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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连城壁-清-李渔

就与教戏的师父穷究他变卦之由。 谭楚玉道:“人穷不可失志。我原是个读书之人,不过因有计萧条,没奈何就此贱业,原要借优孟之衣冠,发泄我胸中之垒块。只说做大净的人,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霸王,虽然涂几笔脸,做到那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我英雄本色;哪里晓得十本戏文之中,还没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这样丧名败节之事,岂大丈夫所为?故此不情愿做他。”绛仙夫妇道:“你既不屑继做花面,任凭尊意拣个好脚色做就是了,何须这等任性。”谭楚玉就把一应脚色都评品一番道:“老旦贴旦,以男子而屈为妇人,恐失丈夫之体;外脚末脚,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销英锐之气;只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门户,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愿做他。”戏师父对绛仙夫妇道:“照他这等说来,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声音,倒是个正生的材料。只是戏文里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样戏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门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脚本一时怎么念得上?”谭楚主笑一笑道:“只怕连一脚正生,我还不情愿做;若还愿做,那几十本旧戏,如何经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 若迟一月出门,难道三十本戏文还不勾人家搬演不成?“那戏师父与他相处,一向知道他的记性最好,就劝绛仙夫妇把他改做。正生改了花面。 谭楚玉的记性,真是过目不忘,果然不上一个月,学会了三十多本戏文,就与藐姑出门行道。 起先学戏的时节,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许多同班朋友夹杂其中,不能够匠心匠意,说几句知情识趣的话。 只说出门之后,大家都在客边,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时节,要嗅嗅他的温香,摩摩他的软玉,料想不是甚么难事。 谁料戏房里面的规矩,比闺门之中更严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调戏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调戏不得。这个规矩,不是刘绛仙夫妇做出来的,有个做戏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谑,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碍于伦理。做戏的时节,任你肆意诙谐,尽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对如宾,笑话也说不得一句。略有些暧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讳,不但生意做不兴旺,连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来。 所以刘藐姑出门之后,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连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纠察,见他与谭楚玉坐在一处,就不约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当出来,要连累自己,大家都担一把干系。 可怜这两个情人,只当口上加了两纸封条,连那“之乎者也”的旧话也说不得一句,只好在戏台之上借古说今,猜几个哑谜而已。 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懒故也。独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这一生一旦立在场上,竟是一对玉人,那一个男子不思,那一个妇人不想?又当不得他以做戏为乐,没有一出不尽情极致。同是一般的旧戏,经他两个一做,就会新鲜起来。做到风流的去处,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竟像从他骨髓里透露出来,都是戏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做到苦楚的去处,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从他心窝里面发泄出来,都是刻本所未载的一般,使人听了无不堕泪。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别的梨园的都是戏文,他这两个做的都是实事。戏文当做戏文做,随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两个的精神联络不来,所以苦者不见其苦,乐者不见其乐,他当戏文做,人也当戏文看也。 若把戏文当了实事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脉系定在做旦的手里,竟使两个身子合为一人,痛痒无不相关,所以苦者真觉其苦,乐者真觉其乐。他当实事做,人也当实事看也。 他这班次里面有了这两个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脚色都带挈得尊贵起来。别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他这班定要十二两,还有女旦的缠头在外。凡是富贵人家有戏,不远数百里都要来接他,接得去的就以为荣,接不去的就为以为辱。刘绛见新班做得兴头,竟把旧班的生意丢与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儿身边,指望教导他些骗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钱财。 谁想藐姑一点真心死在谭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别人。 别人把他当做心头之肉,他把别人当做眼中之钉。教他上席陪酒,就说生来不饮,酒杯也不肯沾唇;与他说一句私话,就勃然变色起来,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块银子去结识他,他莫说别样不许,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打首饰送他的,戴不止一次两次,就化作银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戏箱之中,做老旦、贴旦的行头,自己再不肯穿着。隐然有个不肯二夫、要与谭楚玉守节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一日做戏做到一个地方,地名叫做□□埠。这地方有所古庙,叫做晏公庙。晏公所职掌的,是江海波涛之事,当初曾封为平浪侯,威灵极其显赫。他的庙宇就起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圣诞。 到这时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戏文,替他上寿。往年的戏常请刘绛仙做,如今闻得他小班更好,预先封了戏钱遣人相接,所以绛仙母子赴召而来。 往常间做戏,这一班男女都是同进戏房的,没有一个参前落后。独有这一次,人心不齐,各样脚色都不曾来,只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先到。他两个等了几年,只讨得一刻时辰的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神庙之中不便做私情勾当,也只好叙叙衷曲而已。 说了一会,就跪在晏公面前,又双发誓道:“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作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发得誓完,只见众人一齐走到,还亏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绽来,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许多不祥之事生出来也。当日做完了一本戏,各回东安安歇不题。 却说本处的檀越里面有个极大的富翁,曾由赀郎出身,做过一任京职。家私有十万之富。年纪将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刘绛仙少年之时,也曾受过他的培植,如今看见藐姑一貌如花,比母亲更强十倍,竟要拚一注重价娶他,好与家中的姬妾凑作金钗十二行。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与绛仙温温旧好,从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绸缪之际,把要娶藐姑的话恳恳切切的说了一番。 绛仙要许他,又因女儿是棵摇钱树,若还熨得他性转,自有许多大钱趁得来,岂止这些聘礼;若还要回绝他,又见女儿心性执拗,不肯替爹娘挣钱,与其使气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发出门,得注现成财物的好。 踌躇了一会,不能定计,只得把句两可之词回覆他道:“你既有这番美意,我怎敢不从?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曾到破瓜的时节;况且延师教诲了一番,也等他做几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钱上手,然后嫁他未迟。如今还不敢轻许。”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戏要做,依旧接你过来,讨个下落就是了。”绛仙道:“也说得是。”过了几日,把神戏做完,与富翁分别而去。 他当晚回覆的意思,要在这一年之内看女儿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转意,替父母挣钱,就留他做生意;万一教诲不转,就把这着工夫做个退步。 