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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禽海石-清-符霖

  停了一停,我又想:现在要我父亲去央人说合的话,所谓“远水救不着近火”,我此时且要想个与纫芬天天亲热的方法要紧。于是,又想来想去想了半天,忽然绝处逢生,被我想出两个妙法来了:一是我对我父亲说明,只说那三间书房地方雅静,要在那里设个书案,以便晚上在那里用功。纫芬是最爱看花踏月的人,只要是月夕花晨,他必然到园子里来,我就可以请他到书房中坐坐。一是杭州的风俗,男女本不甚避忌。他住在我的后院,我何妨天天进去和他聚首?只要我嘴甜会说话,会奉承,在他家仆婢头上常时花上些小钱,那里有拒绝我进去的理?我想到此间,我心上又不觉顿然快活起来。既而我又想到:“我这两个方法虽然是好,万一我父亲不许我摆设书案,我将如何?万一顾年伯治家严肃,不许我时常到他屋子里去鬼混,我又将如何?”我想到这里,我心上又不觉顿然焦躁起来。可怜我如此胡思乱想,直至天街四鼓,玉兔西沉,我方才脱了衣服,上床去睡了。   次日早起,我出了卧房,要想对我父亲说那摆设书案的话。谁知我父亲没有早膳便出门拜客去了。我既见不到父亲说话,我便想到后院去看纫芬。又想为时过早,恐纫芬还未起来,去也枉然。没奈何,只得照常吃些早膳,去到外面学堂里念书。这天因为心上惦记纫芬,不到五下钟就回来了。进了院子,就撞见我父亲与顾年伯立在树阴下闲谈。我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叫一声:“顾年伯。”顾年伯忙还了礼,笑着对我父亲说道:“这就是二少君么?好一个风流年少!不要放他外面去胡行乱走,被那班恶少勾引坏了。”我听了这话,不觉心中暗笑!现在家里放着个纫芬,断然不会在外面胡行乱走的。我当下就趁势把拟在书房里摆设书案的话,向父亲说了一遍。我父亲听了还没有答应,顾年伯在旁就十分夸奖道:“这是最好的事!你要到书房里去用功,你何不就去把书房收拾起来,还要来告禀你父亲么?”我父亲见顾年伯这般说,也是点点头说道:“你要去那里用功,你尽管去便了。”   我见我父亲居然应允,心下十分快活,当时就吩咐王升先去书房打扫一番,然后把院子里的木器桌凳等项搬了几样过去,一一摆好,当窗设一张书案。那窗子是四面玲珑中间嵌着玻璃的,从窗子里望到外边,直对假山,倘然后院里有人走出来,都逃不过窗子里的眼睛。又找了几幅最雅致的书画,将他张挂壁间。书案上香炉茗碗,样样俱全。旁边又摆了两个花架,两个花盆,盆内都种着粉红碧桃花。我指点王升一一位置妥帖,然后坐在书案之旁,将文房四宝揩抹得干干净净。我心下自己估量,有了这般的洁净地方,设或纫芬来到,也可以将就坐坐了。   不料我正在静坐,忽然窗外有个人影儿瞥过,我只道此时纫芬又出来游玩了,急举目向窗外观看。咦!女人虽是个女人,却是眼睛里从没有看见过。只见他年纪约有三十岁内外,圆圆的脸儿,高高的鼻子,鼻子两边有几颗痘瘢。身段矮矮儿的,身上穿一套缟素衣裳。并不是顾年伯的宅眷,又不像是底下人。站在那假山旁边,朝着角门外探头探脑的,不知他看些什么。我因为见他不是纫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看了许久,也就转身走入后面院子里去了。这天晚上,我就在这书房里读书,故意把那声音读得来抑扬顿挫,要吹到纫芬耳朵里去,使他得知我在这书房。   看官,我为了纫芬,我真是煞费苦心,我料天下一班在女娃子面上做工夫的人,总没有我这样苦的。到了次日,我依旧在外面学堂里读书。读到下午四下多钟,在先生面前撒个谎,就跑了回来,在卧房里换了一件新衣,一径撞入后院。