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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载阳堂意外缘-清-周竹安

  蓬莱仙子下红尘,乍见浑如相识人。   从此梦魂依左右,敢将餂语试嗔嚬。   指描卍字非无意,盏印连环自有因。   方觉悦兮容我犯,只嫌厖也吠频频。   亭亭星靥婉清扬,知是东风第一香。   樲棘携来经汝养,海棠睡去被吾攘。   不嫌狂士亲牙尺,因想仙娥解宝□。   若肯图维嫵婉会,三桥虽隔或无妨。   到了明日,何惠、赵¥奉主母之命,往地藏庵讲盂兰忏事去了。玉坛携着昨晚做的两首诗兴头匆匆走进女厅轩内,但见悦来云鬓半偏,娇容可掬,低着头在那里捣凤仙花染指甲,就上前低声叫了一声:“好妹妹,我要你请请我呢。昨日赵家的亲事若不是我在主母跟前参掇一番,你那能彀得到照我这祥的人品才学来做丈夫?” 悦来放下脸来高声骂道:“你当是何等人,敢来与我说游戏话?” 玉坛深深作揖赔罪,悦来还不依,便哭向尤氏房内一一告诉。尤氏道:“据你说来也不算调戏你,不过与你说趣话而已。我责罚他便了。”悦来转想道:“我与旭垣向来是亲姊妹弟兄一般,他与我说了几句趣话,固然过于刻薄,然他既已作揖赔罪也就罢了,何必再来告诉主母呢?况主母的性气是极利害的,我不是害了他么?况这件事情他实在是爱我的,我如何倒去害他呢?”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又不便再向主母说情。这里尤氏想道:“他们同伙中说几句趣话,原没什么要紧;就是趣话中近于调戏,亦不必与他顶真。我只恨他既已寓意于我,何得又去调戏丫头?可见不是专情专意的人。然我与他已经两心相照,是不能反悔的了。如今倒要借此给些辣味他尝尝。一节使他将来不敢再有胡行,二节试他恋我的心肠实与不实。如果实心恋我,就吃了我的苦头也不怨的。” 便向田妈道:“你去唤旭垣进来。” 这里玉坛先在尤氏房外间,听得尤氏向悦来所说的话,即有帮着自己的意思,心中不胜喜欢,就走出去了。正在大厅后轩得意洋洋,踱来踱去,忽见田妈出来叫唤,心中以为:“叫我进去不过说我几句不是便了,或有别事相商都论不定的。” 笑嘻嘻同着田妈走进女厅,抬头一见夫人变着脸坐在耽椅上,指着便骂。玉坛心中骇异,一时唬慌了,不知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俏婢子暗悔投梭拒 假奴才跪诉卖身由   却说夫人变着脸坐在耽椅上,玉坛心中一惊,以为昨日怀了心惊胆破的鬼胎,得了一团喜气的快事;今怀了无忧无虑的意见,进来反见一只胭脂虎,眈眈在上,是何缘故?不觉两腿一软就跪下地去了。尤氏詈声骂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敢来调戏我的丫头!我为你往常专心办事,处处护主,所以待你独宽。难道给你这样分儿还不足么?可知你是得陇望蜀的奴才!主人既有用你的分儿给你,你应专心巴结主人,何得做越分之事?” 玉坛听得尤氏之语句句是醋话,只得低着头声声认不是,愿受责罚。尤氏道:“我念你是读书人,不忍过于轻贱你,本应叫厨下人众把你捆打四十鞭,赶出大门。如今罚你自打嘴巴二十个,长跪半日。” 玉坛只得一一遵命。其时不但尤氏暗中痛他,即悦来、田妈亦皆心痛。跪到三个时辰,头晕眼暗,两膝胀痛,不可熬,哀哀告饶,然后放起,回房就睡。玉坛明知尤氏是七分吃醋,三分是警戒日后的道理。虽吃了苦头,心中更觉感激。且自怨设的顽话太不像样,难怪这丫头生气。待膝盖复原后,还该去赔罪的。   这几日赵簋、汪珍在地藏庵放焰口祭孤魂,何惠在长生庵补拜二月里讲的寿生忏。