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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锦香亭-清-古吴素庵主人

  到次日,景期绝早吃了饭出来,走了一会,到一条小胡同里,只见几户人家,一带通是白石墙;沿墙走去,只见一个人家,竹门里边冠冠冕冕,潇潇洒洒的可爱。景期想道:“看这个门径,一定是人家园亭,不免进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见,也只说是偶然闲步玩耍,难道我这个模样,认做白日撞不成。”   心里想着,那双脚儿早已步入第一重门了。回头只见靠凳上有个老儿,酒气直冲,齁齁的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闯将进去,又是一带绝高的粉墙。   转入二重门内,只见绿荫参差,苍苔密布,一条路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个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隔岸种着杨柳、桃花,枝枝可爱。那杨柳不黄不绿,撩着风儿摇摆;桃花半放半含,临着水儿掩映。还有那一双双的紫燕,在帘内穿来掠去的飞舞。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是一带长廊,通是朱红漆的万字栏杆。外边通是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   走尽了廊,转进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间挂着名人诗画,古鼎商彝,说不尽摆设的精致。那亭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墩,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通是杏花,东边通是梅树,两边通是桂树。   此时二月天时,众花都是蕊儿,惟有杏花开得烂漫。那梅树上结满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头翁、黄莺儿,飞得好看,叫得好听。景期观之不足,再到后边,有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有兰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长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   转下山坡,有一个古洞。景期挨身走过洞去,见有高楼一座,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其华丽。   正要定睛细看,忽然一阵香风在耳边吹过,那楼旁一个小角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嘻嘻笑笑。只听得说:“小姐,这里来玩耍。”   景期听了,慌忙闪在太湖石畔芭蕉树后,蹲着身子,偷眼细看。见有十数个丫鬟拥着一位美人走将出来。那美人怎生模样?但见: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金屋蝉娟;举止端庄,洵是香闺处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美人轻移莲步,走到画栏边的一个青瓷古礅儿上坐下。那些丫鬟们,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儿插戴;有的去扑蝴蝶儿耍子;有的在荼蘼架边撞乱了鬓丝,吃惊吃唬的将双手来按;有的被蔷薇刺儿挂住了裙衪,痴头痴脑的把身子来扯;有的因领扣儿松了,仰着头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裤带散了,蹲着腰结了又结;有的耍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一时也观看不尽。   只有一个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颜色略次一、二分,在众婢中昂昂如鸡群之鹤。也不与她们玩耍,独自一个在阶前摘了一朵兰花,走到那美人身边,与她插在头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边。   那美人无言无语,倚着栏杆看了好一会,才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说道:“梅香们,随我进去罢。”   众丫鬟听得,都来随着美人。这美人将袖儿一拂,立起身来,冉冉而行。众婢拥着,早进了小角门儿,“呀”的一声就闭上了。   钟景期看了好一会,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梅香们看见,喜的是遇着绝世的佳人。还疑是梦魂儿错走到月府天宫去了。不然,人世间那能有此女子?呆了半晌,如醉如痴,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   停了一会,方才转出太湖石来。东张西望,见已没个人影儿,就大着胆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处,就嗅嗅她的余香,偎偎她的遗影。   正在憧憬思量,忽见地下掉着一件东西,连忙拾起,看时,却是异香扑鼻,光彩耀目。   毕竟拾的是什么东西?那美人是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缔鸾盟   诗曰:   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渐鹦鹉身。   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亲。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   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   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   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人,戴着尖顶毡帽,穿着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内外。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位旧日的书僮,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服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僮婢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   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住。”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么?”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来,极好的了。”   说完,向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个铁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窗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幅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   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   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思道:“他往哪里去了?”只道他走进后半间房子去。往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放着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儿、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绝不见冯元的影儿。   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汗的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熟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不见相公,没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一旁斟酒。原来,那酒也是店上现成烫热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么?”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里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住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旧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寺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相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了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的克扣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糟粕,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   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   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莲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户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头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热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莲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竹门,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么?”景期道:“正是。”   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起,只记到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冯元道:“葛老爷是没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又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并,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黹、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么?”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岁了,还没对头。”   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的园里一个杂人也不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扛扛儿。这些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园里顽耍么?”   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老儿相知,时常进去顽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见一个贴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来采花。只这个丫鬟,也就标致得够了。”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鬟是小姐贴身服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鬟名唤红于,是小姐第一个喜欢的。’”   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与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   冯元道:“这个使得。若是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顽耍一日。”景期道:“此计甚妙。”袖里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资。”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与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了!”   出了门竟回寓所,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所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鬟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他,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帕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   不许游峰窥绣房,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鹂久住不飞去,不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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