掩至中堂,只见昨天所见的那个女人正和纫芬的母亲坐在那里闲话,一见了我,都笑吟吟的立起来让座。我这时见了纫芬的母亲,我就改口叫他年伯母了,我说:“年伯母请坐。年伯母来到我家四五天了,小侄都没有过来请安,实在荒唐得很。不知年伯可在家么?”纫芬的母亲道:“老爷还没有回来,你尽管在这里玩耍罢!”我又问那女人是什么人。纫芬的母亲说:“这是我的妹子。”我听了这话,我才晓得这女人就是纫芬的姨母。我想杭州人的称呼,凡是长一辈的女亲,大半是叫干娘的。我于是走到这女人面前,作了一个揖,叫了一声:“干娘。”那纫芬的姨母笑了一笑,也还了我一个礼,我方才坐下了。但我此时四下里留心观看,并不看见我那纫芬。须臾,仆妇送上茶来。我与纫芬的母亲谈谈讲讲,讲了多时,还没见纫芬走出来。我忍不住了,便问:“还有两位姊姊,如何不见?”纫芬的母亲道:“他们都在房间里做针线呢。”我听见这般说,我就不便再问。又坐了一息,我便告辞走出来了。我一路走一路想;今天虽然看不着纫芬,且喜已被我打通了路道,往后总然要见着纫芬的。这天晚上,我仍旧在书房里朗朗的读书,使纫芬得知。   第二日下午,我又独自一个儿掩入后院,冀与纫芬会一面。谁知纫芬的阿姊倒会着了。我与他谈了两句,见他待我的神情是淡淡的。我觉得无趣,只得仍旧与纫芬的母亲瞎混。后来直混到傍晚,还没见纫芬出来,只得搭讪着走出来了。我两天没见纫芬,我心上就很觉诧异,莫非是纫芬病了?否则,顾年伯的家规严,不许他轻易见客。不然,他和我的交情是异常浃洽,好一似管夫人所说,把两个泥人儿打碎和拢,重新捻作两个泥人儿似的。他明知我坐在中堂和他母亲说话,那有不出来见我的理?我猜详了许久,竟猜不出其中的原故来。过后我想,我晚上的读书乃是一道催请纫芬的咒语。纫芬虽然连日不见,我咒语总系要念的。于是到了晚上又在书房里朗朗的念书,比往天还念得长久些。   到第三日,我又走到后院。这天却该我晦气,齐巧顾年伯在家。我只好守着子侄的规矩,恭恭敬敬和他说了些最迂腐的话,便辞了出来。   第四日上,我愈进去得早了。这日纫芬的母亲和他的姊子及姨母都被我个个见到,又谈了好些闲天,偏偏没有见着纫芬。我回到书房,气个半死,我想:一定纫芬已经变了初心,不比从前的纫芬了。我与他阔别已将近两年,他又生得来聪明美丽,难道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少年子弟去勾引他?倘然是勾引坏了,与他人有了爱情,或是已经有人替他作伐,许字他家了,此时尚有何颜与我相见!所以那一天他初次与我见面时就脸上涨得绯红,这几天也是故意避在房中不出来见我的。是了,是了,照前后的情节看起来,纫芬已经与我无缘,我也不用得痴心妄想了。但有一说,你就是与他人有了爱情,就是已经许字他家,我也怪你不来,只是你也应该见我一面,彼此当面说个明白,不应该含含糊糊,给我一个闷葫芦的。我想到此处,我不觉咬牙切齿,深恨纫芬,心口头上好像浇了一瓢冷水似的,连手足都冷了半橛。   这天是三月初十日,花梢月影初上粉墙,王升进来请我吃夜膳,我也只推说身子不快不去吃了。一个人黑!!的坐在书房里,越想越真,越想越气。比及王升替我把案上的灯点了起来,我也不去念那什么书咧咒语了,只管躺在一张杨妃榻上,一味的气苦。少时,那窗前的月色渐渐的占满半园了。忽然耳朵一亮,听见假山石畔似乎有女人微嗽的声音。我还当是纫芬家的女仆在此经过,也并不在意。停了一息,忽然书房门上又微微有弹指之声。我于是方从杨妃榻上立了起来,移步至书房门口,慢慢的开了那扇书房门。举目看时,谁知竟吓得我一跳,我不觉失声叫起来道:“阿呀!”   第三回 会龙华雪泥留旧爪   看官,你道我看见了什么?