这里尤氏在房中既痛玉坛长跪之苦,又思玉坛生性纯良,才学品貌俱属不凡。且受了长跪之苦毫无怨言怨色,足见恋恋之情不是虚的了。此人真可以相与得的。但我与他私通之后,恐不能不被田妈、悦来两人看破,必得要想一个尽善尽美之法才好呢。玉坛在房养病七八日,餐餐承尤氏赏赐好饮食。悦来暗中也搭送调补饮食。刻下两膝俱痊,便走到上房去谢罪。适值田妈、悦来俱〔 不〕在房,独尤氏在妆台前刺绣,便磕下头去谢罪。尤氏道:“旭垣,我给你这一顿你也明白不明白?知罪不知罪?嗣后还敢胡行不胡行?” 玉坛道:“ 明白的。嗣后再不敢胡行,再不得陇望蜀,再不敢不专心伺候,只求主母早些开恩。”尤氏道:“你且站起来讲。”玉坛道:“不敢。主母吓,我旭垣本是缙绅子弟,虽系寒士,颇可资生。如今卖身到此,并不是乏食求生,实为主母之故也。只因两年前,在丁字帘前看龙舟竞渡,舟次得见主母之面,爱慕到今。不意天缘有自,本年二月初五日,往长生庵随喜,适值主母在殿拈香,只得避入厢房,舔破纸窗偷看,宛是相国寺中崔莺惊艳,不觉魂飞魄散,意马心猿。回家后忘餐废寝,几不聊生。虽已访知住居姓氏,无如侯门似海,未易相逢。不意沉吟之间,梦见一个老人,在月下拈着几根红绿线,不知结什么东西。见了小的他说道:“你心想的人子不言,我已省他与你原有夙缘,只要你肯做他的奴仆,自然就能如愿了。然不过孽缘而已。’随将小的一推,小的便醒了。一身大汗,病就去其八九分了。那时小的心想:若能到得主母,不要说做奴仆不肯,就是做猫做狗也是愿的。至云‘ 孽缘’ 二字,如果主母前生负了小的,小的今生再不敢相报;如果小的前生负了主母,今生主母杀死了我也愿的。所以费了多少心血,得以相识了何二爷,然后改名易姓,卖入府上来。小的实姓邱,名树业,字玉坛。父名炘岱,母叶氏,本与主母、主翁有葭莩之谊,不过向不来往。论起亲来,依着母党,主母是我的疏远表姑娘。依着父党,主翁是我的疏远表叔。如今虽有主仆之分,可否垂怜之处,出自主母之恩。” 夫人一一听知,便含着泪,双手搀了他起来道:“ 我儿,我是早已颠头的了,你难道不明白么?你为了我两年思慕,心血已枯。你为我卖身作贱,令人心痛。但梦中老人所说‘ 孽缘” 两字,觉得无趣,不知前生谁负谁的,实为可怜。你嗣后背着人称我婶娘便了,不必再称主母、小的。你若要支取银钱,除应支外,不必登簿,亦不必告诉何惠,替我说便了。你心中断不可一时焦急弄出病来。非但你徒然受苦,而且添我愁烦。这个名节攸关的大事,岂容被人少有猜疑?须要徐图万妥万当之计,断不可孟浪。切记切记。我嗣后当着人前,更不便照顾你了,早晚寒暖不齐,须要自己保重,免我顾盼。即如前月二十三日,发了大北风,个个人穿了夹马褂,我在那门首看见你穿着夏布短衫,在轩屋里当着风口,还在那里破西瓜。我因悦来跟在背后,不便十分关照你,略说了几句,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仍旧捧着西瓜吃。我恨不得走进来打你几下呢。”说毕玉坛跪下地去,抱着尤氏两腿,一一道谢。又解开荷包,将前日做的两首七律呈与尤氏。尤氏接到正欲启看,又见悦来走进房来,尤氏一惊,即便道:“旭垣,照你这账算来不过透支了七八两银子,准你再支十两便了。” 玉坛心灵,晓得有人来了,便答应了“ 是”,即站起身来向着悦来道:“今 特地进来向主母谢罪,替妹妹赔礼的。” 便作下揖去。悦来觉得不好意思,即还了一福道:“四爷,我前日也过分了,你先已赔过了礼,我原不应该再告诉主母,害你吃这一顿痛苦,我心中原过意不去的。” 尤氏道:“ 你们两个嗣后原要照前,切不可衔恨。旭垣须要记记我这里的家法。”两人都答应了几个“是”“是”。玉坛故意把支工账的话说了几句,便到自己房内去了。   到了二更后,尤氏净了手面后,将上房门闭了,再将玉坛所赠的诗回环细阅。