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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驻春园小史--吴航野客

一日,又与爱月登楼玩景,铁见窗前紫燕双飞,掠帘上下。俯眺驻春园景色,不觉亦爽然。遂呼爱月道:“我昨有红罗一幅,系腊帕一方,并那笔墨端砚,可代我取将出来。”爱月闻言,取过文具、罗帕,登楼付与云娥,仍下楼而去。云娥便将双燕为题赋诗一首,书于帕上。书毕,将罗帕包着琥珀坠,执在手上,远望踌躇,沉吟半晌。 正玩景间,忽听琴声袅袅,低头一看,见生在花下端坐鼓琴。云娥此际,不禁神怡心动,遂将罗帕所题的诗抛将下去。生正在鼓琴,出于不意,见之愕然,遂停琴韵,看是何物。拾将起来展开一看,见那帕上题诗一首,上书道:绿云倩剪舞春衣,斜拂红梨度翠微。 红雨卷帘情脉脉,轻风历槛影依依。 妆楼爱结同心梦,画阁曾期比翼归。 纵有烟波分去路,迟君一水伴于飞。 蕉楼曾浣雪云娥氏题 生看毕,拍案叫绝。急举头致谢云娥,云娥不意他举头瞧见,不觉脸带微红,掩窗而下。 及到房中,如有所失,谁是低头弄指环耳。爱月在旁问道:“小姐对景漫吟,自舒怀抱,西邻有宋玉,独不知乎?”云娥闻言,只是低眉兀坐。爱月知其有所思,中途盘问。云娥不必讳,遂将掷帕之事对爱月说知。爱月道:“如今休得耽误,小姐有心在那隔邻公子,可急修书招之。”云娥听了,不觉发嗔,答道:“安有此事!如彼才貌,怎不教人想慕?坐视无媒,恐为高才捷足所夺,后来追悔无益于事,故虽一时行投赠之私,实为终身订,靡他之意。岂容弄丑,致坏芳名?且日下正值秋令,已近场期,日在楼头缠扰,宁不乱彼精神,致荒举业?自今以后,吾不复登楼矣。”是后与黄生遂绝消息,并爱月亦不令其往来出入。 生一片痴情,日在楼头伫望,竟日望餐废寝,直至累月,不见美人影响。无间可寻,心中但有郁闷而已。日挨一日,愈见痴迷,只剩恹恹一命。云娥与爱月以不登楼眺望,故全然不知。 生久不见,心内愈坚,日则忘食,夜则忘寝,兀坐书房中细思,无计可施。念及欧阳生与吾至交,不若和他相议,或且别有良策,得以通情。纵使玉人知道,料不怪我轻狂。但此事虽非一人可为,岂同容易?譬之饮水,冷暖只许自知,问计何益?吾之心病,必得昆仑、磨勒一流人方能医得。欧阳生虽我同窗莫逆,兹尚未知回家,又以槐黄期近,必劝我向蠢简埋头。若对他说出隐情,不但不代我设谋,反有许多头巾话,不如勿与他言是好。 又挨久之,愈无聊赖,及自忖道:“我今日为情所感,几至殒生,若无知道,岂不误了玉人?”算计已定,遂强勉修书一封,令墨童致于欧阳生处。 欧接书在手,便问墨童道:“汝相公在家勒修学业,定然进益。吾客楚中,昨日初返,汝相公如何得知,便致书来?”墨童道:“相公抱病月余,心神恍惚,自言自语,不知什么症。今叫我送书来此。”生见书,拆开读毕,即奔见生。 黄生便将云娥使爱月来到书房、窃去窗稿一一告知,并以罗帕所题之诗以示欧生,乃道:“未知佳人何意,以后音迹不通,欲不关情,总不可得,近成重玻致书于兄,主来为弟筹画。”欧见说,遂把罗帕展开一看。读毕惊起叫绝曰:“世间安有此闺中名士!如此多情,怎不叫人痴死!怪不得足下倾心。但此事明明有据,成就可期,以后不得佳音,在彼或恐足下驰神痴想,以荒举业,故绝往来.欲足下稍断此种念头,暂潜踪迹,亦未可知。依弟愚见,足下正当励志秋闱,抢魁占解,洞房金榜,小登大登两得之矣,何自苦乃尔?”黄生听了半晌,遂对欧阳生道:“知己爱我良深,谋我实至,弟听兄言,自此悟矣,痴何为哉?” 自是,黄生寝疾日觉渐愈,未历多时而场期已届。