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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炎凉岸-清-古吴娥川主人

  诗曰:   儿女情方始,云泥路遂分。   直须言势利,空自说殷懃。   计必从贤舅,机尤昧小君。   可怜袁氏子,少小历纷纭。   话说尤氏家眷到京,一番叙会,自不必说。冯国士即忙备酒,与尤寡悔洗尘。当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处,说些家常话儿。尤寡悔因谈及临行之时,袁七襄叮咛求婚的许多说话。冯国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约,今老袁既得了个儿子,这段姻亲也是天缘,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还是目下就来纳聘,还是过一年半载,可曾与老舅怎生商议?」尤寡悔道:「他便到家里受茶,也不曾说及这话。但是小弟尚有几句话儿,正要与姐夫斟酌,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为姐夫体统所系。只不知姐夫与姐姐意中,可道我说的是也不是?」冯国士与尤氏齐说道:「自家至亲,难道有个不是的说话。」   尤寡悔道:「前年姐夫与老袁指腹结盟,不过偶然说及,不曾议个妥当。我想衙门中人,自古迄今,兴废不常。万一日后有些破败,教甥女终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虑。况姐夫连登甲第,位到星曹,外台指日可冀。今若与衙役做个亲家往来,甚觉不成体面。古云『丝萝附乔木』,养女毕竟攀高,岂有公卿之女,倒嫁与磨滕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妇,可不笑杀了天下人。我劝姐夫还该拒绝了他,另攀个门当户对,方不玷辱冯门高雅。」冯国士道:「我岂不愿攀高,况衙役终屑下人,非出吾之本愿。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谊,亏他保护了许多,怎好便翻转脸皮,把前盟悔赖,做个不仁不义的勾当。」尤氏听罢,便从旁撺掇道:「当初虽然藉他荫庇,不过隐然消弭了衅端,原未尝实实用他的力,也不曾劳动了他。今你既中进士,身为郎司,自家威风使用不尽,那做衙役的人,还图他甚么护持?快快摈断这葛藤,不要被旁人耻笑。」冯国士道:「你们既有志气,难道我反不顾体面不成。今后只存下这条念头,渐渐疏远他便了。」三人计较已定,绝不提起指腹为婚的话,只闹烘烘一团势利的局面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七襄自从送过尤寡悔上京,叮嘱求亲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谁知过了几月,竟无片纸只字寄将回来,心里好生焦燥。欲待自到京中会他,只因宪务羁身,再也丢手不得。又过了些时,恰好是年吏缺考满,同事数人,一同咨部。衰七襄因一事两便,好不喜欢,就忙忙的收拾进京,还打帐有几年耽搁,家中事体,交与谢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儿子。外边田产帐目,托个老成管家执掌,自己带了千金,同两个家人,雇了一乘驴轿,两头牲口,不上半月,赶到京中,寻个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冯国士。谁知冯国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务,不便去见他,都里又无考选日期,准准在京里坐了两个月。打听冯国士工务尚未得完,好生纳闷。偶然一日,在前门上游了一遍回来,天已薄暮,十来个朋友正在下处吃酒玩耍,忽见外面二三十位骁骑走入门来,把这些吏员一个个都用大链子锁着。袁七襄道:「我们是河南抚院咨部考职的吏员,并无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错认了人?」骁骑道:「奉三法司坐名来拿,怎的错认!」一头说,一头便在身边取出单来与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众人方才慌了,忙问道:「只不知为什么事体?」骁骑道:「不过旧案牵连,辩得明白,自然无事。」众人只得随着走去。到了法司衙门,逐名点过,便叫钉了扭,下在牢中,等各犯解齐会审。一声吆喝,带出衙来,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狱中去了。正是:   前程如漆尚迷津,谁道先为缧绁人?   自是公门水火地,不关荣辱是清贫。   看官,你道袁七襄等十余人,遭此黑陷,却是何故?原来是年正直京察,河南抚院有几件旧案事情,竟被京堂察怀。袁七襄等都是旧案内承行经手之役,故株连在案。同事四五十人,都已到河南去提了,独袁七襄等咨送在部,故另获监候,以待质审。袁七襄带来两个家人,见家主拿去监在狱里,慌了手脚,星夜奔回家中,报知谢氏,谢氏惊得冷汗淋身,哭倒在地。家中几房奴仆,见家主犯了钦案大事,眼见得无可靠托,又恐怕日后定有株连,不上两日都搬走了,谢氏也没法留他,只得听其自然。但想要管为丈夫的事体,思量又没头路,连忙将田地托人尽行贱卖,止得半价利手。因去央求亲族,托他上京打点,谁知人情浅薄,见是钦案,恐防连累,随你骨肉至亲,或推身子不健或说事务匆忙,尽皆坚辞不去。谢氏心里一发着急,想到:「袁氏宗祧,虽有这点骨血。尚未过岁,未知可能成立,今丈夫乃终身仰望之人,岂忍坐而不救。今冯家在京,现任做官,有此一脉姻亲,莫若我自到京中当面求他,定然肯有一臂之力,但是吾妇人家,路上不便。只有一个嫡亲侄儿,叫做衰吉,也曾做过经纪,路上倒也撇脱。除非央他同去,才是稳当。今吾家中奴仆,已是星散。只有一个奶子,一个丫头,也尽可伏侍。」算计停当,就叫奶子:「去请了袁大官人来,我有说话要与他商量。」