房间里的火光呢,不是洋油灯都息了,牀前梳妆台上的长颈油盏点着了,明明是睡了,对过也有住夜客人呢!”王八也明知头路不像了,倒有点替周三忿忿不平。(真真瞎起劲了,不要瞎起劲,足下的宠姬保得牢些就是了,你真梦里,周子翁正待吃了对门,谢隔壁哩!)道:“这算哪里来的款样嗄,真是新发明,特别改良了。”周三道:“别说了,走吧走吧。”真走到扶梯边,方始得阿巧在小房间里,抢步出来道:“周三少,勿要去哉,走好了,明朝来,对勿住。”(第一句 第二句,如何接得上,真所谓应酬门面了。)周三也一声儿不言语,只管走了。   且把周三次日约着黑牡丹,三星里借房子,小花园吃茶的一节事,搁一搁起。且说阿巧假意儿送了周三一步,回到亭子房间,格格地笑了一阵,阿金姐道:“陈大少,大房间里去安置吧。”陈大伸了一个呵欠。(传神之笔。)道:“我还是这儿吧,老实说我是要睡到点火,才得起身呢,大房里睡着,不便很的。”阿金姐笑道:“陈大少末,勿知道咦说到子陆搭去哉,倪先生做子耐陈大少末,还要接啥别户客人呢,耐着来浪末哉,明朝子倘忙有户把打茶会格客人来末,倪定规回报俚笃,房间勿空,只消瞎说一声,归搭去借借房间末,客人哚自然走哉。房间无借处末,勿走也只好走哉,阿对,陈大少。”陈大一听了这又香又甜的话,松爽非凡,于是接连住了三日,休说大门没有出来一步,连着亭子房间的门坎,竟没跨了一跨。那陈大,当日来到秋云家的时际,秋云偷瞧那小皮包里头,一千元的钞票直有好几十张,这却秋云看错的,却没这么许多,一古脑儿五千几百元,钞票是有的,去了整票的二千元,还有三千几百元,不知不觉这三天之内,都说姓了谢了,姓陈的竟然身无半文了。至于八八双台,到底吃吗?你去想想吧,陈大也没工夫喝这酒,阿金姐也断断没有这等的呆,这门上应酬过的呢,谁不知道喝酒原不过图个面子罢哩,论不定倒要贴掉两个,赚钱一说,却是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道路,可想阿金姐,愿意真的要陈大喝这个八八双台吗?而且上海嫖界,虽然千奇百怪的花样,却很多,阔的也很有,其实不会听说有甚阔客,吃个八八双台,一口气吃了一百二十八台酒,就是这八八双台的名目,也只在《商界现形记》里头,却没听到有这名目呢。   闲话休题,且说陈少鹤陈大,好算得曾经沧海,嫖出精来的一个人,然而却没曾遇到碧玉楼谢秋云,这么着的奇形怪状,却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浓情密趣。且住,谢秋云真的有这情趣吗?非也非也,淫而已矣,浪而已矣。须知谢秋云原是宁波人,至于宁波妇人的一路状态,可想而知了。陈大原是个何等样人,真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所以陈大直把这谢秋云,当做天仙化人似的,秋云也一心一意的要嫁这陈大了,陈大也一心一意的要娶这秋云了。若是嫁不成,情愿三钱鸦片烟吃了怨命,陈大听了心都碎了,若说娶不成,情愿把八千根烦恼丝剪了做和尚去。秋云听了暗暗欢喜,上当了,上当了。(一般嫖界霸王,省省少年子弟听听。)于是议定章程,五千元洋钱的身价,立刻退下牌子,发表嫁人之事。陈大自作主张,不舍得以秋云为小老婆视之,一样的凤冠霞帔,红灯花轿,鼓吹清音,迎归府第。   商议已定,喜勿勿的跑到自己的钱铺里去拿洋钱。那钱铺,却在大马路后面,一条街叫什么前马路,那前马路,原在大马路之后,不叫他后马路,反而叫做前马路,你想诧异吗?还不知做书的笔误呢,还是马路名儿叫别?这个很可以不必去研究他。(笔尖有鬼。)只管说前马路五福里的崇茂钱铺,确是陈少鹤陈大的老子,全分东家。那挡手姓方,名儿叫做端伯,浙东绍兴府馀姚县人,年纪老了,今天恰恰七十岁,是个古板非常的人。陈大直冲进去,只嚷道:“拿拿拿,拿万把洋钱来,要用,要用,钞钞,钞票,钞钞钞票,拿拿拿来。”(活跳出来,画也画不出。)这时际老挡手方端伯,恰整靠着藤椅上,架起了黄铜边大圆凸光眼镜,嘴里衔着一根三尺六寸长,毛筋大葫芦头的粗大烟杆,一手擎起一张新闻报,正看得高兴。