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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水石缘-清-李春荣

  第一段 骖凤翥仙侣临凡 诣龙湫神僧飞锡   荆楚溪山之胜,甲于天下。自昔人文毓秀,史不绝书,而灵异之祥,龙多尤为神女。如:襄王携巫峡之云,交甫获湘皋之佩,嶷山奕奕,泪竹痕鲜;湘水洋洋,凌波袜瘦,息夫人留桃花之洞,王明妃标青史之名。此骚人墨士恒见咏于诗歌,月侣凤俦每寄情于篇什也!   余尝浮洞庭,醉黄鹤,历云梦,过清宫,探赤壁之奇,踞衡峰之顶。四望层峦翠微,缥缈中有一峰,岗峦低蹴,气象郁葱,名曰绣岭。   岭之上有寺曰雨花。俯瞰平原,滔滔汩汩回绕于其下者濯锦溪,溪上有村曰赛桃源。居人得水之情,多跨溪为庐,烟火虽不甚广,而疏篱短径,茅舍竹楼,颇极潇洒。绣岭素居榛莽,有神僧飞锡至此,伐山通径,结茅其上。僧名朗砖。因声得教,喻色为空。半偈点开金藏说法,能令天雨花一口吸尽西江,到岸不须杯渡水。从指头上直悟彻三空、四谛、五蕴、六如;向定慧中都游遍雪窦、云门、宝洲、金界。觑着论风的、论幡的,生扌乞擦似隔靴搔痒,徒坏指尖;笑那掩关的、面壁的,死懵腾如担石上天,空劳肩膊。将两手分开,慧剑由他枕着,女儿便一脚踢倒净瓶,不愁输却山子,真是珠擎莲叶,颗颗皆圆;月在柳梢,丝丝不挂。   朗砖甫至绣岭,孤锁一龛,蒲团清磬而已。迨后游僧归附日众,大建丛林,一时暮鼓晨钟,遂与山风竞响。其徒拈花令居人将桃核裹泥抛置山上,不数年悉成佳卉。每当春至,则青缠佛头,红搂山腰,烂若锦绣,香风阵阵,落花如雨,因名其寺曰雨花,而山为绣岭云。居人慕桃源之胜,亦各沿溪绕屋争植夭桃。花蕊一舒,上下交映,繁红零乱,溪流如染。因名其水曰濯锦,而村为赛桃源云。   内有水涵虚者,别号散人,世居粤之合浦。为人汪洋浩翰,有古叔度风。因时浊淖,携室清氏来隐于此。性嗜佛,与朗砖善。髦而无子,仅生一女,取名盈盈。〔盈盈〕降生之夕,朗砖方在禅跏趺入定,见有童子骖鸾、仙娥跨凤并翔空际。须臾,骖鸾者东去,跨凤者降于水家中,有红罗一幅堕于朗砖怀内,上书云:   碎汝半块砖,投入千寻碧。   缔我凤鸾交,早飞龙湫锡。   览毕惊悟,深以为异。   次日闻散人得生一女,且惊且喜,来与散人作贺。散人独坐草堂,正在纳闷,见朗砖来,延入坐定。朗砖曰:“闻你夜来得了一颗爱珠,特来贺喜!”散人曰:“是谁说来?你错听了,还有半颗不全哩!”朗砖曰:“我知道了。儿子儿女总是一样,你不要愁闷。”散人曰:“年逾半百,生了个赔钱货,怎教我不闷?”朗砖曰:“自古好女儿反胜过美男子。你不闻木兰女披绣铠往边庭,黄崇嘏换乌纱入翰苑,那都不是挽髻儿穿裙子的么!”散人曰:“便依你说,古来有几个?”朗砖曰:“虽是不多,又道‘生男勿喜,生女勿悲’,怎么连这话也就忘了?且去抱来我看看。”散人将盈盈抱出中堂,朗砖抚之曰:“你们好走得快,把一个难题目送与我做,不知要费我多少气力呢!”散人笑曰:“捣什么鬼?”朗砖曰:“这是我心坎里哑谜,不要你管。有句话嘱咐你,此女非同凡女爰,须好生抚养他,日后自有天生佳配,切莫要寻错对头!”散人以为寻常言语,不甚关心。朗砖辞别回寺,亦不留意。   迨后盈盈长至十六岁,生得便体轻清,惠中秀外,藏娇锁恨,眉将汉月同弯;軃凤堆鸦,鬓与湘云共扫;朱唇红欲滴,齿比瓠犀;檀口气偏和,香清鸡舌。分擎汉苑,漫夸飞燕身轻;一捻楚宫,不羡小蛮腰细。