叹道:“我窥镜自视,并非闭月羞花之貌,胜于我者甚多也,如何这样爱我,竟甘心卖身作贱?即我向来最慕的是投梭之义,如今见了此人,不由人不动淫奔之念,实属不解。看来与他真有夙缘。他说的那梦中遇见月下老人指示一节,谅来不是虚语。看他这两首诗,句句清切,俗能化雅。他有此才学,有此情谊,我就与他结为连理之交,也不算枉失了这个‘节’字。”随吟七律一首答之。   诗曰:   向恨援琴挑诱人,何期今日到余身。   方知幻梦非讹语,不道庸奴是旧亲。   感尔葵忱倾日影,输吾筠节失天真。   夜深偷看贻来句,一幅柔情爱可珍。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好不快意,暗道:“此番宝贝已经到手,我两年辛苦也不算枉费,真个天不负有心人。只是这个悦来小丫头倒有些难惹他呢。前日与他略说了几句游活,他就反转面来害我吃了一顿痛苦。他声音相貌与我婶娘无二,闻得他的才学也是精明的。此时正是一朵醉露醺风之花蕊,含香流艳,令我垂涎。婶娘若肯许与我为妾,则锦上添花矣。然而婶娘断断不肯的。前闻何惠道,表叔因无儿子几次向婶娘恳情要买一个小老婆,婶娘不但霸住,倒反骂了一顿。表叔无可奈何,只得在安徽私买了一个,直到如今,瞒着婶娘铁桶似的。我若向他要这丫头,不但不肯,反谓我情谊不专,不是有义气之人了。断不可向他启齿,只可将来见机设法。明日且将赵家那头亲事吹散了再作道理。   到明日早饭后,走到门房中,见汪珍坐在那里打盹。便唤醒了他,挨身坐下,谈了几句闲话,随向汪珍道:“若上房有人来问你赵邓氏家的光景如何,他的儿子如何,你便如此这般对他便了。”汪珍晓得这玉坛是主母重用人,就答应了几个“知道”。同向墙门首间望一回,买了几斤鲜菱、鲜藕送进上房,又送了些田妈、悦来。尤氏道:“旭垣,前日说的赵家那头亲事,我决意允他了,着你做个媒妁。明日开一个八字过去,与他们占一占。”玉坛道:“小的人微言轻,不敢担这终身大事,难保日后没有抱怨的说话。” 尤氏道:“你说那里话来。前日你说的话难道忘记了么?” 玉坛道:“从来婚姻大事只可说成,不可吹散。所以请主母应允他的。前日原说他的才学品行不过与小的一样,若与小的一样,不过奴仆之才,奴仆之品而已,有何好处?如今主母必要小的做媒,小的禀明在前:他身体浮胖,唇短气粗,是不寿之相,颇为可虑。况他的父亲借本经营,现在亏负不少。他的同堂叔伯,个个赤贫光棍,索诈无休,难保后来挪移不转,债主追呼,弃业逃亡,俱未可保。求主母三思才是。在小的恐有不能尽知之处,惟汪珍与赵家不时往来,叫他来一问便知。”尤氏诚恐汪珍说出来与玉坛不对,反致悦来要猜疑玉坛,怀恨在心,有意吹散,就不去唤汪珍了。便道:“既如此,另行许配便了。” 随向柜内取出五个锞子,暗将昨晚做的律诗包在里头,交付玉坛道:“这是内账上方付你工食,不必登入外账的。” 玉坛接了银子,又讲了些家务事,然后走出。悦来在女厅后轩,听得玉坛在尤氏前说了许多吹散的话,心中满疑玉坛挟仇,故意吹散的,胸中郁郁,又说不出口来。那知田妈亦有此念。原来田妈是悦来的母姨,情同母女,处处相关。晚饭后,适值汪珍进厨房取开水,田妈便将赵家的儿子品貌如何,家业如何,一一向汪珍盘问。汪珍便将玉坛教他的话一一答之。田妈一听,果与玉坛禀尤氏之话吻合,回到自己卧房,私向悦来一一述知。悦来心中方才释疑。暗思道:“若非刘四爷真心关切,几希被这老虔婆误了我的终身大事。若非我〔 姨〕 妈向汪珍问明此事,岂不是我屈怪了刘四爷了么?我看刘四爷的为人不独外貌温存,而居心也是厚道的。即如前月,我害他打了一顿恶棍,至今毫无怨意。他待我之情已非寻常泛泛,复肯从中吹散这误我终身的大事,作见居心正派。我今生若能得到这样一个多情正派的人,那管簟瓢陋之穷,也是甘心的了。因此时切感恩,但不敢涉乱而已。   