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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章台柳-清-佚名

话说法灵寺,有许多尼僧住持。每日里有那士人随喜的,也有女眷们还愿的,来来往往,甚是热闹。到人散之后,未免也有些偷情的勾当,从来女庵中断无清净的。有词为证: 身如杨柳面如花,削发披缁学出家。道是佛胎容易结,年年生个小呱呱。 右调《诵子今》 其中有两个小尼,一个名唤法云,一个名唤慧月,清晨起来,开门洒扫。法云说:“师弟我这法灵寺,是先朝长孙娘娘盖造的,香火最盛,如今春明景和,多有烧香仕女,随喜官员,都要来此。师父下山去了,且与你打扫殿堂,开门等候则个。” 且说轻娥领了柳姬之命,迤逦行来,说:“此间已是法灵寺。只听得鸣钟击鼓,想禅师们都在殿上了。不免径入。列位师父万福。”法云道:“呀,柳娘子家轻娥姐,为何到此?”轻娥道:“我姐姐向日许下佛前绣幡一挂,今日特还前愿,命我来此,拜上老师父,酌水焚香,通个意旨。”法云道:“家师不在荒山,我们就此行事。”随将法器动了一回,说:“轻娥姐拈香,待我宣疏跪读:窃以金仙出世,启震旦于东方。宝律披文,衍恒河于西界。仰凭法力,缔结良缘。南瞻部洲,大唐国长安,李门柳氏,向许本寺世尊座下,绣幡一挂,今遣侍女轻娥,持赍信香,拜还前件。伏愿韦驼尊者主盟,忍辱仙人普化,过去未来兼现在,明证三生,多福多寿亦多男,消除百难。又愿轻娥,就为厮养妇,也偕鸾凤之欢。若近主人翁,常踮鹭鹚之步。”轻娥道:“佛前休得取笑。”慧月道:“好好,幡挂起了,再与你祝赞视赞。四天神女献花来,八部龙王大会斋。小姐今春还捉对,轻娥明岁定怀胎。”轻娥道:“经上那里说怀胎。”慧月道:“我念的胎骨经。”礼佛已毕。“师兄,你去收拾,我陪轻娥姐阁上廊下行行。”法云道:“使得。”慧月说:“轻娥姐,随我来。你看,这是潮音阁。那是诸位禅院,转去就是回廊。”轻娥道:“果是幽清。”慧月道:“山门下又有人来也。” 却说韩生,偶然闲步,经过禅林,说:“你看,朱门半开,已到法灵寺了。那前面有一女娘,见了我,怎生若惊欲避。却是半面低回,又似恼还喜的光景,却是为何?呀,我那里曾遇他?”想了一想:“似红楼下那女子一般。且住,天下有这等厮像的么?”那边轻娥亦低头暗想,说道:“郎君像曾见来。”韩生迎着道:“小娘子拜揖。”轻娥道:“相公万福。”慧月道:“韩相公,荒山募缘疏头,要请大笔。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你家孔圣人,也重我们。”韩生道:“怎见得?”慧月道:“你不见孔圣人叫做仲尼。”韩生道:“使不得,呵佛骂祖。”慧月道:“师兄取茶,再不见来,我催一催去,你们坐坐。”韩生道:“小娘子,记得小生那里相遇来?”轻娥道:“今偶相逢,原无半面。”韩生道:“数日前寻春郊外,章台之下,红楼之上,曾遇小娘子来。”轻娥道:“你说曾到章台,可知此间从何处去?”韩生道:“在柳市南头。小生那日借一杯茶,兀自不肯,就把门儿锁上了,也太绝情。且问小娘子,何事到此?”轻娥道:“为挂幡而来。”韩生道:“原来为此。敢问宅上小姐无恙么?”轻娥道:“承问何为?”韩生道:“小生居止,原与章台相近,虽非西第之宾,实慕东家之子。”轻娥道:“相公差了念头,只似想做春梦也。我姐姐冰清玉洁,莫认东家之女。”韩生道:“小生马上遥望,尚未分明,像也不见何如。”轻娥道:“我家姐姐貌如西子,色比王嫱,正当二八之年,堪称窈窕之女。”韩生道:“果然这般,敢是未成人哩。攀话良久,到不曾动问小娘子谁家宅眷?”轻娥道:“妾是万岁街李王孙家女郎。”韩生道:“呀,原来是我好友家。失敬了。”轻娥道:“适闻长老叫韩相公,敢是与我郎君相契的韩君平么?”韩生道:“就是小生。”轻娥道:“郎君常道相公才貌来。”