奶子领命,竟到袁吉家来不题。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且表袁吉,近来正为做一桩生意折了本钱,正在家中纳闷,甚觉无聊。忽见婶氏差奶子到来呼唤,实时应诺,来见婶娘。谢氏就将前后真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袁吉听了,一诺无辞。谢氏满心欢喜,连夜收拾些细软,带了田价银子,雇了驴轿牲口,与奶子丫头男女四人,并抱着小儿一同上路,不分昼夜,赶到京师,寻间房子住下,连夜叫袁吉,将十来两银子送与监门使用,通了一个信息。袁七襄已知妻子来京,定求冯家救援,心中略宽了几分,不在话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   且说是夜,谢氏在灯下写了一封极委曲极恳切的情由,将丈夫何事牵连,如何拿禁,并自己亲赴都门,现在何处住下,写得详详细细,吩咐袁吉传到工部衙门,报知冯国士。是时,冯国士正在那里趱修皇城,忽见后门传进一个报帖,连忙接来看了,转吃一惊。原来冯国士督工事忙,昼夜不闲,绝不晓得袁七襄已在京中两月。突然见了报帖,方知袁七襄竟为钦案事情,监禁在狱。又知他妻子谢氏与幼子俱已到京,「如今通报了我,必然要来求我援救。我救了他不打紧,这段亲情,他一发认为实然,岂不是自己去揽他做个亲眷。」便连忙与尤寡悔并妻子商议,把这些缘故备细说了遍。妻子笑道:「他今为了此案,已是捕退之役,还去睬他则甚。况且钦案,不是个儿戏的。万一救他不得,一发牵连在里头,你这个前程,他家赔得起吗!亏你把个千金女儿扳得好人家。如今一个亲家乡公坐在牢里做罪囚,一个亲家母浪游钻刺,出乖露丑,还有个好女婿也挈带在此。你去认认亲吗?」把个冯国士说得顿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原不打帐救他,故特进来与你商量,怎生回他说话?」尤寡悔就在旁边接口道:「回他则甚,就是他重新充了抚院吏书,也须奈何不得我们。况且并这吏书,已是忒腔的了。如今只消到三法司去动个禀揭,说有钦犯妻孥,在此背谋出脱,卑司不敢容隐,特具禀明,那时姐夫又脱了干系,三法司据着禀由,自然拿来拷问,极不济也要驱逐出境了,岂不杜绝了这个葛藤,可不妙哉!」冯国士听了这段说话,不觉拍掌称快道:「此计妙极!竟在背地里使个暗箭,我又省得与他成仇作恶,岂不斩截,岂不千净。」尤氏听着,直笑得眼睛都没了缝。   冯国士即忙走到书房,写下一通禀揭,差个的当衙役,投到法司衙里。果然响应,不隔一时,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钩票,立逐谢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迟延,立提犯妇并寓家重处。吓得谢氏魂不附体,只抱定了孩儿痛哭。丫头与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从外厢走来,问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鲜血直流,只抖抖的不知为着些甚么。公差骂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这是什么所在,敢到此打点事情。若走迟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断你的腿筋。」谢氏含着一腔眼泪不忍就去,还要打帐磨延,早有几个地方并房主人都奔前来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只得连声应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时几乎连铺阵也打迭不完,直被这班人生生的搀了出门。房主随手儿关的铁桶也似,众人那里许你担阁,推的推,打的打,撵出了城。雇了十数头马驴,直要押送到隔县交界。   可怜谢氏是个未出门的内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驴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许多。直押到该管处所,讨了收领,众公差方才回去。临去时把谢氏这几两卖田银子都逼勒了出来。亏得袁吉与谢氏两个,抵死哀求,却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这许多牲口脚价,也一总向谢氏要还,谢氏没奈何,谅不能免,又秤出七八两银子,赏掌鞭的去了。真个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话说谢氏四五人,此时弄得进退两难,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狱中,那知道这番光景,如此狼狈,如此挫辱,气苦难言,只放声大哭,奶子与丫头们也觉悲切,都流了好些眼泪,袁吉劝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用,且寻了个下处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须早早商量。」谢氏依了他,只得揩干眼泪,袁吉先去寻了个(原书下缺)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曲云:   灾频更切肤,屋漏连遭雨。祸不单行,船覆江心波,夭高无路,呼痛妻孥,教援羁人挈幼雏。   谁知更中萧墙祸,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难诉,而今谁个恤穷途。这时节欲倩人扶,谊远情疏,耻笑个离家妇。   右调《金络索》   话说谢氏,生长香闺,从未出门。万不得已,只得离乡背景。自从登程以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气恼艰辛。