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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市声-清-姬文

第三回 办棉花赚利壮腰缠 收茧子夸多合股份   却说严秀轩听了那女仆的话,只得说道:“她是偷棉纱的,要回了老爷,革逐她出去才是,我不敢轻放。”月娥乖觉不过,明知女仆暗中助她,便道:“我那里会偷棉纱?他自己拎了两包棉纱在前面走,我不合在背后喊了一声,他就诬赖我。阿姆!你看,我这般瘦弱的样儿,那里提得起这两包棉纱?”女仆道:“正是。我也估量着,这棉纱不是你偷的;你且进来,在这里过了一宿,明天回去。”又指着严秀轩道:“你自己做了坏事,还要诬赖好人,待老爷明儿起来了,我告诉他,斥革你,还不快把两包棉纱放下滚开!”秀轩告状不成,倒把罪名做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气愤,知道顽她们不过的,只得把那两个包裹放下自去。那女仆觉得这是送上门的买卖,乐得捡了去。次早,总办起来,她也就不提昨事,放了严秀轩的生。奈这位总办,是精明不过的,姓金名罗章,表字仲华。自从这厂开办时,便在里面做总办。他有一种好处,专意看得起工人,道不是他们工人出力,这厂是开不起的。他还有一种脾气,小钱上很算计。他这厂里的同事,总不过开支十块八块钱一月,甚至三块四块钱一月的都有。人家不够用时,暗地里作弊赚钱,他虽有些风闻,也拿不着实在凭据,没奈何他们。因此大天在外面巡查,用了几个亲信的人做耳目。谁知他的亲信人,也要沾取几文的。他苦自己不着,到处留心察访。这日一早起来,瞥见一个面生女子,住在他公馆里,着实动了疑心,叫那些丫头老妈子来问。一个老妈子道:“这是我的妹子,在厂里做工,昨天晚上来看我时,天已不早了,回去不得,设法留他一宿。老爷已经睡觉,所以没上来回。”仲华道:“下次不管什么人,不准留住,叫她赶紧去吧!”那老妈子吐吐舌头,打发月娥自去不提。   仲华吃了早点,踱到公事房。只见他的小舅子领了一个人来,原是自己答应派他到嘉定去收棉花的。仲华忘却他姓名,不免细问一遍。他道:“晚生姓钱名清,号伯廉,家住苏州盘门里。”仲华皱皱眉,暗忖:“苏州人是著名浮滑的,然而目今用人之际,不好回他。”只得说道:“这收棉花,是个苦差使。花是要自己检看一番;价钱是总要公道些;分量要足。三件都下得去,便算你的功劳,随后再派别的好差使调剂;要有一件不妥,我是顾不来交情。这厂历年折阅,你是知道的。如今格外整顿,容不下一些弊病。你又是我这一边的人,要替我做面子才是。”仲华说一句,伯廉应一句是。仲华见他很知道规矩,模佯儿也还老实,很觉欢喜。当时写了条子,结他十块洋钱一月的薪水。伯廉谢了委出去。当天晚上,就请金总办的小舅子吃一台花酒。下月到了嘉定,察看大概情形。这时棉花将近上市,他把旧同事结交几位,商通了那件紧要的事,就勤勤恳恳的收起棉花来。再说上海的棉花出产,本不如通州,靠着四处凑集,方才够用,要不是价钱抬高,那个肯载来卖呢,所以价钱涨落不一。四乡的价,比起市面上的价,又是不同。却被钱伯廉觑破机关,始而还不敢冒失做去,后来看看总办也没工夫查察他们这些弊病,不免放胆做起来。说不得为着银钱上面辛苦些,时常到上海来,打听价目,合着市面行情,每包总须赚他若干元。遇着价目相差多的时候,赚一千八百是论不定的。伯廉运气好,偏偏收了九块多的子花,上海倒是十块多的价目,因此很赚几文,就在上海新登丰客寓里定下一间房子,两头赶赶。自然堂子里要多送几文,天天的酒局和局闹起来。常言道:“世上的事,都是锦上添花。”伯廉既然花上得意,资本充足了,就想做别的营生,得空到茶会上去打听煤油行情。只见小李、阿四报道:“今天煤油大跌价了,德富士一箱两元七角,铁锚牌两元三角,咪吔瑞记两听一元八角八分。”伯廉听了大喜,赶到行里打了三千箱的栈单。不上几日,客帮销路多了,煤油忽然大涨,每箱竟涨到一元光景。伯廉赶紧出脱,登时大发财源,除去佣钱、使费等类,干净弄到二千八百多元。自此在上海混,很下得去。只是腰包里硬了,不免意气用事,无意中得罪了厂里一位同事。这人姓钟名鑫,表字子金,在金总办那里钞写公事的,每月薪水四元。伯廉不合请他吃花酒,为叫局上面,刻薄了他几句。子金未免怀恨,在总办面前说他靠不住,幸而没拿着实在凭据。   一天,伯廉为了公事去见总办。仲华着实盘问一番,意思之间,是有些疑忌他,被伯廉一阵掩饰,说得总办无言而罢。伯廉到处打听,才知道子金撒他的谣言,不多几日,总办又请他去,当面把子金荐给他,在收花行里做同事,这是分明叫子金监视他。伯廉欣然领命,随即约了子金同去,说不得着实恭维子金道:“你我本系兄弟一般,银钱上不分彼此。兄久在外面,出息又少,难道不要寄些家用么?”子金道:“不要,我家里还可以过得。”伯廉又道:“你衣服太不时路,应当添做几身,要钱用时,尽管帐上忖。”子金是初出茅庐的人,那里受过人这般恭维,只道他为人伉爽;又且自己也很爱时路的,果然觉得几件旧衣服穿不出去,便支了五十块钱,做件宁绸棉袍子,摹本缎马褂。伯廉见他动用了帐上的钱,便胆大了。   当晚见他衣冠济楚,就约他清和坊王宝仙家里酒局,荐了个极时髦的倌人给他。子金乐极忘情,酒后去打茶围。那倌人自然竭力奉承,就邀他酒局哩和局哩。子金不好意思回绝,只得含糊答应。回到栈里,伯廉是躺在床上呼呼的抽烟。子金背负着手,不言不语,在那里筹思。伯廉早知就里,挑拨他一句道:“子翁,我荐给你的倌人好不好?”子金道:“没批评!我看她在王宝仙之上。你为什么不改做了她?”伯廉道:“不敢,这金小宝是极时髦的倌人,花榜上簇新的状元,除非像子翁这般名士风流,做她才称哩!”说罢,呵呵的笑。子金道:“伯翁,休得取笑!我穷到这般田地,那里还能做什么红倌人!”伯廉听他说这话时,把烟枪一放,站起来,道:“子翁,当真肯做她时,那摆酒的费,都在小弟身上。和局也容易,我招呼几位朋友,替你撑这个场面便了。”子金道:“当真么?”伯廉道:“谁合你说顽话?”子金正要追问下去,可巧来了两位伯廉的朋友,只听得伯廉在那里合他商量明年做茧子的话。子金不便插嘴,好容易等到打过两点钟,两人才去。伯廉收拾烟家伙,便也睡觉。一宿无话。   次日,伯廉睡到十一句钟,方始抬身。吃了早点,过完烟瘾,出门去了。子金独坐无聊,不知不觉,走到金小宝家。娘姨道:“钟大少,今朝阿是要来碰和?”子金满面羞惭,只得搭赸着道:“我是要摆一台酒,先来合你说声的。”那娘姨觉得好笑,知道他是个曲辫子,乐得把他盘住,就叫定菜,送文房四宝上来,请钟大少请客。子金弄假成真,只得写几张条子,发出去。谁知他请的客,都不是顽笑场中的人,都辞了不到。