采莲舟里西子低眉,板桂月中素娥避席。真个冰肌玉骨,一清无可拟丰神。若论蕙性兰心,二酉犹能探秘笈。魏夫人之书,管夫人之画,谢道蕴之诗,班婕妤之赋,蔡文姬之琴,无技不能,有能必绝,生平所喜,诗词为最。所居园亭池馆,题咏已遍,尝填《满江红》词一阕,以写赛桃源云:   叠嶂层峦,锁着这孤村偌大。潇洒处,清溪几曲,疏林带。花鸟全无尘俗相,人家咫尺烟霞内。算幽深,何地得如斯?桃源赛。 茅屋浅,山房隘;丛竹护,长松盖。听泉鸣空谷,琴横天籁。谁窃元都千树艳,偿将红粉三春债?怕等闲流出赚渔郎,愁难卖。   身旁二婢,一名采苹,一名采绿。采绿年尚幼。采苹小盈盈二岁,丽而知书,盈盈雅爱重之。分虽主婢,情同姊妹,每得佳句,辄令歌以自赏。时散人欲为盈盈相攸,盈盈闻之愁动颜色,偶见庭际落红,私语采苹曰:“女儿身如花片,飘泊随风,幸则飞缀绣帘,不幸则抛堕尘土。青皇难问,含叹如何!”采苹曰:“这件事命好的捡得来,缘悭的推不悼。闻说有个老人家朝着月亮捡书,那些不搭对的想都是他眼昏捡错了。”盈盈失笑。   一日,郎砖闻盈盈工于翰墨,持帖索书。盈盈为书“云外赏”三字。朗砖悬诸普爱轩中,又复丐写绣岭图。隐以花村,围以锦水,幽深清旷,驾辋川而上之。散人持画入寺,朗砖展看,啧啧称美。散人偶然谈及向平之事,因曰:“这山庄内都是些耕烟锄雨之徒,那讨快婿?昨日与寒荆商酌,欲图归计,却又彷徨不定。”郎砖无语,暗自失惊。及散人去,朗砖矍然曰:“非他提起,几乎忘了一件公案,如今正该是他来的时候了。吾当到彼招致此人,就中略露玄机,指引他一条觉路。”即将盈盈所画绣岭图藏入空囊。   次日,迎散人入寺,集众僧禅堂话别。散人向问:“师欲何往?”朗砖曰:“做和尚的人如孤云出岫,随风舒卷,有什么定向!”众僧有挽锡者,有愿从者。朗砖曰:“你们须各检点自己工夫。老僧不久自图返锡。”因命拈花暂统监院,临行密语之曰:“明年某月日,龙湫有一石生迷棹到此。你须留住,休忘吾言!”言毕,率一小沙弥担囊携钵,飘然而去。   第二段 逢密友慷慨谈心 论人情诙谐嘲世   中州望族首称石氏,得姓以来,分支遍于宇宙。其在荆山者多抱负。战国时见知于卞氏,荐诸楚王。王令展其蕴,大奇之。封卞氏为陵阳侯。襄阳米君善其族,罗置幕下。有难致者辄赍金聘之,呼曰翁丈。爱敬无倦容,或抱笏端拜,如对宸扆。人皆以颠目之,米君由是得名。他若将军误认仙子叱成,或授子房之书;或被吕公之指;或淋漓翰墨,易姓陶泓;或屼屼峙中流,共推砥柱。出处不同,用世亦异,纷纷藉藉,未易更仆数也。   有石岫者,字莲峰。居邻雁岩,学本鸿儒。气宇峥嵘,襟怀磊落;多情多感,恍宋玉之重逢;能酒能诗,俨青莲之再出。荷花输脸色,休猜做南国佳人;玉尺拟丰标,生想杀东邻处子。不幸庭摧椿树,且喜堂茂萱花。虽然芹采泮宫,尚乏丝牵绣幕。伯舅山外山爱之如拱璧,有女翠微,姿态颇媚,屡欲纳生为婿。生坚拒之。山公终不忍置。   生幼与松涛、云影二子同砚。因相友善,遂结金兰。涛字月波,性奇峭,英姿挺拔,有力如虎,饮酒过一石,自号渴虹。影字笼碧,为人轻清淡荡,飘飘有仙致,尤工书,落纸如烟云。妻和氏,小字碧娘,贤而多姿。内父和光为黔中司李,常以书招云。云以道远不应。   三子往来甚密,朝花夕月,无日不同游,亦无日不同醉。酣畅时披风抹月,感慨处按剑悲歌。一日,云、石二子过涛家闲坐叙话。生曰:“余三人鸡窗萤案,风雨连床,居恒磨砺,自信颇坚,异日鹏程万里,未知谁着先鞭。”云曰:“我视功名十分飘忽,即期不负所学。他日得志,须早寻一红尘不到之处作山中宰相。宁为人所思,勿为世所用。”