原来看见了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是我那最心爱最知己的纫芬。我一见纫芬,我方才猜疑他、恼恨他的心早已一股脑儿丢到爪哇国里去了。我就一手捻了他的手,一手挽着他的香肩,搂得紧紧的,意欲和他接个吻。纫芬急了,忙用手尽力推开道:“你年纪也十五岁了,还是这般没规没矩,无怪我家里大大小小要叫你痴子了。”我听得纫芬这样说,就连忙放了手,请他进了书房,坐在杨妃榻上,我便坐在他的肩下。   其时我觉得我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想对纫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谁知纫芬等不得我开口,就轻轻的说道:“我晓得你几天不见我面,必然要怪我来迟了,但是我家里的内情你却不知道。我那姨母是个新寡文君,住在我家,最喜欢搬嘴搬舌,我母亲又最听信他的说话。你若得罪了他些儿,就大大有些不便。我那大姊漱玉,是我父亲的内记室,自幼受了家庭教育,写作俱佳,我父亲与朋友来往的信札都是他代笔。他是我父亲所最钟爱的。他眼界很高,那天与你初次会面,见你那语无伦次的神情,他就看你轻,说你是个痴子,教我们以后休要睬你。我本来要与你说说别后的情形,因为我家有这许多魔障,所以只好远嫌。我现在住在你家,不愁没有会面的日子,然而不免会少离多了。”   我听见纫芬如此说,我就着急得了不得,当下就问纫芬道:“据你这般说来,我与你就别时容易见时难了么?”纫芬道:“这倒不然。我告诉你,我的姊子每天总得十一点起床。我那姨母是个贪小的脾气,又是个最爱吃酒的。只要你有法子能够牢笼这两人,那就不难与我常常聚首了。”说罢,便立起身来要走。我拖牢了他的手,苦劝他再坐一息。纫芬道:“今天是我背着母亲来看你的,你要这般涎脸,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我无可奈何,只得一手挽着纫芬的手,送他走出书房门外。我朝他脸上仔细观看,只见他映着月光,越显得容光艳艳了。我一路走,一路就把他髻上簪的一枝月季花摘将下来,随手塞在怀里。纫芬也不与我计论,见我送过了小桥,勉强挣脱了身子,口里说道:“我的说话你不要忘怀,你去仔细想一想罢!”说罢,便匆匆的走入后院里去了。我见纫芬已去,我便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此时清光满院,花气袭人,躅踯徘徊,大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概。   道犹未了,只听得角门之外有我父亲叫唤的声音。原来我父亲因为我没有吃夜饭,特命王升煮了一碗山东挂面,在那里伺候了。我便急急赶回我自己卧室。我父亲问我:“现在身上有什么不快?”我回说:“孩儿已经好了。”说罢,就把那挂面一口气吃完,脱了衣服上床安睡。   《西厢记》说得好:“尽无眠,手掂着牙儿慢慢的想。”我虽然睡了,我心中还想着纫芬。我仔细推求纫芬所说的话,其中颇有道理。纫芬所说他姨母的贪小爱酒,与他姊子性气高傲、不能早起的脾气,乃是两个题目。我有了这两个题目,我就可以做文章了。但是这两个题目叫我如何做法呢?我想了半天,呀!有了。头一个题目还容易布置,待我自己从明天起随机应变,慢慢的把这篇文章做起来。   到了第二日,我放学的时候,我只说要添做夹衣,问我父亲要了几两银子,到大栅栏一家洋货铺子里,剪了四丈茶青色的时花洋绉,去叫了一个熟识的裁缝裁作两起。一起就替我缝件夹衫,一起由我带回,搁在书箱里面。还多了几钱银子,我就命王升到驴马市大街西广益公干果铺里,买了两瓶最好的五加皮酒来,也把他放在书房里。这天我因为听了纫芬的话,我就没有走进后院去。   