欧、黄二生各论进常却说黄生入闺,在坐舍中搦管沉吟,忽忆云娥,凄然欲泪,神思迷离,不期旧疾复作,将一座场臣认作蕉楼两离恨天矣,遂伏案而卧。须臾惊觉,鼓已四下矣。乃强起操笔,一卷具书完整,直至二三场毕。 生急欲谋归,欧阳生曰:“回家甚易,为路无多。但归得佳人,一倾素心,因为快事。万一音迹仍疏,芳颜莫晤,岂不反添闷肠?依弟之见,不如在此等候捷音之为意也。”黄生道:“任难见面,即痴死我驻春园花下、昔日弹琴赠帕处,也是所甘心瞑目。那可睽违两下,各天一方,彼此同叹?”欧生见他如此,只得依他。生遂别欧阳而归。 一日抵家,入门进内,无遑戒饬行李,即连忙步至驻春园,向隔墙蕉楼一望。不期爱月正在登楼,推窗忽见飞雁,排列如字,天上翱翔,爱月遂呼道:“小姐呵,可急上楼来望一望。”云娥见是爱月呼声,便自登楼,步三楼窗,向窗外看去。只见横飞雁排列成行,遂高声呼道:“雁何无人投字寄来?”生正在楼下寻芳,忽闻云娥有这话,因向楼前应道:“小姐如此多情,教小生怎生消受得起!”生在楼下,目定云娥。云娥低头俯视去,见生容貌憔悴、消瘦,知其秋试初归。细玩其客,心甚怜惜。乃命爱月掩窗,向生微笑,实不忍去。无如爱月将窗欲掩,只得步下楼来。 生于斯时不禁心醉,楼下独立移时,徘徊自遣,转觉无聊。归到亭中,愈见凄然不安,竟为泪下。因想佳人玉貌,本当配合得其人,况投来锦字,可见有心。今日望雁传词,芳心毕露,低头微笑,无可如何,一天好事,坐视不谐,悲深欲绝。犹自勉强拂几拈毫,成二首绝句,置于几上。诗云:青青双泪拭还流,万种幽怀注小楼。 对影不堪沉影去,斜阳空倚石栏秋。 忍将旧事付寒流,月郎风清一倚楼。 蕉叶尚知怜寂寞,声声窗外伴悲秋。 生吟毕,天色已晚,闷坐书房,孤灯独对,一夜无眠。东方既白,尚自未知。 第三回锦字寄来迟梦乡唤醒参星催散速急网奔逃词曰:情牵意绊棼如缕,唤醒游魂,耳畔闻莺语。做作那知埋怨误,锦笺写掷花间去。世事翻云与覆雨,击破铜壶,漂泊自何处。消息欲通难诉与,藏舟且办逃生路。 右调《蝶恋花》 生一夜无眠。直到早饭时分,乃吩咐墨童道:“欧相公回家与否,可到他家一探,若是回来,早报与我知道。”墨童听说,即忙走到欧阳生家里,敲门道:“欧相公近日可回家么?”内应尚未回来。墨童听说未尝回家,急转身回去报生知道。生又以好友离居,日坐书房饮恨而已。 却说云娥同爱月,自从见生楼下答话殷勤,是夜下楼,一夜亦惟抚几托腮,无言兀坐。爱月知云娥意有所思,便道:“适才登楼晚眺,见黄公子逍遥楼下,潜身花坞,竟成司马之癯容,顿减潘安之逸貌,故思之,心中似有所求未遂。且姐姐自昔日贻帕之后,音信久疏,直到今日。怪不得黄郎怨我二人有始无终,使人空想半仪,究无实意,岂不误了此生怜香真意?”云娥见爱月如此说,不禁中着心脾,几乎泪下。乃叹道:“我正为此事踌躇,难乎进退,无可奈何。”爱月听过便道:“小姐休得没了主张,误却风流才子,抱恨终身。倘坏公子玉体,那时悔之晚矣。依爱月之见,不若修书一封,招之使来,令其即刻过楼少叙,以申契阔之私,省得两处断肠,岂为不便?”云娥道:“正恐冒野合之秽,贻悔终身,以致旁观耻笑。故思量至屡,不敢作那偷香故事,为人所轻贱也。”爱月道:“虽如此说,毕竟要具数字叙那久疏之故,只为黄郎场期已届,不敢相扰,以表无他。婉转致词,庶可消黄郎愁闷于万一也。”云娥道:“此意吾岂不知,第思幽闺字迹,岂可轻传?倘或被人所见,宁有不作终身丑谈?”爱月见云娥如此说,亦不敢强其修书,由其自便。 略挨数日,已是揭榜之期。生乃潦草成章,竟为下第;欧生脱颖囊中,名字高登。欧阳颖中在第三名。 爱月听外人传说,知公子失意秋闹,遂把黄生下第之事对云娥说知。云娥知道下第,暗想道:“昨日看见黄郎,分明为我久疏音问,是以相思,容瘦如梅,眉颦似柳。