松曰:“大丈夫得志则为栋为梁,不得志则寻邱问壑。功名成否,直须听诸自然。”向生曰:“你忘了一件要紧事!”生曰:“何事?”松曰:“论你年纪,若是个女娇娃,也是破瓜时候了。这裙带儿底下的事情为何竟不提起?”生曰:“这些时到门的不是执柯,便是作伐,我听得好不惹厌,又轮到你来了!”云曰:“闻君渭阳意欲馆甥,你固辞,却是何意?”生曰:“家表姊颇有姿容,予不揣要寻个天下无、月中有的人来作对!那合卺怀中酒断不与寻常脂粉共饮。”松涛抚掌笑云:“这等说要嫁是嫁不成了。”生笑曰:“配非其人,宁甘待字。”松曰:“我看你几时寻得到手。”生曰:“不要你替我愁,宇宙之大,岂无全人?只怕寻见了还不止一个。”云曰:“你不要妄想,一个两个在那里?”生曰:“虽未逢其人,却不可不作此想。”又谓之曰:“你方才说要寻个红尘不到处。我平昔意想中有境界非俗非仙,其间水秀山明,花奇草异。似曾经历之所,每一想着便觉神怡。不知却是何故?”云曰:“这或是梦幻所致。”生曰:“非也。”松曰:“或是你襟怀超旷,有此奇想。”生云:“亦非也。情景历历,惜不能绘。”松谓云曰:“莲峰雅度,尔我实不能及。”生曰:“又胡说了,我是不好奉承的。”松曰:“我松月波可是肯奉承人的?笼碧,你说说看。”   云曰:“月波说得不错。但文人气象本是潇洒,怎奈今人戴了一顶儒冠!装模作样,敛手缩脚,倒弄得不死不活。苏子瞻嘲乡里人与妓筵,真是此辈小影。”松曰:“这还不过是那拘儒样子!更有一等伪谦恭假道学,口内说着仁义道德,心中藏着刀剑水火。如世所称‘蜜尖刀’、‘笑面虎’、‘绵里针’诸美号。阴贼险狠,甚于鬼蜮。即密如相知,亲若手足,无事不以智术相御,多少无知之子误落陷阱!也有计穷势迫,明知被赚,隐忍就欺。总之一堕术中,便如打窗的虫,吞钩的鱼,罗网的鸟,再跳也跳不出,要飞也飞不去。此辈却揉着肚皮暗称得意。如此等人不知阴司里阎罗老子可也另设一重机械酆都待他否?”云曰:“有,有,待我说个笑话。阎罗巡查地府,见一狱中鬼囚都光赤着身子,哀嚎叫冷,即问判官这是犯何罪孽的,判官说:‘这些人在阳间惯用奸巧骗人,充假老实;又惯趋炎附势,故受此罪。’阎罗叹曰:‘若只如此,又不暴弃绫罗,为何使他赤身受冻?’叫鬼卒带到殿前,各给皮裘一件。众囚皆喜跃叩谢。各人夺了一件披在身上,被鬼卒推倒在地下,打个滚爬起来都变成牛羊猪狗,哀哀叫苦:‘只道大王是好意,原来是假慈悲骗我们的。’阎罗拍案大骂:‘你这群孽畜在阳间骗了人一世,我处你这一遭,尔就叫苦了!’这岂不是款待此辈的么?”三人大笑。   生曰:“我们既深恶这两样人,须做个风流洒落的书生,莫堕那宽袍大袖的迂儒;须做抽肝擢胆的真士,莫学那蝇言挹貌的鄙夫。宁使吾辈笑人,莫使人来笑我。”松曰:“畅快!畅快!”复呼酒,与云、石尽欢。   第三段 松月波携酒玩芳菲 石莲峰赏花遇梅柳   朗砖自离绣岭,竟望龙湫而进。一路云山飘渺,烟水苍茫,小鸟呼林,青猿啸树,叹曰:“数十年水色山光,依旧是本来面目。老僧秋霜满鬓,十分惭愧溪山也。”既至其地,即认定石生。遂觅一所茅庵住下,喜曰:“明珠在握,老僧不负此行,我欲完我因中幻,他更有他幻里因。这一回傀儡登场,待老僧提清线索,搬演他一本佳人才子的风月奇传。知音者不要道异夸新,充耳者也不要眼瞅口唾。大众观场不须性急,只刹那顷,锣鼓便敲将来也。”时值春季,一日,石生晓起过云影家。云问:“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生曰:“不识何故,昨晚一夜不曾合眼,等不得天亮起来,没情没趣,到你这里来走走。”