第二天又隔了一天,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教王升去看那裁缝。不料我那夹衫已经缝好了,王升带了回来。我一见好生欢喜,就拿来披在身上,兴兴头头的走到后院去,意在找寻纫芬的姨母。不想进了中堂,只有纫芬和他的母亲坐着。纫芬还没有梳头,见我走进,立起来向我丢个眼色,便进房去了。我因为没见他的姨母,只得随意与纫芬的母亲闲谈了几句,便溜了出来。我想我打常遇见他姨母的时候都在下午,我于是打定主意,到下午从学堂里回来,便又再掩至后院。   果然,此番一到了回廊之下,就遇见纫芬的姨母,手上抱了一个小孩,在那里玩耍。原来纫芬的姨母是夫亡未久,这孩子还是遗腹养的。他一见了我,便把我身上的新衣细细的观看,口里说道:“秦少爷,你这件衣服花样又新,颜色又好,是那家铺子买的?”我对他说是自己剪了料子缝的。纫芬的姨母道:“这衣料与我哥儿缝件小衣服倒着实好看,但不知是那个铺子买的?”我估他已落了我的圈套,就故意答道:“这种衣料恐怕京城里买不出,我这衣料还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除了我缝这夹衫之外,还多了两丈,干娘要时,待我去取来,奉送与干娘就是了。”那纫芬的姨母听我这般说,就满脸堆下笑来,口内虽然说不好白要我的衣料,心下是不消说得,没有什么不要的。我当下便暗喜,笑着回到自己房中,开了书箱,取出那两丈洋绉,依旧走到回廊之下,双手递与纫芬的姨母。纫芬的姨母接在手中,喜得来眼笑眉开,口里少爷长少爷短的说了无数称谢的说话。我见他收了我的衣料,我心下也暗暗欢喜,纫芬所出的第一个题目,文章已被我做起一半了。   自此以后,我每逢早上起来,必要去后院里探探纫芬。有时被我看见,有时竟不看见。但是,看见了也不便十分交谈,我心下也还是不快。至于每天下午,有暇就到后院里走走,或有糖食水果等类给些那姨母的孩子。不上十天,纫芬的姨母早已被我收在八卦炉中,任凭我如何摆布了。有一天早上,遇见了纫芬,纫芬对我笑了一笑,说出“孺子可教”四字。我听见纫芬这么说,我就暗自思维,我天天来到后院,只能走到中堂,却不敢走进纫芬的房里。孔圣人说是“升堂入室”,我仅能升堂,不能入室,就见了纫芬也是枉然。但是那位纫芬的阿姊是个高明人物,不可以势取,不可以利诱。我倘然要想入室,我须得巴结上这个人。看官,你想象纫芬的阿姊这般目空一切的人,教我用什么法子去巴结他?我这第二篇文章又将如何做法?   岂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第二篇文章却是天助成功,全不要我费力的。原来京城里的妇女最喜欢烧香拜佛,那纫芬的姊子漱玉也一般脱不了这个迷信。   这天是四月初六日,离世人所说的浴佛节只有两天。纫芬家里管家,名叫李贵,是与王升同住在门房里的。这天齐巧李贵有事进城去了,所有李贵应该替他主人做的事,都拜托了王升代为招呼。我因为从学堂里跑了回家,肚子饿了,教王升出去替我买点心充饥。王升道:“现在门房里人已走光,请少爷暂在这里立一立,不要走开。”我听他这般说,我便点了点头,站在大门之外。王升只管去了。   谁知去不多时,忽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手上拿了一封书信,走上前来交给与我道:“这里是顾老爷的宅子么?”我说:“正是。”那个小厮道:“如此,请你把这信收了去。”说罢就走。我把那信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过大少爷收启,病蝶缄”九个字。我就赶忙叫那小厮道:“我这里是姓顾,不是姓过,你这信送错了。”