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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欧公本工时文,早年所为四六,见《别集》,皆排比而绮靡

然欧公本工时文,早年所为四六,见《别集》,皆排比而绮靡。自为古文后,方一洗去,遂与初作迥然不同。他日见二苏四六,亦谓其不减古文,盖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也。然二苏四六,尚议论,有气焰,而荆公则以辞趣典雅为主,其兼之者欧公耳。水心于欧公四六,暗诵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顾其简淡朴素,无一毫妩媚之态,行于自然,无用事用句之癖,尤世俗所难识也。水心与窗论四六,窗云;“欧作得五六分,苏四五分,王三分”。水心笑曰:“欧更与饶一两分可也。”水心见窗四六数篇,如《代谢希孟上钱相》之类,深叹赏之。盖理趣深而光焰长,以文人之华藻,立儒为之典刑,合欧、苏、王为一家者也。真西山尝谓余四六颇淡净而有味,余谢不敢当,因言本得法于窗,然才短,终不能到也。 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吾闻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虚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夫孔子以礼问聃,则聃非不知礼者,而聃之言如此,亦岂非礼之意,然而独讳言礼,顾以为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盖聃之于礼,尚其意不尚其文,然使文而可废,则意亦不能以独立矣。此老子鉴文之弊,而矫枉过正之言也。或谓有二老子:绝灭礼乐之老子与孔子问礼之老子,不同兼。太史公《老子传》多疑词,既称莫知其所终,又称百六十余岁,或二百余岁。既称太史儋即老子,又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意者有二子,而太史公不能断耶?余谓老子所答问礼之旨,即是道德五千言之旨,其论礼之意则是,其废礼之文则非耳。太史公虽不能断,然亦卒断之曰“老子,隐君子也。”既曰隐,则其年莫得详亦宜矣。且太史公去周近,尚不能断,后二千余年,将何所据而断耶? 欧公记菱溪石,虑后人取去,则以刘氏子孙不能长有此石为戒。东坡记四菩萨画,虑后人取去,则既以父母感动人子,而亦以广明之贼不能全子孙,而有此画为戒。以仆观之,石虽奇,画虽工,要皆外物耳。欧公之移置二石,虽非取为己有,其为取一也。东坡既知舍此画矣,而犹汲汲恐他人之取,其为不能舍亦一也。石与画,自二公不能不恋恋,而欲使他人不恋恋,得乎?中人以上不待戒,中人以下,苟萌贪机,虽刑祸立至,尚不知戒,况身后盛衰乎?且东坡之舍此画曰:为父母也,安知他人取之者,不亦曰为父母乎?然则二公之见,犹不免于痴矣。(余云:米元章临终焚所玩法书、名画,即是此意。)台之谚称水母以虾为目,盖非虚语。《广韵》言:它即水母也,以虾为目。 文虽奇,不可损正气;文虽工,不可掩素质。 为文,大概有三:主之以理,张之以气,束之以法。 前辈为文,虽或为流俗嗤点,然不肯辄轻改,盖意趣规模已定,轻重抑扬已不苟,难于迁就投合也。欧公作《范文正公神道碑》,载吕、范交欢弭怨始末,范公之子尧夫不乐,欲删改,公不从。尧夫竟自删去一二处,公谓苏允明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移动,使人恨之。”荆公作钱公辅母墓铭,钱以不载甲科通判出身,及诸孙名,欲有所增损。荆公答之甚详,大略谓: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词赋,虽闾巷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七孙业文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又云:“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宜以见还,而别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耳。”东坡作《王晋卿宝绘堂记》,内云:“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而国,凶而身,此留意之祸也。”王嫌所引用非美事,请改之。坡答云:“不使则已,使即不当改。”盖人情喜谀而多避忌,虽范、钱、王,闻人犹不免,何怪流俗之纷纷乎?而作者之文,固不肯谀,固不肯避忌,虽与范、钱、王厚善,亦终不为改也。水心作《汪参政勃墓志》,有云:佐佑执政,共持国论。执政,盖与秦桧同时者也。汪之孙浙东宪纲不乐,请改。水心答云:凡秦桧时执政,某未有言其善者,独以先正厚德,故勉为此,自谓已极称扬,不知盛意犹未足也。汪请益力,终不从。未几,水心死。赵蹈中方刊文集未就,门下有受汪嘱者,竟为除去“佐佑执政”四字,碑本亦除之,本非水心之意也。水心答书,惜不见集中。退之云:吾之为此文,岂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词。通其词者,本志于古道者也。古之遭,不苟毁誉于人,则吾之为斯文,皆有实也。然则妄改以投合,则失其实矣。穆伯长贫甚,为一僧寺记,有贾人致白金,求书姓名。伯长掷金于地曰:“吾宁饿死,终不以匪人污吾文也。”夫求书姓名且不可,而肯妄改以投合乎?前古作者所为墓志及他文,后多收入史传,使当时苟务投合,则已不能自信,岂能信世乎。水心为《窗集》字末云:趋舍一心之信,否臧百世之公。此二句,最有味,学文者宜思焉。故凡欺诳以为文者,文虽工,必不传也。 水心文本用编年法,自淳熙后道学兴废,立君、用兵始末,国势污隆,君子小人离合消长,历历可见,后之为史者当资焉。 水心与窗论文至夜半,曰:“四十年前,曾与吕丈说。”吕丈,东莱也。因问窗某文如何?时案上置牡丹数瓶,窗曰:“譬如此牡丹花,他人只一种,先生能数十百种。”盖极文章之变者。水心曰:“此安敢当,但譬之人家觞客,或虽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自家罗列仅磁缶、瓦杯,然却是自家物色。”水心盖谓不蹈袭前入耳。磁瓦虽谦辞,不蹈袭则实语也。然不蹈袭最难,必有异禀绝识,融会古今文字于胸中,而洒然自出一机轴方可。不然,则虽临纸雕镂,只益为下耳。韩昌黎为樊宗师墓志,言其所著述甚多,凡七十五卷,又一千四十余篇,古未尝有,而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以为文从字顺。则樊之文亦高矣,然今传于世者仅数篇,皆艰涩,几不可句,则所谓文从字顺者安在?此不可晓也。 相如赋云:诸蔗巴苴,注云:甘柘也。曹子建《都蔗诗》云:“都蔗虽甘,杖之必折。巧言虽美,用之必灭。”《六帖》云:张协有《都蔗赋》。 ●卷二四时异景,万卉殊态,乃见化工之妙;肥瘠各称,妍淡曲尽,乃见画工之妙。水心为诸人墓志,廊庙者赫奕,州县者艰勤,经行者淳粹,辞华者秀颖,驰骋者奇崛,隐遁者幽深,抑郁者悲怆,随其资质与之形貌,可以见文章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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