韩生道:“多承奖饰。那红楼上小姐是谁?”轻娥道:“便是李王孙柳姬。因他性好幽闲,别居在此。”韩生道:“是人传的章台柳么?”轻娥道:“正是。”韩生道:“如此小生枉劳神了。你小姐年已在时了,李郎怎生只放闲他?”轻娥道:“相公又来劳神。他好事也只在这早晚了。”法云走来道:“你们在此话长哩。” 韩生道:“长老,小生有一个小玉合,原是族中韩休相国家的,欲托令师换数百文钱,以为杖头之费。”法云接看道:“好玉合。轻娥姐,你看,气吐白虹,文雕彩凤。虽然径寸,便是连城。”轻娥道:“我姐姐妆奁中,玉导金蓖都已有了,正少个玉合儿。”韩生道:“便奉小姐,聊充膏沐。”轻娥道:“自当奉价。”韩生道:“小娘子告别了。长老拜上令师,改日再访。”法云道:“多慢多慢。”轻娥亦道谢而归。正是: 细蕊浓花满目班,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游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柳姬,打发轻蛾挂幡去后,独坐无聊,说:“轻娥料想也就回来,我且在绣帘下等候片时。”只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一个问:“往韩君平家从那边去?”那个答道:“柳营西去便是。”少迟,又有一个问信的说:“俺是高常侍,去访韩相公。王摩诘员外、孟浩然山人去了么?”有人应道:“有两位过柳营去了。”柳姬俱听在耳中。“呀,又是访韩君平的。那韩生在长安作客,末路依人。幸他门前犹多长者之车。有此才学,愁不名登天榜。得与他婚配,真好福分。我想起李郎,珠围翠拥,何惜我一人。虽有此意但怎好说出口来。你看那飞絮横空,香尘扑地,好春色都辜负也。吾闻‘士羞自献,女愧无媒’。罢罢,我终是笼中之鸟,那能自由。不免少睡片时。” 且说轻娥转回,说:“姐姐晚妆未毕,怎生就睡去。”候了一时,柳姬醒来道:“轻娥,你回来了。”轻娥道:“是,幡已挂完,倒得一个好信来。”柳姬道:“有甚好信?”轻娥道:“你道那日红楼下那郎君是谁,就是东邻韩君平。”柳姬道:“早知是他,借杯茶与他吃也罢了。”轻娥道:“如今也尚未迟。”柳姬道:“他认的你么?”轻娥道:“那一双俊眼儿就认得。再三问姐姐起居。”柳姬道:“这丫头,问我做甚。”轻娥道:“姐姐,还有一件东西儿。谢了我,方与你看。”柳姬道:“我也不要看他。”轻娥道:“啊呀,姐姐好乔作衙。”随将玉合拿出,递与柳姬。柳姬接过来一看,说:“好个玉合儿。”轻娥道:“与温家玉镜一般。”柳姬道:“玉镜是结婚的故事,说他怎的。”轻娥道:“姐姐,我家李郎,虽是豪侠,你在此也不过选伎征歌,那里是出头的勾当。倘随着韩君平,早讨个夫荣妻贵。纵然不能,郎才女貌,却也相当。”柳姬道:“李郎负气爱才,最重韩生,无所吝惜。只是我原非□女,他也难同弃妻,如何使得。”轻娥道:“姐姐事不可料。”柳姬道:“哎,这话也休提了。李郎说今日来看我,还不见到,你且去门前伺候。”轻娥道:“晓得。” 果然李生走来,问道:“你姐姐在那里?”轻娥报道:“郎君来了。”李生见了柳姬,说:“你好生妆裹,数日后要会客哩。”柳姬道:“天气困人,这早晚好生体倦。有的是他们一班弦管,好省我了。”李生道:“我这番宴客,不是他们好承应的。”柳姬道:“是谁?”李生道:“是韩君平秀才。”柳姬道:“韩君平一穷士耳。”李生道:“你那晓得,他虽穷士,是当今一个大才子哩。近有寒食诗,都谐入御前供奉了。”柳姬道:“可是那‘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诗么?”李生道:“便是。”柳姬道:“清新俊逸,庾、鲍不过如此。”李生道:“你在此数载,一向深藏,似这般人,也该一见。”柳姬道:“豪客贵人,郎君不教妾一见,而见一穷士,真高义也。