谁知那小厮竟当作不听见,只管扬长而去了。过后,我又把这信看看,心下有些疑惑起来。用手捻了一捻,觉得里面铁硬,像是一片纸板儿似的。我越看越疑惑,便一手将他揣在怀里。   少时,王升的点心买回来了。我接了点心在手,回到书房,一路吃一路把信取出来,慢慢的拆开。咦,古怪!信里面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张相片,一张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小影,一张是些亭台楼阁的小影。我看了竟全然不解。又看那相片后面,似乎有几个铅笔画的字,我仔细辨认,又似乎是“初八午时”四个字。我既不认识这相片上的人,又不晓得这亭台楼阁是那里的风景。就是果有这个人,果有这种风景,如何把这相片送到这里来?我推求了好一会,心下忽然醒悟道:“这一定是送把纫芬姊妹的了,这个美少年一定是他们姊妹的意中人。”但信面上写的是大少爷,只怕还是送与漱玉的分子多。至于这亭台楼阁,必是两人相约聚首之所。这“初八午时”这四个字,即是两人聚首之时。我且不要声张,只把这照片照旧封好,教人送与漱玉,看是如何。   当时主意打定,就把那两张相片依旧封了起来,教王升送到后院里去。不想王升送到女仆手上,女仆交到房里去,他们姊妹两个人不知那一个居然收下了。我见他收了这相片,我心下已猜着八九分。   到了初八这一天,我一早起来就进入后院,探听纫芬姊妹的动静。岂知甫走到回廊,便迎面遇着漱玉。我问他今日如何起得这般早,漱玉对我笑道:“我难道不许起早的么?”我也笑了一笑,不与他计较。   谁知到了日中时候,我从学堂里回家,走过门房,只见顾家里的女仆在那里吩咐李贵雇车,说大小姐要到莲花寺还愿去了。我耳朵里刮着这风声,我就不吃午餐,翻身出门,先到西砖儿胡同莲花寺里去候着。岂知甫进山门,就在人丛里面撞着一个美少年。细审他那面貌,竟与前日那相片上的人一般无二。我恍然大悟,晓得那相片上的亭台楼阁,也就是这莲花寺里的景致了。又留心看那美少年,只见他出了山门,从怀中掏出一个靴页(掖)子,又在靴页(掖)子里取出一张钱票来,交给一个车夫,便掉转身,依旧走进山门去了。   我待他去远,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借光问一声,你这车是那位老爷坐的?”那车夫说:“是刑部陆老爷的少爷坐的,你问他作甚?”我又问:“是不是南横街的陆老爷?”那车夫道:“正是。”我于是晓得这美少年就是海宁陆晓沧的儿子。陆晓沧曾到我家来过,与我父亲也有一面之交的。我待要向车夫再问下去,只见漱玉同一个女仆已坐了车来到山门之下。我远远瞥见,便从人丛里觑个空儿,一溜烟溜进寺中,在大雄宝殿台阶下等候着。   少时,果然看见漱玉从殿里走出来,那个美少年也跟在后面,但不知那女仆到那里去了。我又留心再看漱玉和美少年两人,只见他尽管低着头向着甬道的西面走了十几步路,抬头看见了一间禅房,便挨身一同进去。我为是怕漱玉认得我,只好远远的望着,不便跟到禅房里去。望了许久,不见他们两个人出来。   我慢慢的挨到禅房门口去一看,原来这禅房是有后门的,他两人不知何时早已走了。我自己骂了几声糊涂,在寺里各处打捞了一遍,便出了山门。回到家中,暗地里问王升:“顾家大小姐可曾回来?”王升道:“回来了。”我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个人今天约到寺里去谈心,什么说话都可以尽情倾吐,倒比我与纫芬天天见面的还要自由。至于我与纫芬,真乃咫尺天涯了!”少时想了一想,又回嗔作喜道:“今天漱玉的凭据都落在我眼里,任凭你心高气傲,也不得不受我箝制,我的自由就在目前。