觉得身子疲倦异常,不吃晚饭,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梦见一尊古佛,谢氏慌忙下拜,求他丈夫之事,那佛与他一幅素纸,谢氏收了,仍复拜求。只见儿子袁化凤,忽被个不识面人抱着就走,谢氏连忙夺时,人已不见,那佛向谢氏把手三翻,谢氏忽然惊醒,见袁吉与奶子丫头俱未睡着,便将此梦说破,各各称异。谢氏道:「但这幅素纸,恐怕有些不祥。」丫头道:「或者叫我到上官处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纸是个无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脱水。」谢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夺时,如来把手三翻,不知什么缘故?」袁吉道:「三翻手是十五,除非到十五岁上有些灾悔。」奶子道:「总是梦中的事,那里有许多凭准,回去到寺院里烧烧香,祈保便了。」谢氏便不在话下,翻来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蹄哭哭道:「我这一身狼狈不打紧,但是丈夫的事,再没有一人替他挽回。况且前日通了个信息,已晓得我在京师,不知怎的牵挂。若不见我些动静,教他愈加愁闷,我心里如何得安,如今京里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没体面,不如且作归计,到家里别寻门路。」袁吉心里受了些惊慌,也睡不着,与婶子两个直说到天亮。忙忙催丫头与奶子起身,大家洗过脸,原雇了轿驴,径回河南,谢氏心里气苦,那里吃得下早饭,只得忍着肚子上了轿,匆匆赶行。走了五十多里,谢氏又饥又渴,却并无卖饭的所在,掌鞭人还不见上来,谢氏饿得腰都软了,袁吉一时没法,往四下里一看,只见旁边二里多地,隐隐有一村人家,忙说道:「那边人家虽有,却不是经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饿坏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着饭吃,赏他钱把银子,怕掌鞭的不来守候吗。」袁吉也说有理,便打转驴子,往小路上走。此时谢氏肚里也饿得慌了,只得凭他主张,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却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与谢氏说知,谢氏道:「我昨夜梦见了佛,且进去拜了。」袁吉带住驴子,扶了轿杠下来。丫头伏侍谢氏出了轿。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话说谢氏一众,才进庵门,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桌,把四个人仔细一瞧,问道:「奶奶们那里来的?」袁吉道:「我们京里下来,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剎来烧炷香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居士们信心从善,请到大殿上去。」便在前边引路,四个人随了入去。原来门径虽小,里头却甚是宽敞。见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辉煌,十分庄严。谢氏步进殿中,和尚替他点起香烛。谢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古将一两银子送他做香钱。袁吉便向和尚说道:「不该打搅师父,今日我们不曾用饭起身的,奶奶有些饥了。师父若有便斋,相扰一餐,总一奉谢。」和尚道:「小僧这里素斋甚便,相公怎说起酬谢,请到客堂里坐。」谢氏对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饭,还到前头去的是。」袁吉听说,也待要走,却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难道茶也不奉一杯,况且要打中伙,还有三十多里,不要饿坏了人。小庵虽然贫陋,腐饭也尽可充饥,何必如此拘执。」便一面叫和尚把驴儿牵进来喂些草料。只见四五个和尚不管好歹,把轿子驴子一总弄了进来。袁吉见和尚如此殷懃,只得反劝谢氏道:「承师父们一点好心,难以却他,只得扰了素斋,也好赶路。」谢氏不得已,见侄儿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强移身,同到大殿后头一所客堂里坐定。   一个小和尚掇出茶来,又摆上许多果品。谢氏对袁吉道:「我们来到这里,掌鞭的那里晓得,倘然他一直赶过了,找寻我们不着,岂不急坏了吗。你还到路口去看看,等他们来同走。」和尚在旁听见,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请坐了吃斋,我叫小和尚去侍候便是。」当时吩咐一个行者,叫他到路口候着,问他是赶袁相公牲口的,叫他进来,也吃些饭。那行者听着吩咐,飞也似的去了。袁吉问道:「上剎有几位师父?」和尚道:「只有十来个儿。」袁吉道:「这个僻静去处,饭食从那里来?」和尚道:「路口有客商过往,抄化些度日。」正说话时,见一个小行者搬出极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请用饭。」说罢,走出去了。谢氏道:「我们快些吃碗饭儿,早早去赶路。」袁吉连忙吃完了饭,又催奶子与丫头都吃了。小行者端进热水来,大家洗过手脸。和尚也走来道:「奶奶用完饭了吗?」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搅。」便取出一包银子递与和尚道:「须些香金,聊尝一饭之费。」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盘缠。」