那韩秀才家徒四壁,并无个当垆丽人,我郎君所不足者,非财也。况且后房玉立,有女如云,又能黄金结客,最心许者,惟韩生一人。看那韩生,所与游多名士,必非久贫贱之人。”李生背身说道:“这妮子倒是个女英雄。自古道‘凌霄之姿,安能作人耳目之玩乎。’我有道理。”转身说道:“柳姬,韩君平仆马之费,我尽输与他。只是一件,凭他这般才貌,必须得个丽人。只今谁有似你的。”柳姬道:“呀,郎君不用多疑,终须石见水清,休猜有女怀春。”李生道:“你且安心,还是去么?”柳姬道:“郎君有命,妾须强行。”李生道:“如此我去,其日,你只到春明园来。不要送了。”正是: 桂山留上客,兰室命娇娃。 轻娥道:“姐姐你听得郎君说么?”柳姬道:“轻娥,你好轻信。”轻娥道:“大丈夫一言为定,那有不真的理。只是韩生忒贫些。”柳姬道:“这何足病,你且看他人地,岂有韩夫子而长贫贱者乎。我只虑他薄幸。”轻娥道:“敢或有大娘子,也不可知。料他不做薄幸。”柳姬道:“轻娥,适才那玉合做甚?我不曾问你。”轻娥道:“这也是韩君平的,他客囊亏乏,将来托悟空师父转卖,是我袖来与姐姐。”韩君平说道:“就奉姐姐,聊充膏沐。”柳姬道:“那有这话,你且送钱十千,为取酒之资。”轻娥道:“我有计了。只做送钱与他,因便探他事体何如?”柳姬道:“你总来闲在此,这也使得。”不知李生肯把柳姬赠韩君平否?且听后回分解。 第四回 侯节度新蒙敕授 轻娥婢细问根由 话说平卢帅府,气象雄威,兵甲齐整。一日,大开辕门,鼓吹升帐。主帅坐于虎皮椅上,说:“下官姓侯名希夷,营川人也。身长七尺,学敌万人,从戎十载,仅得副将平卢。一月前,因那王元志之子,殒身部下,共推我为节度。押衙许俊,义烈超群,骁勇绝世。他道是,六师无主,众意所归,劝我权且俯从,以安反侧。我就遣他,具表奏闻去了。近闻安禄山这厮,善得虏情,将窥神器,不时窃发,须要预防。日下狼烟暂静,把军士们操练一番。中军官那里?”有人转上,说:“中军官叩见。”侯节度道:“今日开操,你到将台上传令,中军操鼓搴旗,四面分营结队,务要首尾相应。步伐整齐,违者以军法从事。”中军道:“得令。”出去宣传已毕,又分付道:“中军官,再传令,务要旗职鲜明,戈矛犀利,弓弯满月,马逐奔虹。违者以军法从事。”中军道:“得令。”又出外宣述一番。望见许押衙捧着敕书下来,慌忙摆香案迎接。押衙下马,进了辕门,来至堂上。说:“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皇帝敕摄平卢节度使侯希夷,顷者,祸降平卢,变生肘腋,共戕若主,归命于卿,尔即暂授本官,毋兹狂狡。虽少嫌于专制,实有利于国家。尔奏以闻,朕心加悦。今就授尔为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尔其益懋忠贞,作先敌忾,乃眷西顾,守在四邻。押衙许俊,面阙之日,进阶二级,别有敕行。钦哉勿怨,谢恩。”侯节度谢恩起来,押衙上前打恭说:“久违麾下,恭喜主帅。”侯节度道:“惧难胜任,何喜之有。许押衙,一路上多劳苦你了。闻范阳禄山,颇有异志。”许俊道:“范阳与此处,地相接踵,灾近剥肤。有倚主帅在上,料不患他。”侯节度道:“许押衙,军士们今日我已操演—场,自后,你可常监督他,定要精强,须同甘苦。其不用命者,付军正司治之。”许俊道:“领钧旨。”随各退去。 真个王师非乐战,果然士子慎佳兵。 今朝莫负卢龙塞,他日归邀麟阁名。 且说韩生,闻知柳姬就是李生畜养的,把那妄想心肠消归无有,每日在旅馆,未免寂寞。忽发叹道:“我韩君平从来慷慨,不会凄凉,近来却另是一番光景。想我风流出众,才气无双,不能寻个倾城佳人,与他匹配。到如今,功名未就,四海漂零,如何是好。当此春景融和,不奈乡心忽动。正是: 自在残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猛听门外,娇滴滴声音,行来叩门。