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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沈氏本是常州沈贡生的女儿

这沈氏本是常州沈贡生的女儿,《儒林外史》上,不是说他夫妇俩到琼花观求子的吗?自从被道士赚了千两香金,说什么和尚与宋家争祭,沈氏被这一激,又愧又愤,居然持家抚子,做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盐旗里大大小小的伙计,以及阍庖圊福,多少仆役,平时总见不到主母一面。便是交纳银钱,核算帐目,沈氏在内厅坐着,帐房先生带了仆人,将簿子折子支票现银,检点清楚,沈氏一面算,一面写,精明敏捷,没有一点可以欺他。他在里面督率婢媪,缝纫洗濯,以及酒浆盐鼓,照顾得井井有条。还有亲族的应酬,岁时的祭祀,自朝至暮,毫无闲暇。等到月明檐际,风定帘前,对着寂寞的空帏,不禁有些感触。好在他耽于吟咏,什么李商隐的无题诗,韩偓的香奁诗诗,都是琅琅上口。偶然拈题觅句,也从不轻易示人。晚间慕郊进来,教他念念唐诗,说道可以陶淑情性。慕郊告诉母亲,说先生视诗如命,两本稿子,红笔改了,蓝笔再改,不知道什么用意。沈氏听了,不过一笑,当这先生有诗廦罢了。 先生的馆舍,却在宅东花园里面。纱窗一带,覆着蕉阴,还题着“小绿天”横楄。沈氏深居简出,等闲亦不入园。只有消夏观荷,给春赏杏,偶然邀些同商眷属,作一个闺人小集。 这日是花朝天气,蒲洲知道内东有这雅兴,早闲已经避去。等得晚膳回馆,还是偏烧高烛,映着红妆。蒲洲独坐无聊,随便取本旧诗,恬吟密咏。不道杏花风里,将读书声飏出户外。沈氏刚刚送客转步,听见了几句,便暗暗隔着纱窗一望,只见蒲洲面如冠王,目秀眉清,披着皂色絮袍,低了头翻一页,念一页。沈氏正在出神,不提防后面有人叫声:“太太。”回头一看却是婢女颦儿。便道:“我走乏了,在此地歇一会儿。你掌着灯,我要回房了。”蒲洲虽听见妇女声音,倒也并不在意。 偏是沈氏动了怜才的念头,从此问暖嘘寒,添肴进馔,比从前更加周到。每逢与了函札,送到里面过目,沈氏看这钟、王的楷法,庾、鲍的文章,又是心中一动。暗想我虽见彼,彼却未曾见我,趁着艳阳时节,轻裾利展,见到园中消遣一回。只带着婢女颦儿,蜿蜿蜒蜒,从“小绿天”经过。蒲洲正在写字,瞥见惊鸿一影,又不便问到学生,只得注目凝神,等他回身再看。果然不到一刻,前面一个丽人,淡妆雅服,姗姗来迟。虽属半老徐娘,而丰韵犹存,全无俗态。后面跟着雏婢,低鬟纤趾,罩着碧色禰,手里还携着折枝桃花,刚从迥廊转过。慕郊从书房里迎出去,叫了一声:“娘。”沈氏扭转头来,同蒲洲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飞霞上颊,四目却遥遥相对。沈氏出园去了。蒲洲自伤身世,觉得怀才不遇,幕下依人,便是直上青云;那宦海风波,升沉难定,要想趁这中年未到,诗酒逍遥,大约是不能够了。慕郊不知蒲洲心事,送上一册课本,请先生命题。 蒲洲道:“今日作两首诗罢!”写了“桃花七绝二首”六字,付与慕郊。次早慕郊交卷,蒲洲展开一看,道:岂曾轻薄逐东风?封住仙源路不通。何处渔郎能解事?一般珍重惜残红。 重到玄都更有情,春光烂漫簇繁英。东皇已去浑无主,为待黄鹂报一声。 蒲洲问慕郊道:“这是你作的吗?”慕郊道:“是的。”蒲洲道:“恐怕未必。”慕郊道:“母亲改了几句。”蒲洲并不言语,在诗后题了两首道:也随垂柳待春风,夹岸微闻一径通。可是护花崔处士,输他万紫与千红。 瑶池西母不胜情,同是今春惜落英。衔诏飞来青鸟使,碧云深处听双声。 沈氏见了这诗,也就会意。只说叫颦儿到馆,来看慕郊,什么菜呀、点呀,慕郊一份,蒲洲也是一份。那传笺递简的事,也不止一两次了。 这日是慕郊姑丈的生辰,沈氏带了慕郊前往祝嘏。慕郊喜欢看戏,被他姑母留住。沈氏为着家中有事,晚膳后告辞回来。 却在席上吃了几杯酒,有点微醺薄醉,回来卸去外衣,和身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又做了琼花观里一梦。惊醒来有点烦躁,便密嘱颦儿到园里去请方先生来写信,告诉他少爷未回,信是要紧的。颦儿去后,沈氏依然呆呆对灯靠着,只是心中七上八落的不定。那面蒲洲看见颦儿夤夜来唤,料定佳期已近,奇遇难逢,只是破题儿第一遭,有点进退维谷。经不得颦儿催促,黑魆魆走到内室,上了卧楼。颦儿揭开门帘,蒲洲望见靠窗一张镜台上,摆着一尺多高的荷叶铜檠,映着绿沉沉的窗帘,对面美人榻上,横着两钩新月。颦儿道:“去呀。”蒲洲踏到房里,那沈氏穿着淡湖色紧身小袷袄,单叉着一条白灰绉裤,一手支在头边,一手搭在枕上,也不觉得有人进来。颦儿偎身下去,说了几句,沈氏急忙站起,说道:“方先生有劳了。”颦儿掇过椅子,请蒲洲坐下。沈氏道:“今日午后,常州发来电报,偏我出门未返。电报中是说家父病状,我想写信回复家叔,说我为着家事,不能到常视病,所有医药各费,托他代垫,由我汇还。万一别有变故,也须从丰办理,我处绝不吝惜。这信话又多,时又促,所以惊动先生,就在房中一缮。”蒲洲唯唯答应。颦儿已端过文房四宝,还筛了一杯龙井香茶,便静悄悄出房去了。蒲洲拈毫泼墨,得意疾书,洒洒洋洋,约莫有一两个时辰,才之缮毕,封固完好。浓氏便唤颦儿不要睡着,仍弯弯曲曲,送了蒲洲回园去睡。此后有什么紧要函件,都是颦儿去请蒲洲,到房写就。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有时幕郊撞见,也疑不到别样行径。 渐渐由夏而冬,蒲洲要入京会试,所有公车各费,全是沈氏资助。又将颦儿送与先生,做个沿途的良伴。言甘币重,弄得蒲洲感激涕零。蒲洲带了颦儿,束装北发。沈氏还设筵祖饯,叫慕郊陪着斟酒。旗下的帐房经理,都是坐在一席。里面交代颦儿,无论得第与否,总要到扬州一转。 颦儿跟着蒲洲,一路向济南前进。车夫闲着无事,谈起青州新案,称赞丐妇复仇就义,着实有点权变。颦儿在旁听着,说道:“贫贱的夫妻,果然比富贵来得恩爱。”蒲洲道:“他是不贪图富贵呢。一个丐妇,能够如此,应该旌表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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