最后相帮打听着,钱伯廉在王宝仙家里碰和,硬把他请了来。伯廉是知道子金在这里闹笑话了,一路笑着进来道:“我说钟大少是条金鱼,只要有红虫吃,没有不上钩的。今天定是双台。”娘姨道:”钱大少来仔末,今朝格台酒吃成功哉!阿是倪原说要双台格活?”子金只是摇手。伯廉道:“我两个人是吃不来这台酒的。子翁,还有贵相知没有?”子金红着脸道:“悉听尊裁。”伯廉笑着,只得替他请了几位朋友,总算没坍台,下脚开销,子金还有存下的四块钱。从此子金有了这个堂子里走动,便不寂寞了。一般也有人请他吃酒碰和。伯廉约莫着他用到一百几十块钱,便催他到嘉定去。子金没法,只得动身去。   不多时,伯廉乘闲,把子金不到一月,已经支用一百多元,告知总办。   总办不信。后来看见子金浑身衣服,换得极新,不由的信了伯廉的话,把他辞了回去。伯廉从此拔去了眼中钉。   看看残年将过,伯廉也不回去。那上海遇着新正月里,另有一番风光。   伯廉有的是钱,除是天天嫖赌吃喝,也没别的正经。真是光阴易过,看看新茧将要上市,伯廉便去合他两位朋友商议,你道那两位朋友是谁?原来一位是申张洋行里的买办周仲和;一位是华发铁厂里小老板范慕蠡。当下三人见面,谈起做茧子的那桩事。伯廉道:“这收茧子,第一要赶早,如今收的人多了,迟一会,价钱就要涨起来,将来卖不到本,定然折阅;再者我们究竟初次做这买卖,不好放出手段。据我的意见,还是尽三万银子小做做吧。”慕蠡道:“三万银子干得出什么事业?家君说得好,要做买卖,总须拚得出本钱。他做的事,没有三万五万的,至少也要十万八万,他又道:‘做买卖不好怕折本,这次不得意,下次再来,总有翻身的日子,要是胆寒,定然折阅。’他们老做买卖的,都是这般说。伯翁,你放心吧,我是不给当你上的!据我的意见,小做做,每人凑三万银子如何?”仲和点头道:“慕翁的话是不错,万把银子,我们也犯不着辛苦这一趟。”伯廉道:“仲翁,慕翁,都是有家;小弟是略略有点儿积蓄,万一折阅了,再筹不易,所以胆子小些。市面又不如从前,虽说洋人肯收,那价是随他的便,涨落拿得稳吗?既如此,我们只得再议了。”说罢,起身告辞。慕蠡道:“合股不成,也犯不着就走,我正要请请你,咱们吃大菜去吧。”伯廉不好意思却情,只得同到江南春。慕蠡又去邀了两位朋友:一是茶栈里的张老四;一是祥和皮货店里的老板胡少英。不一会,客俱到齐,大家见面,自有一番寒暄,不须细表。席间又谈起那做茧子的话来,张、胡二人情愿合拼三万,慕蠡是肯独出三万金的,仲和肯拿出二万来,还有一万没人承认。伯廉被他们抬在场面上,说不得允了万金,也就大费踌躇了。当下商量分两处去收。慕蠡道:“我们无锡有好几座灶,足可收几千担茧子。”伯廉道:“还是分收好,价钱里面又好取巧些。”慕蠡道:“开销呢,依我说分两处照顾不来,还是一处好。茧子莫过于无锡最多,又且都好,不如径上无锡去吧。南北两门,我们都有灶的。”老四也以为然,于是五人走了计。仲和道:“我们五个人,倒有四位走不开的,到底还是慕翁闲些,只好仰仗你偏劳的了!”伯廉道:“正是,这事非慕翁去不妥。”要知慕蠡是否肯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话蚕桑空谈新法 查帐目访悉弊端   却说范慕蠡因大家推他去收茧子,素性是伉爽的,并不推辞。他原是无锡人,自然本地几位茧行中的老手,一齐写信去招罗了来,只待收齐股子,便回无锡。这时各人的股分,都已交齐,只钱伯廉只交了五千两,约了三天后交清。伯廉急的没奈何,到处设法,那里筹得出。原来这时几位有钱的朋友,都打算结存本钱,去收茧子的。伯廉没法,只得在花行里,挪动了三千金,预备抽空补上,其余二千,只得恳慕蠡暂垫。慕蠡念他平日交情,就也允了。钱、周二人连日摆双台酒,替慕蠡饯行,再三计划而别。   且说范慕蠡别了众人,带着一位总管帐的杨陶安同行。包了戴生昌一个大餐间。次日午后,方到苏州,脱班了,无锡老公茂轮船已经开行。慕蠡只得将行李什物搬入栈房,闷坐无聊,约陶安到阊门码头上闲逛。二人兜了个圈子,只觉满目凄清,那里及得到上海十分之一。二人走得腿酸,找个茶馆坐下。谁知对面就是周翠娥的书寓。这周翠娥合慕蠡有割舍不来的恩情,慕蠡本打算娶她为妾,只因被妻子知道了,哭闹过几次,所以中止了。这时无意遇着,慕蠡只当没见她,别转头合陶安闲话。一会儿,娘姨走了过来,慕蠡便没法了,那娘姨定要请慕蠡过去,陶安又在一旁凑趣,慕蠡是前情未断,不免约陶安踱到翠娥房间里,原来翠娥正在那里梳头哩。当日慕蠡被翠娥缠住了,只得摆酒请客。苏州城里,慕蠡也很有几位朋友,什么凌筱云、金子香、徐委荷、王仲襄,都是世家公子,很能花费几文的。慕蠡把他们一齐请到,彼此寒暄一阵。就酒菜飞腾,笙歌鼎沸的热闹起来。饮至半酣,翠娥拉了慕蠡,切切私语,是要留他住下的意思。慕蠡不肯,禁不住翠娥装痴撒娇,弄得慕蠡心魂无主。当晚席散,陶安道:“慕翁,今晚是住在这里了,我回栈房去吧。”慕蠡道:“停会儿我们同走。”说罢,陶安已披上马褂。慕蠡也要穿马褂时,娘姨一把拉住,道:“范老爷啥也要走呀!倪先生间搭勿好住,为啥要住龌里龌龊格客栈?依倪说末,杨老爷也覅走勒,倪先生对面房间里搭张干铺,阿是清清脱脱也呒啥啘。”陶安抿着嘴笑道:“慕翁,你是去不成的,小弟明天写了船票,再来请你。”说罢,登登登的下楼去了。慕蠡合翠娥重寻旧梦,不知不觉,睡到次日晌午才起。陶安来探望过两次,那里敢惊动他。无锡、常州的船一起开完了,他还未起哩。幸而陶安有主意,没先买票,晓得慕蠡极少也要住三五天的。   再说慕蠡醒来,随手取乌金表看时,原来已打过十一句钟了,赶忙起来梳洗。翠娥还未醒哩,且不惊动她。梳洗过,就叫相帮去请杨老爷。相帮回说:“杨老爷来过两趟,说今朝无锡的船,十点钟就开了。”慕蠡急得直跳,把翠娥也惊醒,再三劝他宽住一天,明天起个早,赶上轮船吧。慕蠡正在没法的时候,凑巧金子香的仆人,送了个字条儿来,约他晚上酒局。慕蠡把他辞了,想要雇民船直放无锡。不一会,陶安已到,说起轮船已开,慕蠡怪他道:“你既来两趟,为什么不叫醒我?”陶安道:“我可不敢,原也不曾上楼。”慕蠡碍了面情,不好直斥他,心中却很动气,就催他雇民船去。陶安道:“今天大西北风,轮船都要迟半夜才到哩,民船再也摇不上的,只江北小民船,还勉强拉得上纤。慕翁,你坐得来吗?依我说,还是宽住一天,不要紧,茧子上市还早哩。”慕蠡道:“不是这般说,我呢,折阅点儿本,倒不要紧,只是受了人家的托,要把这事闹坏了,如何对得起人,将来还能做交易吗?”翠娥在旁听着道:“耐阿是做茧子?间末请放心吧。倪勒哚无锡灯船浪,就晓得茧子要下月初头上市哚。”慕蠡将信将疑,计算着下月初头,还有十几天哩,略宽了心。   不多一会,娘姨摆上点心,是两碗糟鸡面。慕蠡让陶安同吃。