陆少爷阿,陆少爷,你真是我的恩人!今天若不是你,我这篇文章恐怕就要交白卷了。”   第四回 印鸥盟风月证同心   这天我回家胡乱吃了些午饭,便假说到学堂里去。出得门来,到一个同乡朋友家,把陆晓沧的家世与他家大少爷的名字探听得明明白白。原来陆晓沧是个刑部员外,他家大少爷名叫陆伯寅。陆晓沧初时进京,借住在全浙会馆。其时,顾年伯挈了家眷也一同住在里面。两家都是今年三月初旬搬出来的。我既然打听得漱玉与陆伯寅相契的原因,就买了几枚杏子回来,要寻着纫芬的姨母献些殷勤,顺便好出个难题目与漱玉去做。   原来我父亲是个风流人物,因为我母亲不在了,鳏居无聊,实在家里闷不过,每天用了午膳,不是到朋友家去叉麻雀,就是同了朋友去逛窑子逛相公,所以我独自一个儿住在家中,任我闯来闯去,并没有人来管束。这天,袖了杏子奔到后院里面,只见纫芬抱着他姨母的孩子,坐在回廊里一张美人椅上,逗着玩笑。他那姨母也坐在旁边。我便走上前去,伸手就纫芬怀里去引逗那个孩子,又从袖子里取两枚杏子出来。那孩子一见,便伸手来抓,不防用力过猛,把两枚杏子一齐从纫芬怀中滚落在地。我笑了一笑,连忙弯了腰,就椅子底下拾那杏子。不期纫芬猛可的站将起来,齐巧他的膝盖碰着我的额角,把我跌了一个倒栽葱。此时,引得他的姨母呵呵大笑,连纫芬都笑起来了。漱玉坐在房中闻得外面一片笑声,便也走出院中来观看,道:“是谁在这里快活呢?”我慌忙从地下立起来,意在和他交谈。岂知漱玉一看见了我,便板着脸孔,一声儿也不言语,依旧退回房中去了。   我见了这般情状,知道是漱玉看轻我到十二分,不屑与我交谈,不觉勃然大怒,那一腔无名之火几乎从七窍里喷出来。我口中便忍不住要想把方才莲花寺里看见的劣迹对着纫芬和纫芬的姨母一一说出。后来仔细一想,终究不妙,便又勉强忍住,只对着纫芬的姨母说道:“这几颗杏子是我今天在莲花寺里甬道上拾得来的,因为要带回来给阿哥玩玩,所以袖了转来,不然早已吃在肚里了。”纫芬的姨母笑道:“我不信你这说话,莲花寺里那里有什么杏子拾的?”我说:“你不信么?我今天去逛莲花寺,看见人丛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朋友跟着一个妙人儿,慌慌忙忙的走进甬道西面一间禅房里去,那杏子从衫袖里落将下来,他自己也不觉得。我看了好笑,就将他拾了回来了。”   纫芬的姨母道:“那年轻的朋友是个什么人呢?”我说:“这朋友姓陆,是我一向认得的。”正在说得高兴,不想漱玉在房中听得,忽然高声叫道:“干娘,你快些请进来看看,你那过晒的小菜被猫儿掀翻了。”纫芬的姨母听说,就立刻走了进去。我知道这番说话说出去,以后漱玉必要降伏在我名下了,便也朝纫芬笑了一笑,走将出来。这天一晚无话。   次日晚上,我正在书房里检点书籍,忽然看见漱玉来到假山石畔,在那里采花。我心下暗想:“漱玉是难得出来的人,今天必是借采花为由,来寻我说话的。”便故意假装不见,看他如何。停了一会,只见漱玉手上拿了一枝花,故意经过书房门口,叫了我一声道:“秦少爷,你在此检什么?”我便趁势答应道:“我有两张朋友送来的相片,不知被王升把我弄到那里去了。你请进来坐坐罢!”漱玉听说,不觉登时涨红了脸,勉勉强强踱进书房。我见他进来,我就端张椅子让他坐下。   漱玉忸怩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昨日在莲花寺里的事,可否求你包荒些?我已经晓得是我错的了。”咦,漱玉这几句说话,真是我千两黄金买不到的。我听他说出这话,我朝他脸上看了看,我便如得了一道皇恩大赦的敕旨,喜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这是神天菩萨怜念我这番苦心,所以漱玉才投降在我手里,不然是万万做不到的啊!   