况眼前秋今,加以金风冷落,下第而居,极目萧条,必增憔悴。不如依爱月之言,聊寄一书,以致慰藉之情,或可消愁解恨。”遂命爱月磨墨,拂笺,挑灯振翰,下笔直书。书毕,次早即命爱月将书达生,且嘱爱月道:“汝把这书通于彼处,宜即早回。”爱月领命,仍向前日采花驻春园而去。 逡巡之际,行到书房亭外,犹腼腆不前,立于窗外。但见黄生睡在碧纱帐内,案前雅具杂陈,无心坐几观书,有意梦中寻美。沉吟半晌,即欲回来,乃转思道:“我若空回,岂不辜负小姐致书一番好意?”伫立久之。但黄生风流人物,一段幽韵更觉可人,为门外佳人所见,心内倍加爱惜。不禁直进房中,把暖帐一事,伸手将枕头轻轻敲了数下。生梦中不觉吃了一惊,翻身一顾,爱月便低声道:“公子正在睡乡,为小婢唤醒矣。”生见爱月,知为云娥小姐所使,深深作揖道:“姐姐今日光临,怕是小姐有些心事托汝代传。小姐一片好心,小生知之久矣。自隔楼赠帕、望雁传情,至今渺无竟耗,心中痞块结于膏盲,每想此情不续,几欲自荆何期姐姐今日嗣来,是救小生之命于既绝也。”爱月听了,遂将云娥之书递与黄生。生未及展开,又问爱月道:“小姐今日必有见教。”爱月道:“妾窥小姐心向郎君已久,奈男子不可无媒苟合,以致贻累郎君贵体欠安,诚为可恨。此系小姐亲手所书,一片心情尽罄其上也,试展一看,自必了然。”生乃将书拆开一看,又致谢道:“若非姐姐指示,几忘赠帕之情矣。”只见书上写道:忆自客楼赠帕之后,音问久疏。所以然者,正恐扰荡丰神,致减远扬之念耳。是以芳颜一别,迥隔人天。际此光风朗月,无时不遥想芝眉。结愿既坚,日牵肺腑。伏念足下,品迈王杨,文追班马,正拟名魁乙榜,何期第落孙山。固知才调绝伦,无如命不由己。秋闱失意,顿减风流,毋亦为牵情所致。陋质鄙姿,不堪握盥。奈与足下相逢,留情风月,无意功名,室遥心迩,抱歉何如也!独是青春未去,夺锦有期。那时姓字高题,趋迎有日,兼兼此翼,共遂于飞。芸窗雪案,尚须中流鼓掉,切勿日同鶗鳺只怨年芳,徒纷足下之心,无益钟情之事。至于露白霜高,寒风萧瑟,尤须保重,勿致欠安。后会有时,安在香奁待字,始不为无因矣。忙里传言,情长格短,一经青照,荣荷良深。此上研台,伏维藏览。临风珍重,不禁神驰。书达黄郎文几。 辱爱妾曾浣雪端肃百拜 生看毕,欢喜起来,乃暗道:“云娥才质真为举世无双。只看是书,尺幅波澜,措词无微不到,且见体段大方,非钻穴逾墙所可比。小生若辜此意,罔自为人。展读之时,令人卧想。” 正吟哦间,忽见欧阳生遗家人持书至。生虽失意,志气不颓,遂对家人道:“相分高中,尚未造府拜贺,反辱书来。”拆开书看,见上写道:从君归后,旅日如年。清夜兴思,离魂与落叶同飞,客梦并秋声共寂。榜中忝标前队,文章实愧同人。回思才调如君,仍嗟垂翅,恐是龙头所属,迟我一筹,他日秋风,鹏程万里,匣中霜雪,必耀神光。即有所违,幸勿介意。 昔日别弟归家,想为隔墙美。琼姿艳质,种种关情;花阴月下,谅必称心;握手天台,料应数度。然此中景味,勿语俗人,足下一片深心,莫遮知己,弟之短才浅识,已探素心。 敬奉寸函,略输衷曲。余容面晤,指点疏愚。书到时,勿负江于伫望,得登电览,何既容光!肃候近安,维期哂纳。书上玉史黄兄文几。 研弟欧阳颖顿首 生看毕,暗思道:“才得佳音,正图一会,不期友人书到。欲往相贺,省中隔此不遥,明日可买舟一去。云娥小姐处,今日更非前日,相与不同矣。不如也作一书寄去,托爱月送与小姐知道,多少是好。”生意已定,遂将云笺一幅,挥毫直书。书毕,遂到蕉楼下,一探爱月在否,一无动静。生又思欧家家人相等同行,遂往外束装就道。 次日抵省,见了欧阳生,致贺毕,便将云娥致札之事说过一遍。欧生赞叹不已。遂与同在省中居住不题。 