忽见相帮又拿了一张字条上来,慕蠡接来看时,就是金子香接了他复信,又来请的,内言:“你我这般交情,连一刻都不肯为弟留,未免太没道理了!”他措词不善,把多少见怪的意思,一齐写了出来。慕蠡最重的是朋友交情,那肯得罪他,赶紧写个回片陪罪,允他一准到的。   当日明知回栈无益,只得在周翠娥家便饭。晚间赴金子香的酒局,见面又作揖告罪,提起脱了轮船班头的话。大家劝说,多耽搁几天不妨,茧市还早哩。凌筱云、徐季荷、王仲襄都要复东。慕蠡再三谢时,他们不答应。慕蠡一则觉得茧市还早,二则也觉割不开翠娥的一片缠绵,乐得顺便应酬了朋友,就似应非应的答应了他们。果然次日依旧未能动身。接连赴了凌、徐、王的酒局,才议到上无锡的话。陶安暗中着急,只恐迟了了日子,茧子要贵,好容易等到慕蠡发愿肯动身时,人家已占了先机了。   二人下船后,不消一日,已到无锡。赶紧上岸看时,只见竹篓子一担担挑的都是茧子。慕蠡着急非常,只得把行李先搬入茧行。走进去看时,有两个看行的人,在那里,并未开秤。慕蠡道:“他们那些人呢?”看行的道:“只因没接到大少爷确实信,有的耐不得,接了别行的事;有几位没事的,还在家里坐地。”慕蠡焦躁起来,叫仆人们赶紧把他们请了来,埋怨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写信来通知我?”内中有位收茧子老手葛天生道:“东翁,上海是几时动身的?晚生前月半早有信去,如何没接着呢?”慕蠡一想,才知道自己错了,不应该在苏州耽搁这许多天,就也没得话说了。   当下吩咐他们布置一切,打听市价。天生道:“市价不消打听,今年茧子是小荒年,乡下人把价钱抬得太高了。初三日上市,就是三十九两一担,如今卖到四一二的光景。”陶安道:“还好,上海开盘时,可以赚二三两银子一担,收足二千担茧子,还能赚得到五六千金。”慕蠡只是摇头,踌躇半天,只得叫他们尽力做去。第一天还来得踊跃,收到二百多担,以后渐渐的少下来,甚至三二十担不定,价钱弄到四十三四两一担。天生细细的核算一番,道:“再收下去,是没意思的了!”统共收到一千多担茧子,依着他便要停止。慕蠡还想多收些。天生合陶安切切私议道:“他不懂得做买卖的诀窍。但他是个东家,只得依他。”当下各人在行内闲着没事,陶安是喜碰和的,就纠了同事,合成一局。慕蠡见了,很不自在,连讥带讽的说了几句闲话。陶安只得罢手。   那行是沿街的,陶安诸人,天天闲眺,只见乡里踱来一位先生,这先生合天生认识的。他姓孙名新,表字拙农。他家里也养蚕,只不知他那里得来的法子,他养的蚕,没有一些儿病的,做得一个个又厚又好的茧子,把来自己烘了,只卖不出去。为什么呢?他本不在乎卖钱,也怕难为情,合那些行里讲价。他的意思,是把这个养蚕法子试办试办,想教给人的。争奈人家虽然羡慕他茧子好,却没工夫去听他演说那番道理。只葛天生是很信他的话。二人见面,天生道:“孙先生,你来得正好,看看我们收的茧子怎样。”就对慕蠡、陶安道:“这位孙先生,是养蚕的名家,我佩服他养的蚕,没一条不做成极好的茧子,不信时,他身边一定带几个做样,你二位看看如何?”拙农微微笑着,怀里掏出几个茧子来。大家细看时,果然又坚致,又厚,不免叹羡一番。天生打开收的样茧来,拙农仔细看了一遍,道:“这都是盐滷种,天撒种就好了。”天生点头。慕蠡、陶安不懂,急问所以。拙农道:“蚕子要于下雪时,放在露天里,任那雪撒上去,所以叫做天撒种;那盐滷种呢,就是盐滷里泡出来的。天撒种的茧子,做得极厚、盐滷种就差得许多。但是乡里人贪图省事,总是用盐滷的多。再者我们养蚕,只知道蚕的病难治,不晓得察看茧子。西洋人是把那蚕身用显微镜细细照看,内中有什么一种微粒,西语叫做‘克伯司格’。这个病,叫做‘椒末瘟’,西名“伯撇灵”。这病极容易传染,一蚕犯了这病,把他蚕都带累坏了。从前法国学士,有一位名巴斯陡,知道这病在蚕身上发得极快,不但传染别蚕,就是它将来变成蛾,生了子,这子也受那老蚕的遗传病。冬季里是不发出来,春季时它长成了个蚕,这病一时俱发。巴斯陡想出一个法子,候那两蛾成对时,用小木槅或小竹圈,把它一对对的隔开,编了记号,待它生下了子,把那蛾一个个的放在乳钵里磨碎了,拿显微镜照看。那个有微粒的,就弃掉了不用,所以永远不出毛病,这法叫做‘种蚕分方法’。日本国的法子,更来得周到。他察出高地的蚕子比低地好,为什么呢?那低地养蚕稠密,不如高地稀疏,力量足些,所以把高地养的蚕子纸,盖了戳记,准人售买,还要预先派人照料他养蚕子的各事,没经过照料的,不肯盖戳记,这时获利,比前加了几倍。人家是国家有人替百姓经理的,我们只得自己留心,怎奈乡愚再也不肯听信人的话,随你说得天花乱坠,他总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譬如养蚕如何喂养,如何预备桑叶,如何每眠前后将蚕移到新床,蚕屋内如何生暖,蚕山如何编造,如何拆山收茧,这些成法,大约不甚离奇。只用显微镜的法子,除却学堂里人懂得些,乡愚那里得知,倒喜禁止人说杂话,看得那一条条的蚕,都像有神道管着的一般。你说奇怪不奇怪!要知道,这显微镜察看的法子,还有许多妙处,除椒末瘟外,还晓得那蚕有小五方形质,血轮形质,小腐质,小水虫质,一种种分别起来,优的劣的,肚里都有个主意。他们有什么养蚕公院,大家在内考较的。我们国家不能照办,暗中亏损不少。那用显微镜看蚕的事,最好叫女工做去。据说外国女工,每天能看四百个哩。近两年蚕务不能兴旺,我细想起来,又有一种弊病,都是种的桑树太密了;养蚕的屋也挤在一处,传染生病,也是有的。总之,一件事没条理,件件事都坏,自己知道弊病,肯改就好了。”拙农说了这半天,只天生还有几句话听得进;慕蠡、陶安只觉他说来全不切当,暗道:“关我们收茧子什么事呢,这人真是个迂儒,唠叨可厌!”便 佯的不睬他。拙农见他们爱理不理,自觉空发议论,来得无趣,只得搭赸着告辞而去。   再说慕蠡见那卖茧子的挑来无几,没法收秤,结算帐目,载货回上海去。当即有几家亲戚,叫了灯船,请他吃酒送行。又游了一天惠山,品过泉味,带了几坛水去。路过苏州,他叫陶安押着茧船先行,自己在周翠娥家里住下,按下慢表。   再说钱伯廉移用花行办花款子三千两,不知那位同事,通了消息,被总办金仲华晓得了,大不放心,又不敢遽行革逐,只得派了个极亲信又精细的人,去查他的帐目。伯廉这时,正住在新登丰寓里,眼巴巴望那茧子来哩。那查帐的,姓伍名光,表字实甫,系金总办的表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时常合伯廉在一起吃酒碰和的。这时奉了总办的密委,也明知伯廉住在寓里,却不去见他,私下搭船先到嘉定花行里,把总帐、流水、日用、暂记各项帐目,细算一遍,又把卖花行情参校过,看出许多弊病来,把他同事个个盘问到,吩咐道:“你们没甚事,这弊端都是钱伯廉一人做的。