袁吉又道:「师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来买些香油,在佛前作个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说,只得受下,决不敢负相公的善念。」袁吉与谢氏便欲起身,和尚道:「里边还有随喜的所在,请奶奶们也进去走走。」袁吉道:「赶路的人,那有心情闲耍。」   和尚道:「后边阁上有一尊白衣的观音,宝签甚是灵验。若处心礼拜了,随你奇灾大难,俱逢凶化吉,不可不进去拜。」谢氏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动,便说道:「且进去求一求签儿也好。」和尚欣然引导,弯弯曲曲,走过许多寮房,到一个阁上,果有一尊白衣观音。四个人连忙下拜,口里喃喃祷告,要讨个逢凶化吉的灵验,那和尚掩着口暗笑,下楼去了。谢氏拜罢起身,看看佛像,转过厢楼。后边又是一进楼子,并无佛像,却有两三副床帐,绣帷锦被,铺排得十分华丽。袁吉道:「和尚倒有这等受用。」谢氏道:「我们不是闲耍的时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   一同走出前楼。可煞作怪,那前楼的中门已是关断,四人着了忙,只得乱敲乱叫,喉咙都叫破了,那里有人听得。谢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们落他坑阱?这番四条性命,逃到那里去!」丫头与奶子听见,尿头都意出来,便扯住了谢氏,号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济不得事,如今没奈何,待我拼着性命。在窗子里爬下去,寻个门路救你。』说罢,脱掉外衣,解拴腰带子系在窗楹,两手紧紧挽定,挂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楼下,走过外厢去了。正是:   方叹罹灾甫脱灾,谁知灾更迭乘来。   僧佛面目真罗剎,虽有慈门不放开。   话说谢氏,只道袁吉去寻了出路,就来救他,谁知眼都望穿,连他的影儿也没有了,三人急得慌乱哭做一团。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一伙大盗儿,人人有几分勇力,且学了十八般拳法,随你二三十大汉,也不够他一个人发脱,故假意戴着顶僧帽,穿这领袈裟,借佛门做了个容身之地。夜里都改扮异装,惯到各路行劫商客锱囊,窝入寺中,穷奢极乐。这日也是谢氏合当有晦,恰恰到这寺里拜佛。这几个久不见色的饿鬼,做了几年孤独长老,精华直满到头顶上来,亏得借手统出脱了些。那时这班强徒看见谢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纪还不甚多,又见有个丫环,人物也俏丽,年纪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岁,兀自丰韵。一时着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里,怎肯还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许多殷懃。先把轿子牲口弄了进来,使外面没了形迹,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羁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骗到观音阁上,料那袁吉毕竟弄下楼来,要寻出处,预先伏下一个和尚在前边楼下,见袁吉果然下了楼走出来,就一手儿扯住,直押到另一个静僻去处关着。   谢氏三人,见势头不好,明知贼秃必来强奸,待要寻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计得个出身之路,再做区处。我们死了不打紧,何人与我申冤。况且相公在狱中,只有小官人这点骨血,承继宗祧,何忍死而绝后。」说到伤心之处,谢氏便如肝肠寸断,哭得死而复苏。乃含泪说道:「奶子你怎轻易说个出头日子。如此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我三个女人做出什么事来。倘然秃驴到此强横,终不然污蔑这身子,做些含羞忍耻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还留这点名节。」奶子道:「大娘节操我岂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难久存,关系实为不浅。」谢氏道:「虽如此说,只恐秃驴来强逼时,就要做个洁身之鬼怎么能够。」正说不完,只听见楼门一响,四五个狠和尚闯将入来,谢氏惊得魂不附体。待想往楼窗里做个绿珠堕楼的故事,亏得丫头一把拖定,只是乱哭乱跌,声声求死。丫头放下主母,跪下去连连磕头,和尚那里睬他,一个先把丫头抱在怀中,做了几个吕字。一个去扶谢氏,替他拭泪。谢氏尽力死挣,犹如婴儿戏金刚,那里挣得脱。又一个搂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极计生,倒立定主意大声说道:「你们众师父若要干好事,须依我一句说话,只在我身上,包管做个长久夫妻。若一味莽獗,目下虽着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见师父们的面了。」众和尚连忙问道:「依你怎么说才可以长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节妇,就做了节妇,何处图名。人生在世,那个不要寻些乐趣。我与这丫头两个,是不消说了,只大娘意中还执定闺门娇养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太急骤了,未免要寻短见。则师父们费过多少心机,岂不白白里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计,今日师父们且退,只宽限十日之内,待我千方百计劝他转来,包你和和顺顺做个百年偕老。