方言时,松涛亦至。云曰:“好心齐,我又不请你吃早酒。”松曰:“今日的请帖不劳你发,有个现成东道了。”生问:“谁是主人?”松曰:“昨闻郊外召我园万花齐放,动了游兴,特来相邀。小奚挈榼等在门外,莲峰好凑趣,不约而同。”云曰:“他说晚上睡不着,想是有些心事,此东倒也恰当。”松曰:“这后生伤春了,我替你解闷。”言毕,便教出门。云曰:“大清早空着肚子游春,我不吃空心酒,等收拾早饭吃了去。”松曰:“好婆文!早饭有处吃,包不饿坏你。”   三人携手同行。将及里许,进一条小巷,弯环屈曲,生曰:“这所在从不曾走过。”望见临了一家,朱扉外绕着绿水,粉墙头罩着红杏,庭内一架秋千彩索随风飘荡。行到门外,松、云忽立住,生问:“这是谁家?”云曰:“这是青楼论痴院,里面有两上姊儿:一名柳丝,一名梅萼。姿容妙丽,兼有才情。追欢选胜,少不得他二人。进去招他们同走。”说犹未了,这院内有个小厮,名唤扶芳,开门出来,见了松、云是来过认得的,便叫:“松相公们,怎么不请进里面去?”松问:“梅姑娘合柳姑娘都起来梳头没有?”扶芳云:“到这时候,绝早起来妆扮,两个同出门去了。”松曰:“胡说,黑早往哪里去?”扶芳云:“我敢骗相公?铁哥儿管着房门哩!”云曰:“不依我,掉下早饭了。”鸨儿听见,也出来说:“相公怎么都站在门外说话?他姊妹两个委实才出去耍子去了,早来一步,敢还看得见。”看见石生,定着眼,嘴里轻轻念道:“好个俏模样儿!”松指云曰:“都是你打房门旋,耽搁工夫误了事。”云曰:“走罢,好扫兴!”松曰:“莲峰出兵不利,头一次就劫了个空营。”生曰:“兵法捣虚,云胡不利?”   既到园中,见亭台错落,花木参差。虚楼下回抱虚廊,曲径傍周遭曲槛。芳池碧沼,行来却借小桥通。锦幛翠屏,到处齐将香坞绕。和风吹片片,扶不起架上荼;睛日照融融,开遍了栏边芍药。千岁桃,三眠柳,傍绿偎红;君子竹,美人蕉,交枝接叶。风流草,帝凌霄,提木笔书天;富贵花,王含笑,睹金钱匝地。杜鹃放而倩女魂销,海棠开而玉环梦醒。莺声燕剪,自在清歌;蝶乱蜂狂,天然妙舞。似季伦之梓泽,较胜芳菲;类摩诘之辋川,更饶浓艳。方在玩赏,忽有一蝶彩衣翩跹舞入花林。生持扇逐之。转入花屏后,见一女子在池边照影,手整云鬟,即便立住。   其女抬头看见石生带着笑脸,便与生拱拱手。生暗忖:必是院中所访之人,回到花亭上,向松云:“你方才要劫营,这园中有个烟花将埋伏在乱香深处,快去擒来!”松曰:“待我去看。”趋入后边,见是柳丝,喜曰:“躲得好,却被俊眼瞧破。”柳曰:刚见一小后生是那个?”松曰:“就是我时常说的三盟弟。”柳云:“哦,这就是石三郎么?”松云:“如何?”柳丝点点头。”松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在这里?梅丫头呢?”柳曰:“轻嘴!”松曰:“重了怕压坏他。他在那里?”柳曰:“起来得早了些,到这里和他斗了一回草,在夜合花下靠着太湖石打盹哩!”   松涛悄悄走到跟前,见梅萼淡妆雅态,倦倚湖山,绰是媚人。轻轻闪在背后,取一草心,掉过手向粉鼻内微微一旋,梅萼猛地一个喷嚏,柳丝拍手大笑。梅云:“我怎么竟睡着了?不叫我声,到来调弄人!”柳云:“倒是我调弄你,让我赌咒,调弄你做你家孙儿。”松涛跃出来扑柳丝。梅惊云:“是几时来的?悄没声吓我一跳。”松云:“家里闲着被窝,躲在这里睡觉,要我们寻不着。”柳云:“他们说的石三郎今日也在前面。”梅云:“我正要物色物色他。”松曰:“今日邀他来看花,有个薄东摆在亭子上,屈你二人坐坐。”