我是总办派来查他的弊端,你们休得相瞒,须一一告知了我。我在总办面前,保举你们。到底他怎么开花帐,怎么以贱报贵,怎么移用公款?”那行里同事,只一位余小航是伯廉中表至亲,素常关切,惊得目瞪口呆。其余二位,银钱上面都被钱、余二人吃去了大半,本就愤愤不平,好容易有法下刀,还肯不直说么。便一五一十,把细底都献出。小舫也没法掩了他们的口,只得等到晚间归房睡觉的时候,写一封密信,告知伯廉,嘱他赶紧设法。   这时伯廉写了几封信去,问慕蠡收茧子的事,竟没接到一封回信,心中忐忑,只得去找周仲和,问其所以。仲和道:“我也寄信无锡,据茧行里的同行来信,慕蠡还没到无锡哩。”伯廉失惊道:“这还了得!人家的茧子已收得差不多了,他还没到,这不是浪费几个川资么?果然单费几文川资,倒也罢了,我就怕他不论贵贱美恶,随便收了下来,将来卖不出去,不是本钱捞不回来么?”几句话,说得仲和也急了。二人商写了一封信去,问他切实情形,从邮政局寄去。仲和约伯廉在正丰街得和馆便饭,堂倌认得是周老爷,分外恭维,吃了个鱼片虾仁、炒腰花,四两白玫瑰酒,两碗蛋炒饭,会下帐来,一元三角。出门踱到绮园一躺。这绮园是伯廉常到的,堂倌都认识他。手巾起过,送上一盒烟来。仲和不吸烟,伯廉举起枪来呼几口,只吸得满屋云雾迷漫。仲和有点儿受不住,眼花头涨,没奈何脱去马褂,拿把扇子尽搧,却把伯廉的灯火搧得摇颤不定。伯廉放下签子,道:“仲知,你怎么这般怕热?”仲和未及答言,只见伯廉的小家人,手中拿了封信上来,东张西望。仲和瞥眼见了他,喊道:“猴儿,在这里。”猴儿回头看时,果见主人合周老爷躺在那铺上,赶来道:“老爷,我那里没找到,因想老爷常到这里来,碰碰看,果然碰着,有要紧信在此哩!”伯廉不则声,接来拆开看时,只吓得浑身冰冷,面皮雪白。不知信内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还花银侠友解囊 遇茶商公司创议   却说钱伯廉接着余小舫的信,吓了一大跳。仲和揣其神情,料想有大不了的事,问道:“什么信,伯翁这般惊疑?”伯廉道:“不相干,这是小弟的家事。”仲和也不言语。伯廉无心吸烟,急欲回寓,看那烟盒子里还剩一口烟的光景,就叫堂倌拿洗脸水来,合仲和斟酌道:“小弟要到嘉定去一趟,茧子要是来了,请仲翁作主;分帐时,待小弟来再分。”仲和道:“那个自然。伯翁有贵干,但请放心便了。”伯廉付过三角小洋的烟资,即便下楼,合周仲和拱手而别。回到寓里,左思右想,没得主意,要见总办吧,徒自取辱;要回花行呢,同事离心;况且这事体原是自己的错。仔细一算,净亏了帐上三千多银子,不知道茧子的销场如何,万一出脱不了,那是坍台就在目前;果能赚得几文,商务中倒还混得过去,只是这个美馆脱了可惜。想了半天,忽然拍案大喜道:“我有法子!这总办做事,本没主见的,他见我亏空这许多银子,万不敢撤我这个差使,为什么呢?怕我还不出哩。我要是不则声,他倒要虑及将来,我莫如自行检举,到他那里投首去,他反放心了。”想定主意,安心睡觉。   次日一早起来,就雇东洋车赶到杨树浦,叩金总办的门,却见那前次放掉顾月娥的女仆前来开门。伯廉满面笑容道:“你托我打的戒指打好了,今天特地送来。”说罢,在身边尽掏,掏了半天、叫声:“哎哟!我不知道在那里失落的,这便如何是好!唉,可惜,可惜!那戒指不用说,不但金子好,就是那块钻石,也值二三十块洋钱,我还是买的便宜货。阿姆,我实在对不住你,我另送你一个吧!”说罢,把手指上带的戒指,除下来递给她。那女仆陪笑道:“钱师爷,你也太客气了!我只要打个银的,你为什么替我打起金的来!你的戒指,我恐怕带不来的。”一面说,一面带,可巧合式,当下大喜,千恩万谢的谢这位钱师爷。谁知伯廉的金戒指是假的,只消一二角小洋,在青莲阁茶楼上,就买得来的了。伯廉问她总办起来没有,她道:“还没起来哩。钱师爷,请门房里等一歇。”女仆领了伯廉走到门房里,那门丁见上房女仆领来的人,那敢怠慢,好好的请他坐了。不多一会,听见总办咳嗽的声音。伯廉再三央求那门丁去回,总办果然请见,开口便问道:“伍实甫会见了吗?”伯廉站起来道:“没会见,晚生这会儿是来告罪的。”总办惊道:“你有什么罪?”伯廉接连请了两个安道:“晚生实在一时糊涂,因华发厂里的小东家斗做茧子,晚生抬在场面上,没法,不能不答应;及至当场答应了,自己又没银子,又不好回复,看看现在没花好收,去年的花,也算收得便宜,存下三千多两银子,斗胆把来移用。晚生原指望茧子出脱,随即本利归还帐上,却也不想赚钱,不过应酬那范慕翁罢了。料想慕翁家里,那般富厚,赚了钱,不必说;就是没赚钱,这银子也千稳万当的,他定然交还晚生,那时把来办花不迟。晚生不敢瞒了总办,特来禀知的。”仲华听他一派奸刁话,很觉动气,也顾不得他的面子,便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当同事,那里见过公中款子动得的吗?银子存在那里,你不要管它用得着用不着,总不是你可以借用得来。如今银子是用出去了,还拿这话来搪塞我,当我什么人看待呢?你自己去想想该不该便了!”伯廉听这口气不对,站起来又请了两个安道:“晚生赶紧设法归还,等不得茧子出脱的了。”仲华道:“这还像句话,限你三日内交还这三千多银子。要交不出时,也休来见我。”伯廉答应了几个是,慢慢退出。仲华也不送他。   伯廉出了公馆的门,袖中拿出手巾,把头上的汗擦干了,跑到总帐房里,想找薛子莘说个情,偏偏子莘昨天出去还没回来哩。伯廉料着厂里同事,没人合他要好的,只得走出厂门,却好有一部东洋车,伯廉跨上去坐了。回到新登丰,满肚踌躇道:“这三千两银子,张罗倒还容易,只是银子交出,馆地没着落了,我且听其自然。他要辞了我时,我便老实笑纳这三千两头,有何不可。”主意想定,乐得宽心。   当晚又约了周仲和、张老四、胡少英这班人,吃了一台花酒。席间谈起茧子的事,仲和道:“我看慕蠡这人,总要算得少年老成,断没有什么荒唐的事,除非病在途中,不然为什么一封回信也没有呢?”老四道:“他去了十几天,他老人家也很记挂他,据说他家信都还没到哩。”伯廉道:“我这两无倒还没事,我上无锡去趟吧。”少英道:“伯翁能去,是好极的了。”正说到此,仲和的马夫递上一封信来,道行里的阿大送来的。仲和接信在手看时,确系慕蠡的信。仲和大喜道:“慕蠡有信来了,我原说他不会误事的。”当下拆开,大家聚拢看时,内言:“弟不该在苏州耽搁了几天,开秤迟了几日,少须吃亏,只怕收不上二千担茧子。现在是四十三两一担的光景。”伯廉道:“收不上二千担呢,倒不要紧,只是四十三两的价钱太大了,恐怕卖不出去。”仲和道:“还好,少赚些不要紧,只要货色正路,总不至于吃亏。”各人放下一头心,只伯廉虑到折本。