“待我开门,看是何人?呀,原来是李家女郎。”轻娥道:“相公,你在此何干?”韩生道:“我这里昼眠。”轻娥道:“莫非中酒?”韩生道:“何尝中酒。”轻娥道:“非关水酒,定是伤春。”韩生道:“我那里伤春来。”轻娥道:“前拿去玉合,姐姐奉价十千,以为取酒之资。”韩生道:“这是平乐价了,女郎请坐。”轻娥道:“相公是郎君契友,怎生好坐。”韩生道:“女郎原是大人家风范,况且柳夫人有命,道不得个敬主及使么。”轻娥道:“僭了。相公客舍萧条,何以娱目?”韩生道:“归思甚浓,马首东矣。”轻娥道:“一向与我郎君相处,到不曾晓得相公行藏。敢问几时到此?”韩生道:“淹留已久。”轻娥道:“莫非寻亲?或是访友么?”韩生道:“李郎与我倾盖相与,承他过盼,是没有的。”轻娥道:“家里中馈,自然是闺秀佳丽的了。”韩生道:“室中尚无人哩。”轻娥道:“莫非秦楼楚馆,有些牵连,故此久留么?”韩生道:“不欺女郎说,闲花野草,也不到小生眼底。”轻娥道:“久别故园,又无妻室,未免太孤冷了。”韩生道:“小生青年,不愁佳丽。”轻娥道:“只怕就有好消息了。”韩生道:“只怕仙宫锁定嫦娥,不容人相见,却怎奈何。即如你家小姐,倒似嫦娥,谁近得他。”轻娥道:“韩相公,你未必近得他,他却说你不远哩。”韩生道:“愿闻其详。”轻娥道:“姐姐常对我说,韩夫子岂久贫贱之人。”韩生道:“这般说,李王孙有孟尝君之贤,柳夫人就是僖大夫之妇了。”轻娥道:“他还说得你好哩。”韩生道:“一发见教罢。”轻娥道:“他说你词藻尤华。”韩生道:“这是夸我才学。”轻娥道:“说你丰姿俊逸。”韩生道:“天生如此。”轻娥道:“你好不识夸。”韩生道:“小生就话答话,休要认真。”轻娥道:“他还说你相如四壁,却少丽人当垆。”韩生道:“小姐也想到当垆上了?”轻娥道:“我小姐颇有此意。我来透漏消息。”韩生道:“此是小姐美意,你郎君何如?”轻娥道:“料我郎君,虽无粉黛三千,不少金钗十二,尚堪换马,何况赠君。”韩生道:“虽如此说,只是小生与李郎,礼则宾主,契合弟兄。极欲揽子之祛,无奈夺人之席。也多难了。女郎,你多多致谢小姐,只恐此生无以为报。”轻娥道:“相公耐心,就是李郎,也有几分在意了。我且回去,自有分晓。”韩生道:“不送了。”此时不禁喜出望外,惟有专听好消息也。下卷分解。 第五回 韩氏子明园配柳 李家郎弃产寻仙 话说李王孙,已欲将柳姬归于韩生,但未曾说明。这日,因想起生平作为,说道:“我虽变迹埋名,还要弃家访道,诸事俱在不论。惟有柳姬,才色绝伦,前对我说,韩郎现在困苦,终非贫贱。这妮子所见,到与我同。我今日设酒春明园,就把柳姬与他,遂了心愿。然后把家产交付他们,岂不是好。”因叫苍头来道:“我昨日分付你,打点庖人乐部,想俱齐备,可去接柳娘子先到春明园。我自寻韩相公来。”苍头应命去了,李生道:“人生都为这一个情字,惹出多少无明烦恼。俺早已打破此关了。我且去寻韩生,柳姬想也就来了。”按下不表。 且说轻娥,要回复信音,走到章台,见门锁了。“定是姐姐不在。我且到春明园去看。行已到此。那花径中遮遮掩掩走来的,多是我姐姐。”柳姬看见轻娥,说:“你回来了,我今日妆束的可好看么?”轻娥道:“鬓儿梳得绝精,只是安璜不正些,我且与你正正。适才那韩生,好生致意。早承鸾信,愿偕凤占。姐姐,他并未结婚,亦无外宿。”柳姬道:“住口,前话只好你知我知,郎君自去邀韩相公,想必就到。我们一壁厢候他便了。”只见李生携着韩生手,一同走来。见了柳姬道:“你过来见韩相公。”柳姬向前,道了万福,韩生回礼道:“这就是章台柳么?”李生道:“正是,他久深居,今特荐上客耳。”韩生道:“李兄名园,不殊金谷,丽人何减绿珠。仗此花神,愿得青春无恙,自首同归,何幸如之。”柳姬道:“相公与郎君,可俱称玉堂之宾,奈妾愧石家之妇何。”李生道:“叫乐人承应。”轻娥拂席,柳姬把盏。“韩兄,你寒食佳篇,柳姬近来颇习,试歌一番。”