梅云:“菖蒲花难得开的,怎好叨扰?”二人转到亭上,松向生云:“你教擒一个,我擒了一对来了。”云曰:“方才到你家撒了个空网,好不没趣,谁知你们先在这里等了!”指生向梅、柳云:“这就是盟弟石莲峰。”梅觑生云:“月车郎不期而遇,没有带得果儿来,怎好?”石生初傍温柔,不禁二妓低鬟偷觑,反觉羞涩无语。松曰:“莲峰放老气些,抬起头来,索性让他们看个饱。”生曰:“花魁在前,自觉形秽。”二女含笑。   酒过数巡,云曰:“座中冷落,等我行一令。”松曰:“且慢,先让我行个流星赶月,大家吃几杯,再让你来!”生曰:“阻他的令,先罚一杯。”松曰:“该罚。”即举大杯自斟,云夺住曰:“好便宜,我倒恕你,就依你行。”遂将酒斟齐,连饮数巡,杯到梅萼,梅云:“这个急三枪来不得了。”松涛催起板来,梅云:“让过这一杯罢。”松曰:“不能。”梅立起,持酒向生云:“石相公借一杯。”生方欲接,松涛隔住云:“莲峰不害羞,谁敢借?”柳云:“不过一杯酒,受人挟制,就干了罢,要醉也用醉,说不得。”云曰:“还是你爽快。”梅萼一饮而尽云:“松相公好狠。”柳云:“你这样重他,他背地里叫得你好听哩。”梅曰:“由他呼牛也得,呼马也得。”松曰:“不错!一般都是被人骑。”云曰:“马背不如牛背稳。”梅曰:“云相公,你也看他的样。”生曰:“笼碧好起令了。”云曰:“我的令要古诗一句,内带筵上一物,又要合着园中时景,行遍了搜令饮酒。”松曰:“就来,只是要认定一物,然后念出诗来。不许诗兼二物,也不许诗异物同。”生曰:“这个自然。”松曰:“还有句话,不论诗词歌曲。”云曰:“这却不能。”柳曰:“让他些罢。”松曰:“还是你宽。起令的先来,要顺行,第一是莲峰,我收令。”梅曰:“石相公底下是我。”云曰:“莲峰快哉!”松大笑。柳曰:“开口惯教人捉错。”梅曰:“我是无心的。”松顾柳曰:“你倒在我的上面。”云、石亦大笑。   梅曰:“不要搅场,又阻住令了。”云曰:“我先认了鸡。”松曰:“诗来。”云曰:“杏花唼喋青头鸡。”松曰:“先错起,这偏是只白母鸡,怎么说他青头!罚了一杯,我替你说个‘翠羽花冠碧树鸡’。”生曰:“我认的酒,‘红白低枝拂酒杯。’”松曰:“石相公底下的来。”梅曰:“到我了,怎么处?筵上有的寻不着诗,诗上有的又合不着景!”柳曰:“我教你认了鱼,这鱼很肥。”梅曰:“我就认了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松、云齐向柳曰:“多嘴!该罚不该罚?”柳曰:“罚则不甘,要我吃就吃一杯罢了。”饮毕曰:“我认了燕窝,‘燕蹴飞花落舞筵’。”松曰:“好吃的都抢去了,这一味猪舌没人睬他。其名不雅驯,斯文难言之。我偏认了他。”柳曰:“诗来。”松曰:“没有诗,《战国策》一句‘舌在足矣’!”合座大笑。柳曰:“这舌是什么舌?”梅曰:“还是你口里的,还是这盘内的?”松曰:“倒是你的长舌。”向云、石曰:“我不过少个‘猪’字。”指柳云:“他方才那窝儿也藏在底下。”柳曰:“你单找着我。”云曰:“若罚酒,就便宜了他。只要他说过,我们且吃个冷落杯。”松曰:“这一句不作数,方才的‘翠羽花冠碧树鸡’难道也算不得?”柳曰:“不许诗异物同是谁说来?”生笑曰:“真真为法自毙。”松曰:“不要忙,待我看看,鸡鸣了,鸭还睡着,换他句《西厢》,‘嫩绿池塘藏睡鸭’。”梅曰:“这一句倒换得好。”松向二女曰:“令完了,把衣带放松些!让他这青头鸡好搜。”柳曰:“你也该说够了。”云曰:“我诗中暗藏一种名花,一样颜色,梅姊的有名无色,柳姊的无色无名。”