酒散后,大家商量写回信。又到少英店里,拟定稿子,信中劝他少收,早些回沪。   自此无锡、上海不断的两处函商,信息灵了许多。到得茧客三三两两的回上海时,只慕蠡不见来到;并且连信都没有了。伯廉打听上海市面行情,知道上等茧子,卖到四十六两一担,计算着还有三两银子一担好赚,那盼望慕蠡回来的心,分外急切;天天到华发厂去探听,那有影儿。又迟两天,茧子来的多了,价饯就跌落一两。伯廉大惧,只是干着急,莫可如何。这晚一夜何曾睡着。天明时朦胧睡去,直到十一点钟,还未醒来。仲和来了,打门好一会,伯廉才醒过来,慢慢穿好衣裤,开门时,原来是仲和。伯廉道:“我今天失敬,对不起的很!”仲和道:“我们还说客套话吗?我特来看你,为的就是茧子那桩事。”伯廉急问道:“茧子的事,怎么样?”仲和道:“我只道慕蠡是靠得住的,那知道他恋了个周翠娥,就把正事耽误了。昨晚杨陶安来找我,说茧子己到,还在船上。慕蠡在苏州住下,他有信在此,你看吧。”怀中掏出信来。伯廉看过,呆了一会,道。“据他说,后来收的三百担,是四十四两。这般大的价目还了得?不是白辛苦一趟么!如今行情一天天的跌下去,他还说要等他来再议,栈房钱加上去,那里能赚钱?看这光景,今年茧价,不见得再贵上去的了,莫如我们作主代销了吧。”仲和道:“这又不便,他要怪的。”伯廉道:“我们不怪他,他还能怪我们么?”仲和道:“我们且会齐了张、胡二位,把茧子安放好,再议。”当下伯廉叫一碗面吃了,过足早瘾,便去访张、胡二人。又找着杨陶安,把茧子起上了栈,回到四海昇平楼吃茶。只见掮客陈新甫走了来。伯廉问他茧子行情,新甫道:“今年很奇怪,逐天跌涨价一两,茧客都不肯谈买卖了。我也不劝他们早卖,横竖是要涨上去的。”伯廉听了,略觉安心。新甫道:“慕翁收的茧子,听说价钱很贵,不知道有多少担。”仲和道:“一千三百担光景,四十四两一担哩!”新甫微微笑道:“吃了苦头了,通无锡没有这个行情的。”伯廉听了,默默不语。新甫又道:“你们茧子要卖时,找我便了。”仲和道:“那个自然。”新甫匆匆辞去。   隔了三日,慕蠡已回,各人见面,无非谈茧子的话。慕蠡不信行情这样跌落,就去找了个熟掮客吴月坡来打听细底。月坡道:“外国丝一年多似一年,中国商家,还有甚么指望呢!他们一个行情做出来,不怕你们不依。我是看透了其中毛病,恐怕只有落下去,不会涨出来,劝你们早些出脱吧。那三百担照本卖,一千担赚一千银子,譬如白辛苦一趟吧。”慕蠡那里肯听。仲和、伯廉倒也劝他早出脱为是。慕蠡是富家公子,不在赚钱折本上计较,总要拗过这口气来,便道:“诸位不须着急,只宜静候,我倒要博他一博。将来赚钱,大家均分;折本,我一人独认便了!”伯廉道:“这话当真么?”慕蠡道:“那个说假话呢?不信,我可写下字据来!”仲和道:“说那里话!正经我们从长计议。”慕蠡道:“我是喜爽快的,省得大家担心,莫如我一人独做好些。”伯廉道:“说顽话哩,慕翁不必多心!我们吃番菜去吧。”当下大家走到金谷香,吃完番菜,伯廉拉了仲和,仍到绮园躺烟灯,还没吸完一口,那小家人猴儿又来了,道:“伍师爷来找老爷,说那花行里的三千银子,要再不还时,巡捕要来了。他约老爷明天在三万昌吃茶,议这桩事。”伯廉惊忧无措,只得把实情告知仲和。仲和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三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事,也要把巡捕来吓唬人?你们那金总办,也太器量小些!”伯廉道:“可不是?他一文钱都看得甚大,宁可被人家一竹杠敲一万八千,就不则声;我规规矩矩的借用三千两,还合他说明了,就不给我这点儿面子。这事我知道,那伍实甫在里面挑拨他,想讨总办的好,夺我这办花的事儿哩。”仲和道:“这人也太阴险了。到底外国人好共事,他除非不信这个人就不用;要用了他,随你别人想尽千方百计,要攻讦这人,他总不听的。你的事不要紧,我借给你三千银子还他,看他怎么说!要是总办辞你,也不怕,我荐你到茶栈里去。张老四前天还托我找朋友哩。”伯廉感激不尽。烟后就同仲和回行,打了三千两的银票,交给伯廉。   次早,伯廉起得迟了,实甫已在外面等了多时,见面后,伯廉很发一场话,道他不顾交情。实甫道:“须不干我事,这是你同事不好,到总办那里说过话,我是奉总办差遣,不能不合你接谈。据我的愚见:伯翁,还是合他结清了这注帐吧,大家好聚好散,有何不美。”伯廉道:“银子是有在这里,我虽然穷,何至拐人家的银子呢。”说罢,把银票取出给实甫看。实甫道:“好极了!我原合总办说过,伯翁不是那种人,尽可放心,争奈总办胆小,急得没法,差一点儿要打官司,还是我从中阻挡的。这银票交给我代还吧。”伯廉道:“我自己当面交。你不放心,同去便了。”实甫无奈。二人雇了车子,同到杨树浦。   这时金总办已到公事房。实甫领了伯廉,同会总办。仲华对伯廉道:“你答应我三天交还银子,如何一去不来,少见这样没信的。”伯廉不似上回那样谦恭,抢着说道:“我怎样没信?银子是硬货,我既借用了,总要设法才得归还。原是你吩咐我,没银子休来见的,我是遵命而行。”仲华大怒道:“你这算什么话!银子不是我的,你要不还,自有人来同你讨!”伯廉冷笑道:“你折阅的银子,也就不少,向那个讨去?我今天是来还银子的,你休要动气。”仲华听他说来还银子,不觉回嗔作喜道:“老兄,果然来还银子么?兄弟错怪了你!”伯廉呵呵冷笑,袖中取出银票交上。仲华细认银票,是纯泰庄的,料想不至做假,就叫实甫同他去验票。伯廉道:“尽验便了。”当下没法,只得同去验过是真。   次日,伍实甫奉到金总办条子,接伯廉的手。伯廉早知有此一举,就把各帐交代清楚。回到上海,满心不自在,去找仲和诉说冤苦。仲和也代为不平,宽慰了几句道:“我明天见张老四,一准替你设法便了。倒是我们茧子的事,很不好,如今跌到三十九两了,再跌下去,只怕我们本钱都要折光哩!”伯廉这两天,没工夫理论到茧子,听见仲和这般说,大吃一惊道:“我们莫如分货,各人自己去卖吧。我是只想捞回本钱,还好做别的事业。慕翁太执性,依了他时,定然捞不回本钱。他虽说折本独认,不过说说罢了,那里肯呢!”仲和道:“那倒论不定,这人本是个赛阔的,只消恭维几句,怕不独认了去。我所以合老四约定,这茧子听他做主,折了本,看他怎么交代便了。分茧的话,虽然不错,已自吃亏,你仔细想想。”伯廉道:“我真佩服你,看得透彻!我这小股分,也没什么说头,随着大家怎样便了,横竖也少不了我的。”仲和道:“正是。”伯廉别了仲和,到王宝仙家里吃了便饭,自回寓处。   隔了两天,仲和招呼他同去见了张老四,本系熟人,免了好些礼节。伯廉就将行李搬入天新茶栈。不过是管的帐目,没甚出入,远不如花行活动了。一天,忽有三位广东人来找张老四,伯廉接见,通问姓名。