这是我一片真诚,为师父们图个万全之策。听与不听,也不敢勉强,只恐日后懊悔,想我的说话就迟了。」这几个和尚听他一篇议论果然有理,想道总是瓮中之鳖,就迟几日不怕他飞上天去,连忙放了谢氏,都来搂着奶子道:「便依你说,权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与小姐姐两个轮流陪伴我们吧。」奶子道:「我两个巴不得先尝个甜头,但是主母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欢。我若不顾名分,便是自家为私,怎么劝得他转。只争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误了大事。」众和尚见他一发说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罢,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凭你怎么摆布我便是。」众和尚又拿住了他,两个做了几个吕宇,方才一哄的下楼去了。谢氏见和尚已去,方流泪问道:「你这番说话是什么缘故?」奶子道:「岂不闻人极计生,方才不哄他这番说话,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宽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个机会出来,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几日,预先做个结果,也强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谢氏与丫头听说,俱道好计。有诗为证:   谩道能挥西日戈,阴桑寸舌乃腾那,   问谁偕得提撕力,自在游行出纲罗。   话说谢氏暗想道:「虽宽这十日之期,终逃不出虎口。只是侄儿好好同来,及害他遭此奇难,生死不得在一处,今不知他埋灭在什么所在,教我怎生过意得去。」丫头道:「大娘且不要悲伤,悲伤也是无益。和尚说这白衣大士有灵,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萨慈悲,有些显应也不可知。」谢氏只得依他,与奶子三人日日在观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祷告一回,和尚终日送上来的好蔬菜儿,好茶饭儿,也无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昼夜尽着哭拜。一连五六日,眼也哭肿了,泪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却无有丝毫灵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个泥塑木雕的,何尝有什么报应。谢氏痛苦道:「罢了,总是我这几个人该有这番劫数,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过,我并无别事在心,只有这小官人不忍与他同死。」说到呜咽之处,哭倒在地,奶子与丫头急忙扶住,叫唤醒了。谢氏含泪说道:「我只有一条计策,除非将这小官人的里衣上,写了年庚月日,并父母的姓名居址,哄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抚度了去,倘日后成人,原可归宗,或者父子还有见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抚养的父母匿起踪迹,不得归宗,然终久不灭袁氏这点血脉。」丫头道:「这计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么肯依你送到人烟繁盛的去处。万一将来埋灭死了,可不一发心惨。」奶子道:「此说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间,也是个死,还是与他领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线生路,须是做这着的好。」谢氏含着眼泪,把儿子的小衣脱了下来。但苦设有笔砚,寻来寻去,无物可写,只得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一些血,往净瓶里折一枝柳梢权做了笔,悲悲切切写下两行血书道:   袁化凤年二岁,上年腊月十五日丑时生。父袁之锦,年三十四岁,河南开封府人,系抚院吏书。母谢氏,年三十二岁,同郡人。   写毕,仍与儿穿好,恰有个小行者送上茶来,奶子道:「小师父,你去请一位老师父来,有要紧话讲哩。」那小行者应了一声,连忙下去。去不多时,果见前日这个半老的和尚,笑嘻嘻走上楼来,向奶子作个揖道:「连日费你的心,今请我来,想必有些意思了?」奶子道:「我为你费过多少唇舌,用了多少心机,如今意思是有些了。总耐这一晚,到明日自然上手。但有一件,他旧年生个小官人,虽是两岁,其实末满一周。今既要顺从师父,有这小官人碍手绊脚,啼啼哭哭甚是不便。我撺掇他领了出去,省得今日也是儿子,明日也是骨血,心里牵牵挂挂,何不断绝了他这条念头。」和尚听了这番说话,喜得心花都开,楼住奶子,口口做了个吕字,便说道:「阿弥陀佛,难得你为我们如此用心,将什么来报答你。」奶子道:「报是不消报得,只要念他一点苦情,依我说来,将这小官人去坐在人烟稠集之处,待人领去抚养,也是一条生命,切不可将他埋灭,辜负我这一点为人为彻的念头。」那和尚听了,合着手说道:「韦驮天尊,我若有坏心,天雷打死。」奶子便向谢氏手中抱过孩子,递与和尚。可怜那谢氏,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哭得大痛无声,昏晕在地。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只见他笑嘻喀抱着孩子下楼去了。