且说玉坛走到自己房内,将尤氏给他的工食银两,见包面上注明“内银五两三钱二分” 几个字,已经晓得数目了,就不曾拆开看,随手藏入书箱。到晚饭后,便将南华女史那幅夏景小照取了下来,换上一幅秋景小照,装上了香烛拜毕,觉得精神怠惫,就在案头曲肱打盹,不觉矇眬睡去,走进一所极幽静的房子内,上有“ 挹爽山房” 小匾额一块,凭栏一望,四面都是台池廊榭,巧石藩篱,桐荫含窗,桂香盈袖,秋花秋草,入目清心,真个是挹爽之处。见笔筒中有罗笺一卷,抽出一看,是七夕绝句一首。   诗曰:   露冷梧桐月半钩,双星何处共绸缪。   嫦娥夜夜冰轮里,相傍银河应动愁。   率吟一绝敬贺   玉坛主人如愿之喜兼以志怀   南华女史拜草   玉坛一看好生奇怪,明系南华姊姊的字迹,这是一首七夕诗,因何说是贺我如愿之喜?又道“ 兼以志怀” 不解吓?且不要管他,偷他回去便了。回见侧有小门一扇,半开半掩,便转身步进。略经几重,似南室光景。正欲避去,忽闻女子声音喊道:“拿住偷诗贼。” 玉坛仓皇欲避。不知何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邱小使入梦会情魂 阎罗王饬差报冤债   却说玉坛正欲避去,回头一望,不是别人,是南华女史也。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两眼垂泪道:“姊姊,你投得我好苦吓。你从前不拘我在何方,夜夜总与我梦中相会,怎么从去年十一月十五夜一会之后,直到今日方能见你?这首七夕诗怎么算得贺我,又什么为如愿之喜?又道‘ 兼以志怀’,我全不懂,望姊姊一一指示。” 女史搀着玉坛进卧房坐下,暗笑道:“他刚才说夜夜梦中相会的话,他不知现在是梦。足见世上除却圣贤,都是糊糊涂涂,如梦中人一般。此刻且不必与他说明。”便道:“玉坛,我非不要来会你,如今有多少不便之处。阴阳之道,我今日方得明白。我生前之死,死于自误,归于枉死城中,无拘无束,得以昼归泉下,夜附尔身。直至去年十一月十六日丑时,是我应死之时,一经勾去,行到鬼门关上,登入簿录,再至迷魂局,就有几个老妈子拿一碗迷魂汤来,押令人饮入肚中。那知一到胸前,就一切前生之事即便茫然,所以不晓得来会你了。如今蒙赏善司查我生前所行善事颇多,一件代穷户赎回酷烈主母之婢;一件制备棺木寒衣暗送穷人;一件贿赂赃官出入冤狱;一件首唱捐金修志,表扬三十余名贞节妇女。其余善事以作抵销恶事,奏闻上帝,授为花部司萌之职,是以得出黄泉之路,起居虚无飘渺之间。现在职司花事,日无能晷,每年八月间始能告假三五日,藉以混迹人间,变幻游玩。我拟八月中告假,因你明夕与尤环环有合枕之欢,特此早告一月来贺贺你们。”玉坛听到此话,满面肥红,无言可对,跪下地去,一味惶悚之状。南华女即便搀了他起道:“ 玉坛,你不要怕,这是你们的夙缘。况我已入花神之座,原不能与你同欢。今得一位贤良之妇顶替了我,我也欢喜。大至这就是你的如愿之事。我这一首七夕诗,半贺你喜,半写我情。比你们是牛郎织女在银河间驾起鹊桥相会,正是伉俪情殷之候,那里想到我+娥独守冰轮之苦?如今我告假回来,犹如冰轮转到银河之畔,见你们绸缪悃款,能不伤怀?汝其思之。” 玉坛道:“姊姊,我今已得了嫦娥,再不去亲近织女的了。” 便挨上身去,要与他解扣松裙。吓得女史面红颈赤,推又推不去,便道:“玉坛,你敢如此,看我打你不打你。” 玉坛道:“只怕我无此福分。如果姊姊还肯打我,则感恩不尽。就打死了我,我也是有趣的。” 女史拿他没法,只得赔着笑道:“玉坛弟弟,你不要替我纠缠,我已入了花神班次,不能再向人间干这些苟合之事。天谴攸关,非同小可,你也应该体谅体谅我才是。岂可只图你自己快乐,不顾我天谴之灾?至于我做那首七夕诗,不过急急你,与你顽笑顽笑的,你不要当真。”然后玉坛放了手道:“既关天谴,我何敢累及姊姊?