一位戴眼镜的,姓欧名鳌,表字戴山。一位穿葱绿湖绉单衫的,姓邝名豫中,表字子华。一位穿官纱大衫的,姓卢名商彝,表字伯器。三位都是潮州人。伯廉问他们:“找敝东什么事?他还在公馆没来哩。”戴山道“我们想开个制茶公司。如今中国茶业,日见销乏,推原其故,是印度、锡兰产的茶多了。他们是有公司的,一切种茶采茶的事,都是公司里派人监视着;况且他那茶,是用机器所制,外国人喜吃这种,只觉中国茶没味。我记得十数年前,中国茶出口,多至一百八十八万九千多担,后来只一百二十几万担了。逐渐减少,茶商还有什么生色呢!我开这个公司的主意,是想挽回利权,学印度的法子,合园户说通,归我们经理。叫园户合商家联成一气,把四散的园户,结成个团体,凑合的商人,也许做一公司。再者,制茶的法子,就使暂用人工,也要十分讲究。我另有说法,将来细谈。最坏是我们茶户,专能作假:绿茶呢,把颜色染好;红茶呢,搀和些土在里面;甚至把似茶非茶的树叶,混在里面。难怪人家上过一次当,第二次不敢请教了。倘若合了公司户商一气,好好监视,这种弊病先绝了,茶能畅销外洋,这不是商家的大幸么!素知贵东焙茶出名,特来合他商议,请教各事,能合股更好,不知他甚时来栈?”伯廉道:“他不定的,也许今天不来。我叫人去请他便了。”不知三商合老四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扬州府豪商出世 上海滩茧市开盘   却说钱伯廉叫伙计去请张老四,半天才回来,道:“四先生没在家,不知到那里去了。我找遍了几处茶会,都没见他。”戴山听说,便道:“既如此,我们改日来候他吧。”伯廉道:“等敝东亲自过去拜候。只不知三位寓在那里?”戴山道:“我们寓洋泾浜泰安栈。”说罢,起身告辞。伯廉送客出去,恰好周仲和的请客条子送到,是请他燕庆园吃晚饭,客已到齐。伯廉赶忙换了一身华丽衣服,雇车到了燕庆园,仲知、慕蠡合张老四都在那里。大家起迎,伯廉入座,合老四淡及广东茶商找他的话。老四道:“唉!为什么不叫人来找我?”伯廉道:“伙计先到你公馆里没找着,又把几处茶会上都找遍了,不知道四先生却在这里。”老四道:“他们住在那里?我去拜他。”伯廉道:“他们往泰安栈。”老四就要去,仲和道:“这时不见得在家,我去请他们来吧。”叫堂倌拿请客条子来,就请伯廉代写。一会儿,胡少英也到了。原来这一局,正是为茧子的事。慕蠡便道:“恭喜诸位!我们的茧子,不但不折本,还要赚到四五两银子一担哩!如今扬州府出了一位大豪商,家私有个几千万两,诚心合外国人做对,特地放出价钱收买茧子。自己运了西洋机器来,纺织各种新奇花样丝绸等类,夺他们外洋进来的丝布买卖。这位大豪商,少兄昨天已经会过,据说今儿便去登报告白。暂借了新垃圾桥北堍一块空地,支起帐篷,请朋友收买,不用什么掮客从中过付,讲定买卖,便有人同到银号里去兑银子。他拟定的是五十两一担,货色却要鲜明。”说罢,便对伯廉道:“伯翁,你说我误事不误事,如今不是因祸得福吗?”那慕蠡得意的神情,这时也就难描画了。当下不但钱伯廉心头一块石落了下去,即如张老四、胡少英、周仲和等,都喜得眉开眼笑,大家交口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慕蠡道:“千真万真,发财的事,造得来假话么?”伯廉道:“我只不信,中国也有这种阔人。”慕蠡笑道:“你也太小看了中国人了!只要有饯,那一个不会做豪举的事。譬如有了这么大的资本,怕不合外国的商家争他一争么?”老四道:“正是。我们谈了半天,还不吃菜么?我肚里怪饿的很。”仲和道:“我们来的时候也长久了。”掏出表来看时,已是九点钟,便问堂倌请客怎样了,堂倌回说欧老爷不在栈里,邝老爷说谢谢,有事不来了。老四道:“我明天去拜他。”   当下吃菜喝酒。伯廉分外有兴头,玫瑰酒接连呷了两壶,这是从来未有的事。仲和道:“慕翁说的这位豪商,姓甚名谁?我们都很仰慕他,好去会他一会么?”慕蠡道:“那有什么不可,他姓李名言,表字伯正,本是盐商起家,如今发了洋财。他的产业,也没有数,有人说他该到几千万银子哩。他黑苍苍的脸儿,比我还胖些,谦和得极。会会他谈谈,也好长些见识。明天我们约会着同去便了。”仲和大喜。伯廉呆呆的想了一会,起身拉仲和到炕上私下嘱托道:“刚才慕翁说的这李豪商,要请朋友替他收茧子,料想不过一二十天的事。我们栈里,好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可否告个假,去帮他的忙,求慕翁保举保举,这事就成了。四先生那里,还求你合他说通,这机会不好错过。况且我在里面,我们茧子上头,也有些好处。”仲和道:“你话虽不错,但是你才到四先生那里,就要走开,似乎有些不便。我先替你探探四先生的口气看,只说是我的主意便了。”伯廉道:“这却不妥,要是事情不成,反倒着了痕迹。不如先合慕蠡说通,再告知四先生。”仲和点头道:“明儿再讲。”伯廉道:“拜托,拜托!我明儿且不去会姓李的,事情说成了,千万就给我个信儿!”仲和道:“那个自然,你请放心便了。”伯廉唯唯答应,重复入席,大家吃到十点多钟才散。仲和约伯廉去碰和,伯廉只得应酬。   次日下午,仲和有便条来说:“李某人已答应,请阁下去替收茧子。四先生处亦已说明,明早九下钟,在汇芳会齐,同去见李某人便了。”伯廉甚喜。当晚就踱到王宝仙家摆酒,请仲和、慕蠡、少英这一干人,却没请张四先生。慕蠡十分得意,叫了四个局,都是时髦倌人。原来慕蠡新做一个倌人,叫做吴玉仙,很花了两文,被他原做的史湘云晓得了,可巧二人同时并到。那史湘云夹七夹八,发了好些话。玉仙本来忠厚,只得让她去说。慕蠡却怪可怜她的,一时气不过,就叫翻台到吴玉仙家,倒去叫史湘云的局。史湘云不到,慕蠡赌气,把他的局帐,当夜开销。史湘云的姨娘,赶来再三的陪罪,说了许多软话。慕蠡不免牵惹旧情,便问她湘云不来的缘故,娘姨道:“倪先生吃醉仔酒,困倒勒哚床上,动也动弗来。俚说:‘范大少叫格局末,勿到也勿碍格。’大少要会俚末,吃完仔酒,同倪一淘去未哉。”慕蠡要待发作,只是看她这种软绵绵的样子,心肠也软了,当下并无他话,娘姨自在身后守候不提。吴玉仙听得慕蠡要去,不免拿出许多本事缠住慕蠡,只叫他不能脱身,直到四下多钟,方才局散。那娘姨看看风头不对,只得自去。这夜慕蠡是仍在吴玉仙家的了。仲和、伯廉各自回家。   次早,伯廉有事在身,那里睡得着,七下多钟,便已起身。栈司进来扫地,觉得这位钱先生来得奇怪,本来是十下多钟才起来呢,为什么今天这般起得早?却不敢问。伯廉叫他倒脸水,拿稀饭。他才说道:“稀饭是还没煮哩,钱先生今天起得太早了,还没打过八下钟哩。”伯廉道:“我今天却是睡不着,你去替我叫一客汤包来吃吧。”不一会,脸水舀来,汤包也送到了。