只听大嚷大叫,便把那新闻报朝着身上一掩,从把眼镜一抬,拿眼一瞟,认一认仔细,(活画出一位老者,描神描神。)却是小东家陈少鹤,便把身体浮了一浮,(有规矩有身份)陈大也不待端伯开口,已一迭连声的嚷着,洋钱、钞票、洋钱、钞票。端伯便把新闻报放过一边,道:“东家又有什么用度了,但是这几天银根奇紧非凡,哪里有这许多钞票搁着呢?若是有的却有正经用度呢,也须得关照跑钱行伙计,明儿钱行里去拆呢,然而须看光景哩,拆的到,拆不到,也决不来的。知道东家有什么用度呀?”陈大听了,呆了一呆道:“立刻要用的洋钱,哪里等得及明儿嗄。这几块洋钱,竟一时头里拿不出来,还算得老牌子汇丰大钱铺吗?”端伯便道:“嗄嗄嗄,只要几块洋钱,是有的,有的。钞票也有,现洋也有,不要说这几块洋钱,就是一百、二百也有也有。”陈大一跺脚道:“瞎缠了,瞎缠了,几块洋钱谁要哇,难道我几块洋钱,直要这儿来拿,至不可少,今儿要八千洋钱。少了一个,我却坍台不起,名誉要紧,现存着呢,果然最好。假如不的,要马上给我设法得来的,断乎等不到明儿。”端伯了阵大一道:“也没有这样紧促的事,倒是数目越大越好缓缓儿的,到底什么用度呀?”   陈大便坐下来道:“你不知道我的急于要这一笔钱,却是得着了一件异宝。”(不是异宝,乃是活宝,归根结蒂是现世宝。)端伯笑道:“直是异宝哩。”陈大道:“听我说呢,君玉坊第五家,有位美人。”(美人,可发一噱。)端伯呵呵的笑道:“明白了,明白了,直是异宝哩,美人哩,综而言之,一个婊子罢哩。”陈大跺脚道:“嗳!如今是东家娘娘,老班娘娘,陈府上的大奶奶,陈少鹤大爷的少夫人,还作兴说是婊子吗?”(一串铃,栩栩欲活。)端伯冷笑一声,陈大也不理会,只顾说道:“那美人叫做谢秋云,年纪比我少六岁(星命家必曰六冲,其婚不合。)刚好二九年华,一十八岁。(说得神来。陈大今年二十四岁了,却是年方花信。)原是贵同乡呀!(得神)这真叫做天缘了,我同他,本是蓦不相识的,就是做掮客的周子言周老三,(他原来是掮客,坎坎明白,所以说他的生意忒多了,指不定是何行业。)他做的相好。那一天周三请客,同我相遇了,说来真真稀奇,也算得于今二十世纪,堂子界上的一段风流话哩,(羞煞丑煞,还给我少说几句吧。)倒说一见了我,便把周三,抛入东洋大海去了,我却没有叫他一个局,吃一台酒,拼一场和,花一文钱,就此同我落了。”端伯道:“慢来慢来,我是嫖界上的头等外行,怎样叫做就此同你落了,落些什么来呀?”陈大只顾说道:“周三在大房间里喝酒,我就在亭子里落了又落了。”端伯道:“我越听越胡涂了,到底落的雨呢,还是落的是雪,或者是冰雹?”(妙谈,无此言,不可无此文,滑稽无比。)陈大笑道:“你又缠了,落什么相好嗄!”端伯道:“相好竟相好了,有什么落而不落的,这种怪谈,既然把这相好的情分的趣味落掉了,那就不情了没趣了。”(妙解,未经人道,虽曰滑稽,殊含至理。)陈大笑道:“这是明明是你同我打趣了,不要胡闹,听我说正经吧。(的是正经。)你想堂子里,岂有这样的奇事呢,真是佳人遇才子,才子遇佳人,方才这样的风流韵事。我平生从不会遇到这样的多情多义的美满姻缘。(迭着三个这样,传神阿堵。)于是就在那一天起,一住直住到这时儿,坎坎从她那里出来,一直到这里来,如今已说定了,她一嫁我,我一准娶她,她也并不要我的身价银子,不过她身上的这点点亏空,同她弥补了就是了。你想正正经经的娶亲,还要给几百块洋钱茶礼呢!这么一想,她茶礼都不收,岂不是益发的客气了吗?她的身份也益发的高贵了,我那老婆,当初娶她的时节,却花着一千元洋钱茶礼。你须明白,名式叫做茶礼,其实是同买丫头买小老婆的身价,有什么两样,所以我干纲独断,自做主张,把大奶奶的位份降革下来,把秋云推升上去,这便是如今新学家所谓特别改良。你年纪也高了,见识想来也广些,我这算计佩服吗?”端伯听着,只是摇头,攒眉跺足。陈大又道:“可是这几块洋钱,极要紧的用度吗?”端伯长叹一声道:“……”第三回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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