我当时便对着漱玉道:“漱姊姊,你吩咐我的说话,我自然钦此钦遵。我与你从今以后都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漱玉听说,方才脸色渐渐复了原。少时,就立起来向我告辞说:“恐怕母亲叫我,我要回去了。”我说:“且慢。”我随手在书案上倒了一杯龙井茶,送到漱玉唇边道:“请你吃了我这杯茶,方才许你去。”漱玉无奈,只得接在手中,一饮而尽,口里说了一声“多谢”,便匆匆出了书房,径回后院去了。   我自从此番与漱玉彼此讲明之后,便时常往来于后院之中,大有“海阔纵鱼跃,天空任鸟飞”之势。   看官可晓得,顾老伯虽然治家严肃,然而每日里奔走权门,那里知道他两个女儿外交的事!就有时我有些破绽落在他的眼睛里,漱玉自然会替我遮盖。至于漱玉的母亲面前,是有他姨母替我说好话的,我尽可毋庸顾虑。还是他家里几个女仆,倒要时刻提防。我虽然时常花些小钱在他们头上,但是女子、小人最为难养,我仍是处处留神,不敢落下把柄在他们手上的。   第二天,是四月初十日。我傍晚时从学堂里回来,照常奔入后院。谁知走进中堂一看,里面静悄悄的并无一人。这院子右边是顾老伯夫妇的卧房,靠边一间是女仆们住的。左边是纫芬两姊妹的卧房,靠边一间是漱玉摆设书案的书室。他那姨母是住在中堂的影壁后面的。右边厢房是顾老伯的内花厅。左边厢房乃是个厨房。   我因为四下里没有见一个人,就走到纫芬姊妹那间卧室的窗下。这窗外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榆树,我就立在榆树阴中,把窗棂上糊的白纸用指头触了一个豆子大的小孔,就从那小孔里偷看他房中的情景。只见朝南的一张(铺)炕上,有一个美人偏着半边身子躺在那里,星眸微敛,花睡正浓。身上穿的是霞色水浪纹洋绉的夹衫子,莲青洋绉的夹裤。那夹衫的大襟半边,被风吹的翻转在下面,露出里面雪白的裤腰来。我定睛细看,不是别人,就是我的意中人纫芬。我又侧耳静听,微闻靠边那间书室之内似有人在那里磨墨的声音。我料着那人必是漱玉,我便微微的咳了一声嗽。岂知里面并没有听见,我于是又走到书室的窗外,在窗槛上轻轻的弹指数声。果然,里面听见声响,就走到窗下问声:“是谁?”我就轻轻的答应道:“是我。”少时,只见“呀”的一声,窗子旁边的一扇小门开了。漱玉一手搴着门帘,看见了我,便满脸堆下笑来道:“你请进里面来坐坐罢!”我听见漱玉这话,不觉快活得浑身的筋骨都酥了一半。我想:“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就没有到这间房子来过,今天承漱玉宠招,乃是破题儿第一次。”看官须要记明,我自从这一次之后,就在这房中往来出入没有次数,不用得先行打照会的了。   当下我跟着漱玉进了这间书室。漱玉就让我在一张洋漆藤椅上坐了,又亲自倒茶我吃。看他待我这般的亲热,比从前那冷淡的情形,不啻变过了一个人种。举头向四壁一看,见到处都是用银光白纸糊得镜光雪亮的。靠北的一带,窗下摆了一张极长的书案,想必就是漱玉办公之所。那窗外还有几棵芭蕉,都是新种的。西边壁上,挂着一幅四尺长篆文的小楹联,上面句子是:“芳草有情夕阳无语,海棠开后燕子来时。”再看下款,是邓石如写的。还有一幅南田老人画的虞美人花卉,是个横幅,也挂在一旁。此外,四下里都是些彝鼎图书,位置得极其雅洁,比我那书房还要高几倍。我吃了茶之后,开口问漱玉道:“这就是漱玉姊姊的书房吗?”漱玉道:“正是。”我又问:“纫芬可有什么书室没有?”漱玉道:“那南窗下一张小书案,就是我妹子的。”我又故意问:“纫芬现在那里去了?”漱玉道:“他在外房睡着了,你不信过去看看。”我又故意说道:“你们的卧房我怎好走进去的。”