柳姬歌罢,韩生道:“李兄聆音,不数四时子夜,绝胜举国阳春。”李生道:“待我手奉一杯,韩兄请酒。柳姬,我久不见你舞了,好一折腰,试他垂手。”柳姬遂起身舞了一回。韩生夸道:“看他如花前翠带从风,似树下霓裳出月,真个舞的绝伦。”李生道:“当真的,把酒移到瑶光台,我们从金波桥过去。”小伺们遂将酒筵移去,又复安坐。李生道:“我再敬一杯。韩郎,你名士无双。柳姬,你佳人独立。一个赤绳未系,一个□的犹存,自合双飞,真难再得,便相配偶,不必迟疑。轻娥掌烛,柳姬送酒。酒来,我代你们一祝。”将酒对天,酬后说:“祝此二人,佳期之后,天长地久,夫贵妻荣。”韩生道:“李兄,他虽未抱衾裯,已在小星之列。小生后来鸟鹊,敢分明月之栖。”李生道:“你两人恰好一对儿,何容推辞。大丈夫相遇,于杯酒之间,一言契合,尚许以死,何况一女子乎。”韩生道:“大德不报知己诚难,安可复西子之施,夺人之好。”柳姬道:“妾方待年,并无过愆,何故相弃。”李生道:“柳姬,你差了。你就是仙女,也有个吹箫碧落,怕不做悔药青天。”轻娥道:“姐姐他相女配夫,韩郎他为君择妇,佳人才子,正好成双。趁此吉日良辰,莫误花烛。”李生道:“韩郎、柳姬,你们当此星月之前,花烛之下,誓同结发,都莫负心。”只见韩生、柳姬跪下,各祝一番。起来,李生方分付苍头:“将鼓乐、花烛送到园中西洞房去。”韩生向李王孙深深打了一恭,说:“小生拜谢。”李生道:“义气相与,何谢之有。韩兄三日之后,同柳姬到俺宅中,还有一言相告。”韩生说:“遵谕。”李生作别回去,韩生方向柳姬道:“娘子,我与你红楼偶逢,喜随同根之愿。”柳姬道:“当日将无永绝,今生何意为欢。” 此夜,轻娥走来说:“韩郎,你那得闲坐,快入洞房去。姐姐请行,这事替不得你的。韩郎走来,我教你个七字经儿。道是‘软款温柔不识羞’,我替你们带过门去。”却背地说道:“他两个遂了心,却怎生发付我来。”正是: 一样玉壶传漏去,南宫夜短北宫长。 竟自去了。 韩生打发轻娥去后,方才紧闭绣房,把烛移向床前,宽去大衣。柳姬亦卸下妆饰,仅留内衣不去。同入罗帏,香腮相猥,舌尖吐送。韩生把他抹胸解去,露出两个乳峰,犹如新剥鸡头。摩弄一回,才褪去小衣。只见两峰夹溪,鸡冠上露。到了此时,情不自禁,将玉杵举起,徐徐放入。渐觉探着玉洞桃花,轻抽缓送。柳姬因爱慕已久,倍觉情浓。虽是疼楚,只好半推半就。后来魂销几次,频吐娇声,颠鸾倒凤,约一个更次,觉酸麻上来,方一泄如注。云雨已毕,韩生将绫帕一试,上带猩红,缘知尚是处女。重新搂抱,交头而卧,叙起从前爱慕之情,相思之境。到了半夜时分,听玉漏频催,金鸡将唱,方才睡去。 正是欢娱嫌夜短,不同寂寞恨更长。 且说李生,到了三日之后,想起前言,说:“俺一向不乐人间情欲,寻仙方外。只有柳姬撇他不下,又已配与韩君平。前约他夫妇三日之后,过俺宅中,早着轻娥请去。待他来时,这几十万家计,尽付与他,俺便飘然长往了。韩郎,韩郎,你怎知俺数十年前,曾为名将,北征突厥,西讨吐番,后来却混迹屠沽,逃名花酒。到今日好似一场大梦也。”正说话间,忽见韩生夫妇走来。李生道:“韩兄,你们来了,俺检点些小家计,大约有数十万,家童数百人,都已在此。今日就交付你们,俺从此去矣。”韩生、柳姬同道:“呀,却为何这般说起?”李生道:“韩兄,俺与你都是英雄辈,一诺无爽,不必再让。”柳姬道;“怎受这许多。”李生道:“柳姬,你知俺是豪爽的人,怎做的守钱虏。”韩生道:“李兄纵要寻仙,再住几时,去也未迟。”李生道:“迟了,迟了。”韩生道:“李兄,我那件不受你惠来,既赠仆马,又付家赀,你却孤另飘零,如何使得。”李生道:“韩兄,这些腐物,岂足以系我心。听我说来,俺也曾登台拜将。”韩生道:“原来李兄身曾为将了,到头来却如何?”李生道;“我就长揖谢了公卿,混迹市中,聊寄色酒,不用姓名。”柳姬道:“如今却又何为?”李生道:“你看我白发渐渐盈头,到底落个臭皮囊。我如今要游历名山,寻求修炼之法。