奶子心上说不出的苦楚,只抱住了谢氏呜呜咽咽的流泪,又不知那和尚的念头是真是假,心里好生割舍不下。   却说这和尚,虽然狠恶,只因色迷了心,痴痴的感激奶子为他周全,竟不敢负他,悄悄叫香火人,抱到官路上往来人多的去处放着。也是这袁化凤命里造化,恰恰遇着个极尊荣不过的官儿领去做干儿子了。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太监刘瑾,这刘瑾奉朝廷差着,采买皇木,修造内殿,回来却从这路上经过,隔夜宿在邮亭。先梦见一个小儿搴衣求救,恰好到这所在,远远一道红光,直遗数丈,连忙叫人赶去,果见一个小儿。因想起昨夜之梦,定是吉兆,即叫左右从人,抱过来看了,俨然与梦中所见无二,心里好生欢喜。又想这一道红光,定然有些福分。便珍珍重重,好生收拾了回去做过继儿子不题。   且说谢氏,是夜悲悲惨惨,思念儿子不置。又想,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并无一点灵应,佛天也不肯救人,因与奶子丫头商议,明日跟见没有生路,只得用条汗巾,做个终身结果,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三人说得痛心,哭在一处,谢氏只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挣扎也没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艨朦胧胧的睡去,见一白衣妇人,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你的灾星已过,明日切须忍耐,自有机会可图。」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谢氏大喊一声,惊跳醒了,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谢氏说与梦中之事。奶子喜道:「原来菩萨有灵,快去拜谢。」丫头道:「你也不要拿稳了,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倒撞出这样灾难,如今菩萨又来哄人,明日定然不济。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便该手脚轻健,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奶子被这几句,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谢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天那有诳言之理,若不肯信,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谢氏忍着疼,拜谢了一回。仍与丫头奶子三人悲悲凄凄,一夜坐到天亮。正是:   祸福原先告,休言梦未真。   纤毫可胥验,数定岂由人。   哪知到得天明,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奶子着实与他抚摩,只是叫疼叫苦,又过了一会,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的一般,大喊:「疼死我了!」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饭来,见谢氏这般光景,问知缘故,慌忙报与和尚。不多时,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你这起贱人,怎生抬举你,就宽了你十日,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怎敢哄骗师父,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不知为什么昨夜忽然头痛。起初还不打紧,到得今早,一发痛得不省人事,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连气息也接不来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见谢氏头已发肿,两只眼就像红枣一般,身上寒颤得鸡皮相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铁还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诈病,便道:「等他调理几日也罢,不然去买帖药来煎与他吃,自然就好。」一头说,一头将那奶子拿住在怀里,先做了个吕字,忍不住火性,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与他强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过,被他秽污了身子,好生气恨,苦无奈何,不在话下。再说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轮流作乐,快心适意。有双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   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温温、玉软软,贴着心窝。祇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   甜头儿尝着了,下次儿要便夫,只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许蜜陀僧结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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