但我今日既见了姊姊,不能再离的了。可能容我在这里备个驱使之徒?虽不敢与姊同床,亦得长见姊姊之面。” 说毕泪如雨下。女史虽入神班,见玉坛这种光景,亦觉心酸,将自己用的手帕替玉坛揩了眼泪,便道:“弟弟,你心中不要不适意,我将来岂无谪降之日?原可与你相叙的。现在这位尤氏妹妹是极贤慧的,你总要听他说话。他虽温和软弱,胸中自有方寸,你不可因他温和软弱而肆无忌惮,自取苦吃。他的为人重于正务,薄于私情,原是正经道理,你不可因此怀恨。你素来是多心之人,如有多心之事,能可问明,恐有所屈,不可藏在肚中,以致伤情衔恨。至于后来一切喜怒哀乐的事情,总算前生注定的,我也不便漏泄天机。”   话未毕,几个侍女送香茗两盏、点心几盘上来,玉坛一心对着女史,那里有心绪吃点心。女史道:“这个点心世上是没有的。”便拣其精致的送到玉坛口里去,玉坛觉得异香满口,沁入肺肠,又饮了香茗。女史道:“玉坛,刚才你说要在此间做一个驱使之人,你晓得此间是什么地方?我实对你说,就是你替我造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园便是。从前我在九泉之下,原是一个无灵无能之鬼,与世人一般无二,不能化假为真住这花园。今超神座,便有灵心,变幻不测,虽是画工之物,虚假之园,我欲居之,便能以虚作实,以假作真,此所谓人杰地灵是也。犹如此刻,你是身外之身。你有身外之身,我岂不可居屋外之屋?那事同一理。由真而化虚者,你之身外之身,乃是身外之身也。” 一悟而醒,原来一个趣梦。口内尚有梦中吃的点心香味,案上香烛烧下去不满一寸,遂将梦中之事想了一遍,方悟南华女史因生前作善,超授司萌花神,今告假回来赠我七夕诗一首,贺明晚与尤氏婶娘同枕之喜。未知此梦灵不灵?说他有变幻之术,现住这画上花园内。遂净了手,将画仔细一看,与梦中光景相符,心中反觉忙乱。或想梦中之事,或想明晚不知能与尤婶娘合枕应此梦否,七上八落,无所适从,且和衣眠去。   其夜冥中冤孽司会同氤氲司及报应司会勘邱树业、尤环环前生冤缘未满一案,牌开照得邱树业前生本是女身,姓仇名雨峡,因前生有救侄阴功,今生予其转为男身。尤环环前生本是男身,姓刘名宽,因前生有诱奸婶娘之使女,罚其今生转为女身。其两人是前世之怨偶,未及亲迎,而仇雨峡之父母嫌刘宽家贫,将女雨峡另配张若无为妻。刘宽虽负不平之气,仍殷爱慕之心者。比及年直至张若无死后,雨峡无所依靠,刘宽仍肯降气娶归。不但不念旧恶,而且珍之如宝,畏之如虎,尚不能嫌雨峡片刻之欢,视夫如婢,动辄拧耳罚跪,鞭挞几死者共有三次。两人均未满四十岁皆遭大疫而亡。查遭大疫死者,不限于注定死生之例,但鸳鸯簿内注有五十年夫妇之缘。今核算未满二十年而遭疫死,相应于今生补足其数。今刘宽转为女身,姓尤,名环环,现年三十岁,已嫁邝史堂为妻,雨峡转为男身,姓邱名树业,现年十九岁,娶妻童氏。两人各有正配,无从媒妁完婚,合予钻穴之缘以续之。拟得邱树业前生嫌贫另嫁,虽系父母之命,然其果有靡他之志何其适张若无?之后随遇而安,其无贞节之志可知。且致尤环环前生既忿既慕者三年之久,及亲迎归原之后,复敢视夫如婢,鞭策几死者三次,不法已极。今两人业已私通,尚未共枕,除尤环环前生有三年怨慕之苦,今生邱树业于二年前因看龙舟得见尤环环之面,爱慕至今,复又卖身作贱,已经报应司照例报过在案,毋庸再议。外尚有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及夙缘未了,应续满年限等案理合并案查办。查邱树业、尤环环前生死于大疫,不限注定生死年限内,核其夫妇之缘尚有三十一年。现在两人俱有正配,无从再以夫妇作合。查鸳鸯例载有上品、中才、下贱三等,上品者才子佳人风流于吟诗作赋之中;中才者情男艳女交接有怜香惜玉之意;下贱者浪子粉头追欢从爱色贪财而起。