伯廉吃了汤包,过了早瘾,雇一部东洋车,到得汇芳,不见仲和,看见钟上已是九点钟,心里着急,恐怕仲和已经来过。再看堂倌忙忙碌碌,才在那里生茶炉,方觉得时候还早,作兴仲和还没起来,且自坐下等候。等到许久,还不见来;再看钟上已是十点多了,本来瘾没过足,不免打个呵欠,清鼻涕直淌下来。回头见烟铺倒还干净,况且正对着楼梯,上下的人,是望得见的,便拣一个铺躺下。堂倌送上一匣烟,伯廉呼上两口,方才有点精神。又觉得肚里饿了,叫了一客常州馒头吃了。正在擦嘴,见周仲和穿了一件纺绸长衫,夹纱马褂,戴着金丝边眼镜,踱上楼来,四面一张。伯廉早望见了,起身招呼。仲和脱去马褂,躺下说道:“昨儿被范慕蠡一场花酒,累得我乏极了。今天又合你约着,没法儿的起了个早,实在困倦得极。”说罢,掏出表来看时,已经十二点钟了。伯廉深深致谢,极道不安。仲和道:“我们合亲兄弟一般,用不着说这些客气话,正经抽完烟,去会那姓李的吧。你的事是十成稳当的了。我不喜别的,只喜我们那茧子有了销路,大约每人一二千银子好赚哩!”伯廉甚是得意,赶即抽了两口烟,剩下一个大泡子,把来藏在银匣子里,惠过烟帐,同出店门,雇车到虹口去。   原来李大豪商住在虹口沈家湾哩,二人到得他门口,只见三进洋楼,门口是门房、马车房齐全的,局面甚是阔大。那来往的商家,络绎出进,是不消说的了。周仲和业已去过,门丁认识他,领到一间厢房里坐下。不一会,李大豪商从正厅上送客出来,家人上去回过,就请他两人客厅厮见。二人进去,李大豪商略一招呼,便又合一位客人附耳接谈。伯廉细看这李大豪商,只穿件蓝杭绸大衫,并不甚新,他那身躯很长,左手指上套一个汉玉搬指,却是通红透明的。半天不理他们,好容易合那位客人话说完了,送了出去,这才回来对仲和道:“慕蠡兄讲的一位朋友,几时才来?”仲和指道:“这位钱伯廉兄,便是。”伯廉立起身来,重新合伯正作了一个揖,道:“晚生久慕伯翁,是位豪杰,如今得见,真是万分的幸福!”原来伯廉合几位学堂里的学生交涉过,也能搜索枯肠,说出几个新名词来,谁知伯正听了甚喜。你道这伯正是什么出身?原来他是盐商的儿子,从前请过极高明的先生,上过六七年学,他天资又很聪明,早已通透的了。一出应考,便中了第一名商籍秀才。后来只为专心商务,不去乡试,他喜的是看那新翻译出的书,装得满肚皮的新名词,不期伯廉说话之间,暗暗相合,因此十分得意,就留他二人吃饭。   伯廉从前见金总办的时候,还有愧恧的模样,如今是老练了。他又看透伯正这人,是喜朴实,不喜人家恭维的,便一味做出老实头的土样子。伯正道:“我的做买卖,用意合别人不同;别人是赚钱的,我是不怕折本。我这收茧子,难道不吃亏么?原要吃亏才好!我这吃本国人的亏,却教本国人不吃外国人的亏,我就不算吃亏了。但是我一人的资本有限,譬如把来折完了,我们中国人,依然要销到外洋去,把些生货贩出去,等他外国制造好了,再来取我们的重利,一年一年拖去,那有活命!但就目前而论,从前茧子是什么价钱,如今是什么价钱,再下去,还连这样价钱都没有。你不知道印度、日本,都出的极好的茧子吗?为的是中国地大物博,价钱便宜,落得贩去生发些利息罢了,难道真靠我们茧子不成!我所以开个茧行,替中国小商家吐气,每担只照市价加五两收下,我有用处。这事奉托伯翁帮忙帮忙,辛苦十一二十天,收的茧子,总须货色下得去;秤呢照市,不加斤两,收足几十万担再说,将来我还有请教你的时候。这次小试伯翁的才具,我僭妄极了,你休得见怪!”伯廉板着脸道:“伯翁,你说什么话?我们是一见如故,不妨吐露肝胆。我虽说没有读通书史,那公共的道理,也还知道。原晓得如今商家,吃尽外国人的亏,很想挽回这个利益,只是自己没有本钱,要去联络人家,又恐人家见疑,实在被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弄坏了。有钱的不放心合人拼股,联不成一个团体,只好暗中随他亏耗。难得伯翁这般豪爽的人出来,做这番大事业。晚生常听得人说,美国有一位什么商家,做到什么‘托辣斯大王’,他的银子,就是敌国之富,也还比不上他。伯翁将来一定是中国的‘托辣斯大王’了。”伯正道:“那如何敢当,把我比到外国的富人,一成也及不来,我是放胆做去便了。”伯正口虽这样谦虚,那神色之间,却是十分得意。仲和听他们谈了半天,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会儿,摆饭出来。伯正叫人陪着吃过,却又有怡和洋行里的买办来了。伯正又出来合他交谈。周、钱二人起身告碎。伯正约伯廉明早把行李搬到垃圾桥,那里有人招呼的。伯廉唯唯答应。   次日将行李搬去,只见有人来领他,一领领到一处弄堂里,是五开间的一处房屋,楼房甚是轩爽。伯廉安置妥贴,却见同住的,有好几张床铺。伯廉踱出厂门,找着收茧子的敞篷。只见篷门口贴着朱笺条子,上面写的是‘惠商收茧行”。进去看时,一排十六间敞房,挂着百十管大秤,摆着二十张桌子、板凳。同事有十来个人,总帐台只一座,高高摆在居中。   同事见伯廉来了,大家招呼。原来是王子善、余重器、陆桐山等一干人;还有一位很尖利的人,道是萨大痴,伯廉一一寒暄毕,就问茧子收过多少。大痴道:“今天第一日开秤,这时还不见买卖来。”伯廉道:“这时还早,比不得乡里人,赶一个早。他们那班茧商,享福惯的,总要到十一下钟,才得起身哩。买卖来时,极早饭后,只怕那时忙不过来,我们就早些吃饭吧。”子善道:“正是。”当下没话。大痴却在伯廉面前,很献殷勤。伯廉心中明白:他是想结联了我,做些手脚。只是这位李大豪商买卖;做得很大,我将来赚他钱的日子多着哩,这初次犯不着露出破绽在他眼里,倒碍了后来的道路。想定主意,此番要办清公事了。   饭后,果然第一次,便是慕蠡、仲和、张四、少英来到,不消讲价,茧子陆续运到,秤下整整的一千四百担。伯廉合众同事评了一番货色,大家道:“是足值四十四两。如今茧市行情,也涨到四四的数,我们加五便是四十九两一担了。”慕蠡道:“我们这茧子,比别家更好,有人还过四十五两的了,既到这里,似乎要五十两一担的光景。”伯廉假意道:“那恐怕不值。”大痴道:“足值,足值!收下便了!”伯廉要开银条,大痴过来附耳道:“我们的提头,须合这位客商讲讲。”伯廉也附他的耳朵,说道:“他是李开翁的至好,只怕不便。也罢,没咸不解淡,我去合他商议商议看。”便离座找慕蠡谈那同事的话。慕蠡道:“难为你这位贵同事一句话,我们多赚了一千四百银子,九五扣也是应该的。”伯廉合大痴说了。大痴道:“这事随你作主,不是兄弟一人得的。但则上海规矩,你也明白,不要太吃亏了。”伯廉道:“只此一遭,下回我们公同商议个办法出来便了。”伯廉就上帐台,开了个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两银子的条子,交给慕蠡,自去取银。   