骑鹤升天,才是我下生快乐哩。”轻娥道:“郎君我虽婢子,性亦好仙。”李生道:“轻娥肯从俺去么?你纵不是仙才,亦非凡骨。姓做个秦宫毛女,梁家玉清,数年之间,到是你先会俺哩。”轻娥道:“郎君此去,云水浮踪,寄迹要在何方?”李生道:“俺多在终、华二山了。”韩生与柳姬不觉凄然泪下道:“你定要去了,相见之期,今生未卜。待俺执一杯相别。”李生道:“将酒拿来,饮上几杯。去后,这酒做用不着了。倘得正果,恐难到旧家门哩,俺就此去也。”仰天大笑出门去,却伴青云入翠微。柳姬道:“呀,他就长揖而去,你何不追之再致一言。”韩生道:“不是。此豪达行为,适已备言之矣,勿复致讶。纵挽之亦不回来了。”柳姬道:“真是无可奈何。相公资用颇给,室家有人,日月磋跎,功名在意。”韩生道:“天子行幸将归,尚须春试。礼部侍郎杨渡,他常知我才名,我便应试去也。”正是: 人无回意似波澜,琴有离声为一弹。 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如秋月水中看。 第六回 沙番归顺禄山逆 韩子登荣柳氏欢 话说有一吐番大将,名唤沙吒利,蒙赞普擢他镇守河陇。他虽为番将,却最爱中华。何以见得,曾说道:“近日来被唐朝哥舒翰攻拔诸城,尽收故地。郡浇河于积石,军神策于临洮。国中苏毗,又已归降,封土赐姓。俺想起那日,辞胡佐汉,由余从戎入秦。这都是用夏变夷,到落得画图标史。俺身留番地,心慕华风,愿备外藩,将称内属,且与部将乞力斤一商。把都儿,唤乞力斤来帐中议事。”不多一时,乞力斤进来禀见。沙吒利道:“乞力斤,俺意欲散离戎部,归附唐朝。倘列雁臣,犹胜鸟使。你道如何?”乞力斤道:“大唐统接帝王,西戎亲本甥舅,合有金鹅之献,以代铜马之图。只是要力修表章,得预朝请方好。”沙吒利道:“俺意正如此。”一面修表,收拾那玉带金皿,作进贡之物。“劳你前往长安一行。”乞力斤道:“小将便须速行。此时长安,已是三月了。”沙吒利道:“秦中花鸟已应阑。”乞力斤道:“塞外风沙犹自寒。”沙吁利道:“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气尽忆长安。你早去速回。”乞力斤道:“这个自然,小将去也。” 看官,你看这沙吒利辞胡归唐,尚是正策。可笑安禄山,现为东平郡王,明皇待他何等宠荣,他偏另有一番肠胃。却说他来历:他本是营州胡人,姓康名轧荦,幼蒙张守珪养为己子,后来累官做平卢节度,兼柳城太守。天宝初年入朝称旨,唐天子坐他金鸡大障,起第京师,又拜杨贵妃为母,出入宫掖,即令总领范阳三道,进封东平郡王,恩宠极矣。他偏妄想道:“俺生多异相,难道只位极人臣。况且那海内无兵,朝中多故,正是天与不取,反受其殃。俺帐下番汉各兵之外。又有那契丹落河八千人,家奴善弓矢者数百人。日前曾遣人,筑雄城于范阳之北,又遣人员,锦绣数万,以佐军赀,想俱完备。曳落河,你们近来勇力何如?俺指日就要渡河入洛了。”曳落河道:“我们日日演习的。”禄山道:“家奴,你们近来弓矢如何?”家奴道:“我们弓矢习熟了。”禄山道:“叫筑雄武城的,那城果是何如?”应道:“如金汤之固,尽可保障。”又问:“那买的锦绣服色何如?”应道:“俱各鲜明,霞氎霜毡无数,组练还有三千。”禄山道:“你们成功之日,都有重赏。”众人道:“多谢王爷。”禄山道:“数日前何千牛与俺说,平卢一带,虽则属俺节制,那侯希夷是个不良的人,倘或俺直入中原,哥舒翰提潼关之众,侯希夷统河北之兵,以蹑其后,却不做腹背受敌,进退无门。俺已命高尚,修一书,遣中人韩朝敭去说他连和便了。”你看,禄山这等行事,正是: 昼暗狐狸得势,天阴魑魅持权。 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且说韩生应试,尚未有佳音。那柳姬向轻娥道:“韩郎今日南宫引奏,北阙敷言,不知他文福何如?”轻娥道:“姐姐常说,韩郎才貌,岂久贫贱之人,自然就有佳音了。”