却说云娥母舅叶总制,素与部将苏廷略有隙。不期边人犯境,叶公临阵被擒,乃与族兄廷策疏叶公通谋叛逆。旨下,以叶公拟罪当族。刑部文书密行本府。太守姓钱,名国弼,原系曾太卿门生,平日素知曾夫人家眷寓在叶家府中,乃密令心腹公差报与曾夫人母子知道。于是曾夫人母子、丫鬟及老管家四人连夜准备奔逃外方居祝正在踌躇,忽见公差来到,大家一见震惊。曾夫人见事头不好,遂自求生,因对云娥说道:“汝父在日,唯有金陵吴年伯十分知己。目今年伯巳故,年母在堂,母子孤单,与我同玻莫若急投彼处。”云娥听说有处藏身,心才放下。只可怜母舅一家被惨,坐视实难为情。说毕,夫人、小姐并爱月、管家,跟着钱太守差人,往后门走出。 爱月但道:“此行恐不能再入此门,可惜焦楼上下一派景物,尚未饱观。”叶夫人道:“如今尚虑及此乎!”云娥听见爱月所言,不觉心中难舍,凄然流泪。乃以目视爱月,爱月会意。又见天色尚早,犹未起行,乃潜步竟往驻春园一探。只见亭前紧闭,寂然无人。 不多时,天已发亮,只得讨轿出城。但见官兵围住叶府门前,府内百余人一时遭此毒惨,不知所为。曾夫人家眷出城,便叫随轿管家雇船而去,投金陵吴府来居不题。 第四回拟实为招魂风前陨涕凭空偏捉影江上闻声词曰:平地风波何处起,江颜疑丧锋芒里。绣阁尘封门永闭,空奠匜,藏阄莫辨非耶是。拟逐行云无定止,有缘倏泛仙津舣。触绪关心愁不寐,真留意,佳音偏彻寻亲耳。 右调《渔家傲》 却说黄生在省,闻行叶府家诛之事,心上欲归,便辞欧阳生而行。舟中隔了一夜,方才抵家。一进门来,便跑至驻春园一望,果叶府门户皆被官差拆倒,服的器具一空,府中男女不知置在何方,曾家小姐必定为其所害。思及二八佳人,一巳遭此惨毒,竟为发声大哭一常空庭置了位,送进书房,取过笑墨,制诗一首,拜祭云娥、爱月。乃命墨单安排香烛,但见援笔书成一律云:百里青溪一掉回,旧时玉石变成灰。 只因为友暂离矣,岂料思卿不见哉。 蕉叶楼空归宿雨,芙蓉影灭冷秋台。 可知挂水声声血,莫抵新诗飞燕哀。 生奠毕,遂命墨童撤奠,放声又哭一常须臾暗忖道:“先吾门人李邦彦,现任扬州司理,如今莫若往扬州一游,免得在家悲切。且小姐已故,天下那有佳人!如今风流一事,如何提起?”立意已决,遂把云娥所贻罗帕,并检出欧生解慰一书,及那随身要用物件,收拾已完,带着墨童买舟就道。 是夕,船泊江边,望见凉月当空,水天一色,清江无际,益觉凄然。回想云娥,冷冷泪下。忽闻邻舟一婢步至前舱望月,回首呼道:“小姐,可急来一看。”生只见船内有一佳人,坐在舱板,应那丫鬟道:“际此凄凉,何心玩景。”爱月独立良久,但见前面万点渔灯,一天星斗,两边断岸,双架红桥。玩景生情,怀人触恨,转觉与深闺眼界大异。观瞻风清月白,避匿舟中,顾影凄其,殊难索解。生于月下细认,乃云娥小姐之侍婢爱月也,不胜骇异。因想道:“彼密计脱身,故得到此,但不知此行何往。”遂急呼舟人问之。爱月闻言,不晓是生,玩毕,遂入舱去睡。只见舟人答道:“我舟要往金陵。”生闻言,便想道:“我只为佳人已殁,故有此行。令得知其踪迹,到不思自往扬州,即跟着此舟径往金陵,或得再晤阿云,也未见得。”遂对舟人说道:“我舟亦驶至金陵。”舟人不知其意,只得从命,仍自睡去。生犹在船头徘徊玩景。又向邻舟舟人道:“汝船内夫人、小姐欲到金陵,下处却是谁家?”那管家在旁应道:“我老爷在日,与金陵吴翰林老爷相知极厚,今我老爷与吴爷皆殁,吴夫人京里搬回金陵居祝目下我家遭难,不惮跋涉,共往投之。”生一一听罢,遂紧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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