今邱树业、尤环环彼此俱有爱慕之心,系属中才条内之怜香惜玉一流,相应续以偷香窃玉之缘。所有邱树业前生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查律载前生枉法害人若干分数,今生发交原爱之人照分数报应。合将邱树业发交尤环环照样鞭挞几死三次,以昭允协。除咨城隍司修案外,各司立案照办等语。三司勘毕,一面饬判官修文咨城隍司存案,一面饬差承办:氤氲司仰役任傧相撮合邱树业、尤环环明晚同衾以续前世之缘;报应司仰役包受苦案限弗乱邱树业所为之事,以致激怒尤环环之心;冤孽司仰役施辣手帮着尤环环施怒,以致邱树业暗吃痛苦。三个阴司差役持了牌票一径走到邝史堂家中来了,自然照着牌开的事理在暗中一一按时调拨,毋庸赘述。   且说玉坛一场趣梦之后,实快活不着,反觉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想那得一头好。到天明后,听见巷门开了,便起来拿了铜盆手巾,从巷中走进厨房洗了脸,又吃了半碗盐花汤。转到巷中,见通上房腰门也开了,就走进门去,转到田妈卧房外间。但见悦来蓬着头坐在那里熬希饭,走近身去低声叫道:“妹妹怎么起来得这样早?”悦来也低声道:“我姨妈昨晚起更时忽然头晕肚痛,发寒发热,此刻还是这个样子,所以主母昨晚叫我搬出来陪着我姨妈睡的。我服侍他到此刻还没有睡呢。” 玉坛道:“妹妹,你这样身子那能当得住一夜不睡,还要伏侍病人?我看上房的事情也不少,总还要添几个人才能支当得呢。况有些粗事情也不配妹妹做的。你且去睡一睡罢,我来替你熬希饭就是。向来妹妹收什的地方,除了主母的房内,总交给我收什便了。你不要磨坏了身子。”一面说一面就脱下了长衫,竟炊炉涤盏,扫地开门。玉坛只敢说怜惜之话,再不敢出戏谑之言。皆因前次悦来反了面,诚恐其再反也。谁知这悦来因玉坛吹散了赵家的姻事感激在心,隔晚已动了卓氏奔琴之念。今日又见玉坛如此殷勤怜爱,更觉动心。无奈前次原为勾引之言反面,如何反去勾引他呢?心中只望玉坛再与他说戏话,便可随机应变,转过机来了。那知玉坛竟不敢少涉戏言,一味温存怜爱。此刻悦来觉得无主意了,便道:“刘四爷,你是读书人,更不便做这些事的,还是我来做。” 玉坛道:“ 不要客气,妹妹的身子要紧,我情愿代劳的。” 悦来逞此进言便道:“ 难道你的身子不是要紧的么?你无非一片痛我的美意,我前日害你打了一顿,我背地里却淌了多少眼泪,懊悔到今。你如今不但不怨我,反蒙你处处照顾,天下那有这样有情的人?我今生除了你这个有情的人是不?” 玉坛心里已明白了,即问道:“是不是么?” 悦来两手握着玉坛的手,满面肥红,两眼含泪,瞅着玉坛一字不言。约有吃两盏热茶时候,方才道:“我有话说不出来。” 将指头一指自己的胸前,又指一指玉坛的胸前。玉坛道:“我明白了。多蒙妹妹不弃,感恩不浅,只恐我无此福分。” 两人面着面,手接手,脚碰脚,悃悃款款,剖膈交谈。忽闻前进屋内唿亮一声,尤氏的房门开了,二人吓得一跳。玉坛仍从巷中跳了出来。   悦来定了一定神,然后走进尤氏房中,将田妈一夜及现在还痛的光景禀了一遍。尤氏道:“你既通夜没有睡,这回子也好去躺一躺了。” 悦来答应了“ 是”,就转去倒了一碗希饭汤给田妈吃,过后就在炕上去躺了。暗喜道:“我的心事不意今日就能说了出来,莫非前生注定的。但不知主母肯把我配他否?这一重关倒有些难过。” 这里尤氏晓得田妈之病没有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了。暗喜道:“今晚可以同玉坛相叙了。今晚仍命悦来去陪田妈睡。午后命何惠到乡下等庄去算租账,三日不能回来,乘此可命玉坛挨到了一更将尽之时,嘱玉坛进我房来,总无人得知的。”主意已立定。