柳姬道:“说便这般说,你见那显达的,几个有才貌来。”正说话间,只见奚奴急忙走来,说:“相公喜得高第了。”柳姬道:“奚奴,你见谁来?”奚奴道:“小人亲在午门外见的,只有俺相公年少,主上赐名探花使,特敕京兆府仪从鼓乐送归第哩。”柳姬道:“他如今在那里?”奚奴道:“如今赴琼林宴,到曲江题名去了。”柳姬道:“你还去接相公。”奚奴道:“是。”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轻娥道:“姐姐,你好喜也。”柳姬道:“也只偶然,何足为喜。你且去排个夜筵,待相公回来作庆。”轻娥道:“知道了。” 只听外面一片喧嚷,鼓乐连天,送韩探花到了门前。韩生下马,转进后宅。柳姬道:“相公恭喜。”韩生道:“小生偶应凤举,夫人亦有鸾封,正当同欢。”柳姬道:“相公,可惜李郎不见你有今日。”韩生道:“我正在念他,只是他已尘垢浮名,糠秕浊世,看着我们,犹如浮鸥在海中,宛雏视腐鼠了。”柳姬道:“正是。早已命轻娥设筵后阁,且少叙一回。”按下韩生夫妇欢庆不表,再听下回陈言。 第七回 斩逆使侯公拒间 初登第员外参谋 话说侯节度,奉敕实授平卢,操演精勤,不肯少懈。一日闲坐,说:“俺节镇数年,所喜胡尘不动,日羽停飞,此皆主上之威,及诸将校之力也。”许俊向前说道:“闻得安禄山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又闻得多进骆驼犬马,以蛊上心。日前献媚玉乐器以谄妃子,真个是狐媚方深,豕心难化。肘腋之变,只在旦夕了。”侯节度道:“有如高见。他必有细作往来探听,俺们须要谨防。”正说话间,报有安禄山中人请见。侯节度道:“我们方才议他,却好就有人来。着他进见。”只见一人走上说:“中人韩朝敡,叩见。”侯节度道:“你是东平王差来的,可有书么?”中人道:“未曾有书。只怕军情泄漏,遣小官口代天言。”侯节度道:“怎么叫做天言?大意何如?”中人道:“大意欲兴晋阳之师,以清君侧之恶。元帅若能互相摛角效力,则天下不足平矣。”侯节度道:“差了,差了。当今天衢清朗,社稷永长,女谒虽行,王纲犹振,何损桓公之霸,敢借晋阳之名。”中人道:“俺大王功高赏薄,以此不安。他有这般勇略,怎肯置身人下。古今霸王之主,也都是及时成功。”侯节度道:“哎,他已封东平王了。”中人道:“我主就要亲提霜甲,一扫天狼哩。”侯节度道:“他自作张罢了,怎的污及于我。他既废人伦,又昧天道,窃恐神人不容。”中人道:“你要问天道么,这是月晕围参的时候了。”侯节度道:“便是霸王之业,岂就容易成得。”许俊道:“上官,俺元帅忠良报国,岂肯为此。”中人道:“唐家多少功臣宿将,有甚明白处。”侯节度怒道:“唗,我从军白发三千丈,报国丹心一寸长。决不受人蛊惑。”中人道:“你若不见从,他一定移兵相击,怕当他不过哩。识时务者为俊杰。侯元帅再请三思。”侯节度大怒道:“唗,这厮好无状。叫刀狯手,推出辕门,枭首示众。”众军应道:“是。”遂把中人绑去,霎时斩了,献上首来。许俊道:“元帅,这厮斩讫,贼必先加兵于我了。”侯节度道:“虞侯,俺如今幕下少人,闻得金部员外韩君平,文武兼备,才力俱壮,遣人去长安,把禄山反状奏闻,就辟他为书记便了。”许俊道:“如此极好。”正是: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 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 且说韩生,得中探花郎,又新授金部员外。柳姬心满意足,打发韩生五更上朝去了。直睡到日上三杆,方才起身。说:“相公此时,还不见回来?”轻娥听得马鸣,说:“相公想就回来了。我预备茶去。”只见韩生,冠带齐整,众仆跟随,回到宅第。说:“当置的,把朝衣解去。”院子应道:“晓得。”韩生道:“我方乘月出朝,到家却早见日上了。”