指松云:“你的有色无花,莲峰花名不见,颜色又重。”大家照令饮酒,松曰:“你这‘青’字是单咏鸡头的,与杏花无涉,这鸡头便让你唼喋了,也该吃一杯。”众各饮毕,起行花下。   生顾二女曰:“人面与花容竟媚,使人应接不暇。”梅曰:“此花艳,惊郎醉目也。”柳丝折取玉楼子一枝,笑向石生索咏,生转让松、云,松曰:“不要推人,辜了他来意。”遂令小奚展笺,石生迅笔书成一律:   半若琼瑶半若矾,古今人见辨分难。   三春香散风情好,五夜光浮月色寒。   玉树无尘诚可爱,雪英有影最堪看。   几回独倚阑干外,疑是枝头带佩珊。   诗成,二女相对色喜。持酒斟杯进生曰:“诗凌元白,字压钟王,夙慕锦心绣口,果然名下不虚。”生接杯曰:“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不要见笑。”云曰:“昔日李供奉沉香亭醉后赋诗,帝使太真捧砚,为千古文人艳羡。今日召我园石莲峰得句,徼幸二美捧觞,可续前人佳话。”松曰:“局面虽像,只可惜这诗是吃了李太白的尾子骨做的,有些屁气。”众皆大笑。生曰:“阉奴晓得什么?快替我脱靴!”谐谑半晌,复将酒肴移近花下,席地而坐,追欢竟日。忽暮云冉冉,细雨空濛,遂一同携手出园。   第四段 柳丝悲寄长歌 石生情感二妓   众既出园,松涛令小奚先回,三子带余醺复入论痴院。二女引入一小阁内。生见碧槛红窗,绣帘罗幌,正中太湖石春台,两旁湘妃竹交椅,上面挂一幅吴绫裱的米家山水,左右衬一幅金花笺蕉叶对联,书云:   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   生顾云曰:“这是你的字?”云曰:“呈丑,呈丑。”又见香几上画屏闲整,铜炉内煮一缕青螺甲,胆瓶中浸一枝剪春罗,旁有一座花梨架。内列楸枰、册页、管弦、檀板诸物。生就坐。鸨儿出云:“从早直玩到这时候才来,相公们是那里遇见他姊妹?”松曰:“他们会躲,我们也会寻,怕遇他不着?早上便宜了你家一餐早饭,如今来补数了。”鸨儿指生问云:“这位相公贵姓?从没有来过。”梅曰:“是石相公。”鸨儿想一想云:“莫不是山老爷的亲么?石相公贵客光顾,不曾备得什么东西相待,怎好?”云曰:“另的一点不要,口干了,快些取茶来!鸨儿连声说:“有,有,我去叫妮子们送来。”不一时,出茶啜毕,梅、柳高燃红烛,复令小鬟行酒。   松曰:“今日想有个酒鬼寻替身了。”柳曰:“酒鬼若寻着你,渴虹还想出世?”松曰:“如此花浓酒酾,那得不死!”云影将瓶花移近梅萼曰:“眼前一三字联,谁能解?谁能对?”松曰:“可是‘花对花’么?”云曰:“然。”生曰:“我们今日岂不是‘酒寻酒’?”众皆服其敏捷。生向二女云:“日间赏名花,对倾国,未及一聆清音。且喜红烛迎人,管弦在侧,二卿何吝阳春一曲,以尽赏心!”松曰:“莲峰识趣,倒像惯走陈留。一善四弦,一工横笛,请各奏所长。”柳曰:“恐巴歌污耳,贻笑知音。”梅曰:“石相公见爱,便丑也不敢不陈。”于是,梅横玉笛,柳抱檀扌曹以歌曰:   天丝一缕枝头袅,百舌撩人啼不了。   遣愁尽道莫愁家,谁识莫愁愁更悄。   琵琶切切笛凄清,不奏繁声与慢声。   几阕新裁幽恨曲,欲诉还悲调不成。   双鬟家在春风里,翠眉玉靥羞红紫。   犹忆当年发軃肩,名园妒杀闲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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