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十分欢喜,想道:“昨日得了一个趣梦,今早又得这一件喜事,若今晚能应着梦中南华姊姊贺我的事,则我就要快活到天外头去了。然而我那有这样福分?不要福薄灾生起来。且出去买几样鲜果品好花卉进来供献我南华姊姊。心里正一头鬼诵经,脚底下走出去了,买果品花卉进来,如法摆供。拜过后便往上房,果见尤氏。尤氏道:“昨晚田妈忽然生病,今早还未退热,生怕着了邪气,今日要替他祭献宅神,你酌量去买些供菜回来。” 又低声道:“并不为祭神,不过借个名色实在是请你的。” 随将已定的主意一一说知,又授了晚上入内之计。玉坛一一记在心头,十分欢喜,所有那日的买菜供神,以及尤氏命何惠赴乡算账,命悦来仍去陪着田妈睡觉等事自然一一调拨妥当,不必细述。   到了一更后,玉坛依着尤氏所授之法,先将前后门户一齐上了闩,然后从大厅后轩天井内上了桂花树,转上了晒台,走入西厢楼内,从扶梯而到了尤氏房内。但见桌上已摆好了荤素果碟,件件鲜明,花笑胆瓶,香浮宝鼎,一房春气,绝胜迷香之洞。转进梳妆房内,方见尤氏在妆台前斜睇着菱花宝镜,在那里插戴珠兰,不施脂粉,身上穿一件西湖色熟罗短衫,元青纱裤,宛似一个新娇卓女。玉坛一见,以为误入天台矣。走近身去道:“我玉坛两年辛苦也有今日,只恐怕在这里做梦了。” 尤氏笑道:“人生世上,本是一场大梦而已。至于今晚之事,不但如梦,而且梦想不到的。以我的身分,我的素性,岂肯做出这样事来?就你也是绅户之子,读书之人,又何肯卖身作贱,赶这种苟合之事?总是的夙世原故。两人搀手走到卧房,玉坛道:“今晚是要先谢个恩,告个坐,才好放肆的。” 尤氏暗想道:“ 我正要寻他的不是处,给他一个下马威,骑住了他,使他后来不敢不在我裙底低头,服我号令。我昨夜赠了他一首诗句,他居然见了我两次,题也不题,好看话也不说一句,他已藐视我了。今晚偏要就拿做诗一事去难他一难呢。” 便道:“我本来不要你谢什么恩,告什么罪的。但说‘ 放肆’ 二字,不要你将来连别的事都放肆起来。不要说你是我的晚辈,即便你比我长了十辈,也不能在我跟前放肆的。今晚倒要你到我裙底下多磕几个头呢。”玉坛笑道:“理应这样的。”便近着尤氏裙边,果然磕了七八个头,又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搀他起来并肩而坐,执手谈心,交杯欢饮,绸缪缱绻,春意满怀。玉坛将手帕解开,取出象牙骨百美图摺扇一柄,上写着情诗一首,羊脂玉和合扇具一个,赠与尤氏为表记。尤氏取出自已绣的荷花式金丝香囊一个,上有翡翠玉荷叶式提头,与玉坛做表记。你一杯我一盏,两人略有醺意。谯楼上已转二更,于是两人都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东西收什得干干净净,地下的骨头果壳亦尽扫除,炉内添上了龙麝,然后又坐下吃了茶。玉坛此刻淫心荡漾,连次催促夫人卸装。尤氏道:“我们不是楚馆秦楼的遇合,怎么你就这样鄙俗?我虽不是佳人,你却是一个才子,今晚之会必得做几首妙咏助助风流之兴才是呢。我再来煎茶,你将今晚的意思做律诗两首。” 玉坛倒有些着急了,不知做得出做不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试良谋两宵逞欲火 设奸计一语漏真情   却说玉坛正在淫心荡漾之时,被尤氏押令要做律诗两首方许上床,心中不胜焦急,又不敢违命,只得息心静气,做成了两首才得交卷。   诗曰:   自慕丰标已二年,天台路险料无缘。   那知今日能随愿,得进深闺许并肩。   赠我香囊珍手泽,贻卿纨扇重情篇。   愁人忘却籧蒢态,相傍仙姬实赧然。   果然有志意能成,莫道红墙阻我行。   已许今宵游楚岫,不虚当日忆秦筝。   