伯廉忙了一日,整整到晚方闲。到得晚间,事完之后,便找到吴玉仙家里,果然慕蠡、仲和、少英、张四都聚在一处。慕蠡道:“正要请你哩,我们今儿就把股本分了吧。”伯廉道:“悉凭作主。”仲和道:“分也使得,依我说,不如明天大家到慕兄厂里去分吧,这里觉得不便。”慕蠡道:“不是这么分法,原要到我舍下去分的。”伯廉道:“我们何不去分了,再来吃酒,岂不爽快些。”少英也急待银子用,只张四先生是随便的。五人议定,各跨上马车,到得慕蠡家里,原来就是铁厂隔壁。慕蠡进去,取出一大包银票,折为五分,按各人的本利分清。伯廉提出三千银票,交给仲和道:“利钱承情让了吧。”仲和笑道:“那可不兴,我是一本十利,你照算拿来。”伯廉红涨了脸,还没开口,四先生道:“论理伯兄应该多出些利钱才是。”伯廉只得说道:“应该,应该!我再加上一百银子,明后天送过来。”仲和笑道:“你这人也太拙了,我何在乎你这百金的利钱,原是大家讲交情,我才借给你的。正经十台花酒,我是要吃你的,宁可陪上几个局。”伯廉肚里打算道:“十台花酒,不是整整的一百银子吗?”不知伯廉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九五扣底面赚花银 对半分合同作废纸   却说周仲和敲伯廉十台花酒的竹杠,伯廉只得答应了,同到吴玉仙家吃过了酒,自回厂里。王子善、余重器已经睡觉;陆桐山、萨大痴却没回来。伯廉把银票藏好,躺下吸烟。原来伯廉吸惯自己的枪,那堂子里的枪是过不来瘾的,所以回厂后定要再吸才好。正在吸得浓快的时候,外面马车声响,知道萨、陆二人回来,果然推进门时,确确是他两位。桐山道:“伯翁回来得早。”伯廉道:“也没多时。”桐山脱去马褂,拿了水烟袋,坐在伯廉床上闲谈。大痴急急的要出恭,衔支雪茄烟,点上洋烛,提了马桶,自去中间屋子里大解。桐山忽然嚷道:“大痴,付们今天做的那注买卖,扣头多少?”大痴道:“你问钱伯翁就知,难道你还没知道么?”伯廉道:“今儿那注买卖,又当别论,那范慕蠡是华发铁厂里的小老板,合我们东家交好的。这人喜搬是非,要多扣了他的银子,被他去告上一状,落了个坏名头,大家不好看。依我说,那些关节,是要留心的。我们吃千日饭,不吃一日饭才好。”大痴道:“到底伯翁阅历深了,叫我是管不得许多。我们得几个扣头,也是场面上说得出的。上海滩上,大行大市,不自我们兴的例子。只不过分,便是很规矩的朋友了;况且这注进项,通行里上上下下,都要分的,只不过大小份分罢了。”伯廉道:“那个自然,下次我们看时行事,多扣几文,也就补得得过来。我们是行交行,各人肚里是有数的。”萨、陆二人这才没有话说,大家睡觉。伯廉自己踌躇道:”我要办清公事,同事又不答应,今天的买卖,已经破了例,不问多少扣头,都是这么一扣。管他娘,莫如拾现的!明天要有买卖到门,我直头合他对谈,省得他们插嘴,像今天大痴那句话,倒像立了什么汗马功劳,想扣人家个大九五,那也心太狠了。桐山是跟着他学乖,其实不中用的。那子善、重器,更没本事,只好赚几文薪水罢了,分红轮到他,也是有限的。只要除去大痴,我就不碍手了。但是这样的短局,那有工夫去除掉他呢?况且这人乖觉的了不得,还要提妨他才是哩!”。自此伯廉有个萨大痴放在心里盘算,碰着买卖到门,务要拉着大痴在一起商议;其实自己作主,不用他的主意。大痴甚是觉得,预备分红时合他算帐。不上一月,足足收了三十万担茧子,计算扣头,也有四万多银子,都在伯廉手里。大痴是眼睁睁的盼着他分,自己做出十分规矩样子,晚上都不出门,也没向帐上宕过一笔钱。王子善、余重器的宕帐,倒有二三百块了。陆桐山也没宕甚么帐,借过十块钱,三天便还了。伯廉甚是踌躇道:“这扣头实在可观,都是我一人的本事弄来的,分给他们呢,这雪白的银子,实在可惜;要不分给他们,于理上又说不过去。况且李东翁是个大财东,将来还要靠他做点事业,搁不住他们去三言两语,断送了我的前程,还是分了为是。”又一转念道:“不错,不错!我这四万三千多两银子,原有二万五千,是我在昇平楼合人家私做的,照例扣不到这许多。这笔银子核算下来,足足一万出头,连大痴都不知道,很可以上腰。余下的只大痴、桐山知道细底,恐怕要三七均分才是。其余的人,随便点缀些便了。”想定主意,便把那二万五千两的一注核算清楚,只应该提出一万二千两,作为公中的分红,自己可存下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不觉喜形于色。再一核算,公中是三万银子,先除七位不知道底细的同事,每人分给他七百;再除去行里杂差等等,通共八个人,每人给他五十两,一总除去五千三百银子。还有二万四千七百两,三七分时,自己还得着一万七千多金 只怕做不到。   当晚便约了萨、陆二人在九华楼吃饭,谈起分帐的事来。伯廉把手抄的一篇帐,给他二人看了。桐山道:“我们十个人,难道均分么?伯翁是管了这本总帐,自然辛苦些,应该多分些。”伯廉道:“那如何使得!”大痴道:“桐翁的话不错,我们打穿板壁说亮话,这行里除了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个办得来事。子善、重器这些朋友,随便分给他几十两银子便了。”伯廉听他的话,来得入港,凑拢来说道:“果然这话甚是。我有个底子在这里,二位看得合意,就照这么分吧。”说完,就从怀里掏了一张细帐出来。大痴合桐山同看过,批驳道:“每人分给他七百两,已是太多了。”伯廉道:“不然,他们不知道细底,要知有若干余利,怕不发话么?然而他们总有点儿约莫,太少了不行的。”大痴默然,再看到三七的那句后,大痴把这篇帐望怀里一插,道:“我们有帐好算,也不在乎急急的分银子,尽管存在伯翁那里便了。”桐山不懂他的用意,倒说:“这帐底子,要大家公断的,我还没见,你如何藏了起来?”大痴合他使眼色。桐山不解,还在那里要帐底子看。伯廉笑道:“大痴兄,你也是个明白的人,如今银子是在兄弟这里,为数却也不少,大约我也不敢独享,朋友交情是长的,银子是用得完的。我一人的意见,如何能叫二位心服,莫如你合桐山兄,也出个主意,大家评论评论,只要公道,就好照办。”大痴道:“伯翁先生,你既然说到这话,我也不瞒你说,大家在外辛苦,所为是几两银子,除却他们七位提开算,我们是三一三十一,没得多余话说。”伯廉听他这般没理的话,只气得面皮铁青,冷笑一声道:“再谈吧。”大痴也就不则声。桐山发了一阵呆,猜不透两下葫芦里卖的甚药,也只好不则声。吃过饭,伯廉还要躺下过瘾。大痴、桐山道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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