转入内时,见了柳姬说:“夫人,你晓妆完了?”柳姬道:“鬓儿好么?”韩生道:“梳得好看。你为何双眉未画?”柳姬道:“留待君归,作京兆故事。”韩生道:“我与你画来。”画后,抱着香腮,亲了一亲。柳姬道:“这是甚样子,可像个官人们么。”韩生道:“依你说,纱帽底下,到会俗了人了。”轻娥恰好走来,说:“相公,夫人,茶来了。”柳姬道:“我们去园子边行行。”夫妇起身同去。韩生道:“穿着这洞儿过去。”二人过了洞外。韩生代柳姬整衣罢,说:“天气乍暄,待脱衣着。”柳姬道:“轻娥,把衣接去,可将酒移到水楼上去。”轻娥道:“晓得。”柳姬道:“妾有一言,愿陈郎君。”韩生道:“试说何妨。”柳姬道:“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可眷恋妾身而不归省。况且器具资用,足以俟君之来也。”韩生道:“夫人,桑梓久违,岂不思念。今得寸进,不久也要给假还乡了。”柳姬道:“我和你俱喜少年,为欢有日,请勿内顾,决意前行才是。”韩生道:“如此即当卜日起程便了。” 忽见奚奴来报道:“相公,那安禄山意要谋反,使人去说平声节度侯希夷,侯节度斩了来使,奏闻圣上,要请相公为书记。圣上就着相公,去参他军事,因便体察安禄山反状,即日就要动身了。”韩生道:“呀,如何是好。你可去打点行装,领着随行军校,都到青门外伺候。”奚奴道:“晓得。”柳姬道:“方言吉锦,又得星轺,却不是两得其便。大丈夫正当立功边陲,安可系情儿女。妾有玉剑一口,赠君佩之。”韩生道:“我此番虽属壮行,终多离恨。我无别物赠你,只有这帕上几点眼泪儿,是痛肠中出的。”柳姬闻言,不觉泣下,说:“轻娥置酒在青门外。”轻娥道:“知道了。”遂一拥同往青门。 到了那边,轻娥说:“夫人,酒在此。”柳姬道:“古今送别,多唱阳关。我试歌阳关送酒罢。”不觉滴滴泪滚。韩生道:“你方才何等慷慨,到如今也泪下了。听你歌儿,虽说娇娇滴滴,内带多少切切凄凄。正是:思深应带别,声断似兼秋。歧路风将远,关山月共愁。古今边塞,多唱关山,我也歌关山一曲,送你一杯。”歌罢,谓柳姬道:“归觅菱花,莫不是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一段公案么。”柳姬道:“相公不须疑虑,自后妾当罢妆,一意相待。”韩生道:“只怕你腰肢渐瘦了。”柳姬道:“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只恐白碛沙寒,绿鬓流霜哩。”韩生道:“我不久就回,少要相忆。”柳姬道:“我还送你一程,到渭河相别。”又复前去。奚奴道:“渭河已到,请相公行了罢。”轻娥道:“日色将晚,夫人别了罢。”只见韩生与柳姬,交拜起来。那些众军,捧敕列队,说:“小的们,随老爷去河北,在此久等。”韩生道:“叫捧敕官先行,军校们照队前进。” 一拥行讫,落下柳姬与轻娥,犹自目送多时。又见一官军,飞马回来道:“韩爷差小官,拜上夫人,请就回车。”柳夫人道:“拜上韩爷,边庭之事,务必留心,不须念我。”那官答道:“晓得。”竟策马回旋。柳姬同轻娥亦洒泪而归。正是: 世上万般伤意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第八回 果老仙偈言指教 法灵寺祝赞平安 话说八仙之中,有位张果,现称九霄仙伯。看官你听我说他来历,便知端委。生本尧时,历经唐代,名题仙籍,职掌天曹,寓身汾晋之间,栖志蓬瑶之上。三辰默运,邢和璞不见其形;万劫常通,师夜光莫穷其算。放骡兽戏朝元殿,真看挥手如神。骑驴每过赵州桥,须信回头即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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