鸳鸯枕上春初暖,龙麝香中人欲醒。   乍近弥回肠寸寸,低言画鼓已三更。   尤氏在里房煎茶、脱簪环、净下身毕,唤玉坛进去也洗了手面,带了两盏茶,仍到卧房坐下。尤氏将诗细看,果然新色,满心要赞他几句。暗想道:“前日我赠他的诗也不至于不通,他好看话都不说半句,我倒去赞他么!看了两遍,就搁在一旁,毫无半字说到这诗上去了。玉坛见尤氏一字不题,心中以为尤氏眼界高超,所以看不上眼,就投过一旁了。如今倒得着了一个才女教诲教诲,也是我的运气。便站起身来道:“婶娘我此刻实在心慌意乱,做不出好诗来,到明日另做两首进来求教求教。” 尤氏道:“我那里晓得什么诗?我的诗是人皆看了就要污了眼,人皆谈了就要污了口的。”玉坛道:“婶娘都要替侄儿说客气话么?这是只好说侄儿的诗才配呢。”一面说一面(疑有缺漏)入籍,在此免得家乡一切缠扰,今年正月中寄信回去通知族长,至今尚未接到回信。岂有侄孙来而公堂没有信的道理?种种情节显有捏冒,我倒要出去盘他一盘再作道理。” 玉坛听尤氏说“这进门便说要见叔婆” 的一句恍然大悟,舌头一伸,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精细的人?如今做官的人,做刑名的人,千中也难得一个。若刑名官府个个能如这一位尤氏,天下没有冤狱了。我真个只好向他裙底甘拜下风的了。” 尤氏走到厅后轩,隔着屏门坐下,那人要见。玉坛道:“ 奉主母之命,凡有家乡亲戚,不拘亲疏,如未曾会过面者,总要问明白了才见的。”尤氏诚恐他说话狡赖,要取他的笔据,命玉坛给纸墨笔砚,他录出姓名、住址、现在的来意,从那里起身,经过那里,一一开明。那人便执笔写道:“侄孙姓张,名诳儿,家住山西。现因本乡地震震塌公祠房屋十四间,应捐银三百一十五两三钱二分,族长椿庭打发我来到叔祖家取这银子,因侄孙系属亲人,毋庸另具书信。” 写毕呈与尤氏,尤氏道:“俱系大概之言,外人易于探听之事。再将你的三代及我今春寄知公堂的说话、银子的数目一一写出来。” 那人吓定了汗流脊背,一字写不出来。尤氏道:“岂有自己的三代都不晓得的么?岂有在公堂中办事的人而不晓得我寄公堂中之信的么?”那人故意反转脸来道:“你们恃着自己富贵,便不认识穷居宗族了么?何必要罗罗娑娑拿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也不要认得你们。” 立起身来便要 走。尤 氏 喊 住 道:“你来了就不能去了。告诉你说罢,你说不晓得叔祖在安徽,先是谎话。我侄孙诳儿向来晓得的。如果不晓得,你走进门来因何就要见叔婆?何所见得叔祖不在家呢?况你这个字迹并不是向来寄我信的字迹。你快将捏冒的缘由一一说出来,免受解官吃苦。” 那人一字不能对答,心知马脚已露,不能支吾,又不能走脱,便道:“你们也没有失财,只当我没有来就是了。一切不必说起,我是上你们小舅子的当,只求开恩放了我罢。”尤氏听他说上什么小舅子当的,更要追问了。便唤汪珍等将他眼睛用手巾蒙起,吊在梁上。尤氏走出厅来坐下,命赵¥慢慢拷问,那人痛不过,便道:“放了我下来,我说便了。” 尤氏道:“不能!要你细细说明了才放你。”那人道:“我本姓向,名小中,安庆省城人,向在山西人皮货铺里做伙计出身,会说山西的话。因去年六月中替这里张赵奉做了一个买小老婆的媒人,张赵奉许过我二十四两银子中费,到后来赖了我四两,我怨恨在心,时刻想害他。他的小舅子姓施,号猾计。他与我商量教了我到这里来的骗法,得了银子两人对分,所以来的。不意被奶奶察出虚情,求释放我,就沾恩不尽。” 尤氏方知邝史堂已经买了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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