所以自别富翁之后,竟翻转面皮来与女儿作对。说之不听,继之以骂,骂之不听,继之以打。谁想藐姑的性子坚如金石,再不改移。见他凌逼不过,连戏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寻死寻活起来。及至第二年九月终旬,那个富翁是早差人来接。接到之时,就问绛仙讨个下落。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应允了他。那富翁竞兑了千金聘礼,交与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神戏做完之后,当晚就要成亲。 绛仙还瞒着女儿,不肯就说,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会他道:“我当初生你一场,又费许多心事教导你,指望你尽心协力,替我挣一分人家。谁想你一味任性,竟与银子做对头。良不像良,贱不像贱,逢人就要使气,将来毕竟有祸事出来。边桩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头,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爷是个万贯财主,又曾出任过,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况且一生又受用不荆我已收过他的聘礼,把你许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过门,你又不要任性起来,带挈老娘啕气。” 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睁着眼睛把母亲相了几相,就回覆道:“母亲说差了,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岂有再嫁之理?”绛仙听见这一句,不知从那里说起,就变起色来道:“你的丈在那里?我做爷娘的不曾开口,难道你自己做主,许了人家不成?”藐姑道:“岂有自许人家之理,这个丈夫是爹爹与母亲自幼配与孩儿的,难道还不晓得,倒装聋做哑起来?”绛仙道:“好奇话!这等你且说来是那一个? “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我。就是入班学戏,也是借此入门,好亲近孩儿的意思。后来又不肯做净,定要改为正生,好与孩儿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说亲,把个哑谜与人猜的意思。母亲与爹爹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人,难道这些意思都解说不出?既不肯把孩儿嫁他,当初就该留他学戏;即使留他学戏,也不该把他改为正生。既然两件都许,分明是猜着哑谜,许他结亲的意思了。 自从做戏以来,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戏的人万耳万目,那一个做不得证见?人人都说我们两个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几年,忽然叫我变起节来,如何使得?这样圆通的事,母亲平日做惯了,自然不觉得诧异;孩儿虽然不肖,还是一块无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来? 这桩没理的事,孩儿断断不做!“绛仙听了这些话,不觉大笑起来,把他啐了声道:”你难道在这里做梦不成?戏台上做夫妻那里作得准?我且问你,这个‘戏’字怎么解说?既谓之戏,就是戏谑的意思了,怎么认起真来?你看见几个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样样都可以戏谑,只有婚姻之事,戏谑不得。 我当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顺说做的是戏,开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时改正不来,只得要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儿是个知道理守节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 绛仙见他说来说去,都另是一种道理,就不复与他争论,只把几句硬话发作一场,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午饭,将要上台的时节,只见那位富翁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戏台之前走来走去。 要使众人看了,见得人人羡慕,个个思量,不能够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时取乐,恨不得把“ 独占花魁“四个字写在额头上,好等人喝采。 谭楚玉看见这种光景,好不气忿。还只说藐姑到了此时,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来,连今日这本戏文决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亲一番痛楚,然后勉强上台。 谁想天下的事尽有变局,藐姑隔夜的言语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圆通起来。坐在戏房之中,欢欢喜喜,一毫词色也不作,反对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与列位作别了,相处几年,只有今日这本戏文才是真戏,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帮衬帮衬,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对谭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尽心协力。”谭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样叫做用心,求你教导一教导。”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样做,你也怎样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谭楚玉见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揣摩光景绝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气。 正在忿恨的时节,只见那富翁摇摇摆摆走进戏房来,要讨戏单点戏。谭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说仇人走到面前,定有个变色而作的光景。 谁想藐姑的颜色全不改常,反觉得笑容可掬,立起身来对富翁道:“照家母说起来,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府上来了。” 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学的戏,除了今日这一本,就不能够再做了。天下要看戏的人,除了今日这一本,也不能够再看了。须要待我尽心尽意摹拟一番,一来显显自家的本事,二来别别众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么不情愿?”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这本戏不许你点,要凭我自家作主,拣一本熟些的做,才得尽其所长。”富翁道:“说得有理,任凭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戏单,拣来拣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荆钗记》罢。”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来道:“你要做《荆钗》,难道把我比做孙汝权不成?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暂做一会孙汝权,也不叫做有屈。这等大家快请上台。”众人见他定了戏文,就一齐妆扮起来,上台搬演,果然个个尽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没有一个打发的字眼;说白里面,没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谭楚玉心事不快,做来的戏不尽所长,还亏得藐姑帮衬,等他唱出一两个字,就流水接腔,还不十分出丑。至于藐姑自己的戏,真是处处摹神,出出尽致。 前面几出虽好,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触着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渐入佳境,就不觉把精神命脉都透露出来,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做到那伤心的去处,不但自己的眼泪有如泉涌,连那看戏的一二千人,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觉得奇惨,不但看戏之人堕泪,连天地日月都替他伤感起来。忽然红日收藏,阴云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这出戏不过是钱玉莲自诉其苦,不曾怨怅别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将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时节,添出一段新文字来,夹在说白之中,指名道姓咒骂着孙汝权。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戏,藐姑的身子正对着他,骂一句“欺心的贼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强盗,”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晓得教训自己,当不得他良心发动,也会公道起来,不但不怒,还点头称赞,说他骂得有理。藐姑咒骂一顿,方才抱了石块走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入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他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比咒骂孙汝权的文法更加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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