漱玉“嗤”的一笑,道:“那里不好进去,这里又好进来的?”我被他说到这里,也不觉笑了起来,当下就从椅子上立起,举步走进外房。咦!看官须要记明,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今天我走进这间外房也是破题儿第一次。   此时纫芬正在榻上睡醒,见我闯然而入,倒吓了一跳,连忙向我问道:“你莫非发痴了!这是我的卧房,是那个叫你进来的?”我笑着答应道:“你的卧房便怎么?是你姊子叫我进来的。”纫芬听说,怔了半晌道:“我阿姊为什么要叫你进来?”我笑道:“连我也不知,你去问你的阿姊便了。”正说之间,只见纫芬的姨母怀中抱着那孩子,搴帘而入。我见了这人进来,我倒很觉得不好意思,掉转身就要想走。只见纫芬的姨母笑吟吟的说道:“秦少爷,在这里坐坐何妨?你莫非看见我来了就要想回避么?”我听见他这般说,我就趁势在窗前一张椅子上坐下。不想纫芬见我真个坐了下来,他就翻身避入里房去了。我猜着他总是去查问漱玉,我也不去管他,只管就他姨母的怀里和那孩子弄玩。我坐了半晌,不见纫芬出来,天色又将晚了,我不得已只得从外房门上走了出来。纫芬的姨母见我真个要去,也立了起来,口中说道:“秦少爷,明天早些请过来玩罢!”漱玉在里房远远的望见,也赶出房来相送,道:“尽管请过来玩罢!”我答应着便走。我一路走一路自己暗笑,可笑纫芬的一个姊子、一个姨母,俱被了联络一气,不能为祸了。倒是纫芬见了我反避来避去,比从前还要生疏起来,岂非怪事!   这天,我从后院回来,本意到了晚上再进去找着纫芬,和他说说明白的,谁知没有黄昏,天就下雨。那雨不大不小,点点滴滴的一下就下了三四天。我父亲说:“京城里黄梅时节本来没有这多的雨。这乃是地气自南而北,近二十年以来才是如此的。”   到了四月十五的晚间,天色才晴霁起来。我吃过了晚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因是三四天没有见到纫芬了,心下甚为惦记,于是踱出了书房门外,徘徊了一晌。只见那一轮明月如玉盘金镜一般,从东边墙角上慢慢的升上来了,霁后清辉,分外朗润。我看见这月色,我就不管地下的潮湿,蹑手蹑足的走到后院,去探望纫芬。那两旁花木上的宿雨被我衣袂擦过,都簌簌然的落将下来。及至到后院回廊之下,只见纫芬正立在那榆树阴中,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看月。我轻轻的走到他面前。纫芬眼明,早已一眼看见了我,口里问道:你又夤夜走到我家里来做什么?”我笑着答应道:“我夤夜到你家,非奸即盗,你须得留心些。”纫芬道:“呸!你又来瞎说了。我且问你,我的阿姊有什么劣迹落在你手上,你能够箝制得住他?”   我听了这话,我料到漱玉在莲花寺里的说话,是没有告诉过纫芬的了。我就上前拉了纫芬的手,一齐从回廊下走出角门,绕至假山之前,把日前接着信封内的相片和莲花寺里目睹的情状,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纫芬。说到陆伯寅跟进禅房的时候,我就不说了。纫芬连忙问道:“你如何不说了?以后他们两人又做些什么事呢?”我抿着嘴笑道:“我的纫妹妹,你如何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以后他们所做的事,总是我和你没有做过的那个极有趣的事了。”我这两句话没有说完,直羞得纫芬满面通红,急忙洒脱了我的手,三脚两步奔回后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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