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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后官场现形记-清-白眼

后官场现形记 [清] 白眼 著   目 录   第 一 回 托遗言续编现形记 述情话剖说厌世心   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   第 三 回 认亲戚席上生风 论字画室中谈古   第 四 回 赵青云默识宦谱 余宝光偷填官凭   第 五 回 游张园通判姘妻 借病房中丞盗嫂   第 六 回 借手谈明修栈道 品鼻烟暗度陈仓   第 七 回 借公报私当场点眼 抚棺痛哭别有伤心   第 八 回 赵大令成名飞过海 王三太箴语勖官方   第 一 回 托遗言续编现形记 述情话剖说厌世心   话说甄阁学看见他大哥昏晕过去,自己大远地跑来,见着面,一句话也没有得说,不由得伤心,泪如雨下,“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嫂子、侄儿见他如此,知道病人是不中用了,急的喊“老爷”、喊“爸爸”呜呜咽咽,那里喊得清爽,只有一片号啕哭声,闹得个惊天动地。还是向来伺候的一个老妈子上前去,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忙叫:“ 二老爷,太太,少爷,快别捣乱,老爷胸口子上还是热的,决不至怎么样。据我看来,八分是见了二老爷,一阵欢喜,一阵伤感,一喜一悲,岔着了一口气,昏晕过去,静一静,包管会转过气来。但是,病久了的人,神是虚的,切不要大声哭喊,防着惊吓他老人家,到反不好。” 甄阁学听老妈这两句说话很有道理,点点头,止住哭声。袖筒内拿出绢子来,揩干眼泪,挨近床上,伸手在胸口上摸了一摸,又用手在自己鼻上、嘴上试了一试,轻轻喊了一声:“ 大哥。” 约莫半刻工夫,见他大哥蠕蠕的微动。又有半刻工夫,出了半口气,睁开眼睛,朝他望了一望,仍合上了。徐氏太太也就赶着凑上来,连声的叫:“老爷,你醒醒,定定神,看二叔站在这里呢!”只听见喉咙里头的痰,呼呼家响。慢慢又把手伸出被来,似想要挣扎起来的样子。徐氏太太急忙双手趁着势抱他起来,回头叫老妈子赶着把被折叠起,垫高了枕头,顺着身子靠紧。又叫儿子爬到床里去,用手在背上轻轻捶了几下,哇的吐了一口浓答答的痰出来。气喘呼呼,又似乎下气不接上气。老妈子早把参汤炖好了,用茶盅盛好。徐氏太太接过手来,拿银匙送到口边,叫他呷了两口,仍旧扶着躺下,迷迷沉沉的睡去。   甄阁学方才走出房来,徐氏太太又叫儿子出去,周旋一回黄二麻子,说:“你父亲病着,人家是客,从北京跟你二叔来到咱家,不要怠慢了人家。” 他儿子答应着,朝外头去了。甄阁学究竟手足情切,一个人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不时的在房门口问他嫂子:“此刻怎么样?” 徐氏太太走近门口,一只手掀开门帘,向甄阁学道:“还睡着未醒,睡的,觉得很香,不怎么样。二叔可以请歇歇罢。路上受了辛苦,一进门就吃这一惊,现在总算是菩萨保佑,转过气来,大约不要紧。”甄阁学道:“惟愿不要紧就好。大嫂也可歇歇。但是身边不要离开人。”徐氏太太答应着:“是”,转身进去。甄阁学又叫侄儿来,把向来看病的一位葛古辛葛大夫请了来。他侄儿答应说:“已叫家人请去了大半天,这个大夫向来要掌上灯才来的。”按下慢表。   且说黄二麻子,一个人坐在厅上,忽听里面哭声大震,心里想道:“不好了,一定是大大人去货了。我们老大人来得真巧,赶上见一面。但不晓得他老兄弟俩可能说句话没有?”自言自语地,正在出神。忽见大大人的少爷从里头走了出来,向他深深一揖,口称:“黄二哥,远道惠临,现在一家人都因为家父的病,一切简慢,实在不安得很。家母特命小弟在二哥前告罪,尚求原谅。” 黄二麻子究竟是在世路上阅历久了的人,若是别人在那里想的出神辰光,忽然来了一个人向他作揖,说这一套谦恭的话,必然要牛头不对马嘴,胡乱一回。这黄二麻子虽然是心里在替甄阁学想他老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日老远的来仅见一面,一句话没有得说,岂不是一件大缺恨!还算赶着送终,也可少慰友爱。心里只管这么想,他眼光却不住地四面八方地射,甄大少爷刚走出屏门,他早已一眼瞥着。这甄大少爷气宇轩昂,举止大雅,料定必是甄老大人的侄少大人。不等大少爷走近,他已满面堆下笑脸,站起身子,趋抢上去,恰与大少爷对作一揖。听大少爷说完了话,忙答道:“ 不敢当。” 大少爷让他上座,黄二麻子歪着身子坐下。看大少爷满面带着愁容,虽然相对谈笑,终是出之勉强,随意寒暄几句。外面报道:“葛大夫来了。”大少爷便欠身向黄二麻子道:“二哥请坐,小弟暂且失陪。”黄二麻子道:“少大人尽管请便,晚生不是外人,如有什么事,尽可呼唤。晚生身受令兄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应该报效的。”大少爷说了两句:“岂敢。”葛大夫已经踱了进来,大少爷迎着上去,便邀他向东边书房里去。   黄二麻子仍然是一个人坐在客厅,心里又想:不知道这位大大人的病得好不得好?倘若是出了岔子,咱们老大人自然是要把他身后一切大事办完了方能回京,至少也得两三月。若是像这样绵着下去,要死不活的,他们老兄弟情义很重,必要在这里等着,三月五月似不能定的。就是老大人要走,也恐怕大太太、少爷们不肯放他去,这全是天理人情上必然之事。但是我原要想借这一趟苦差回去得个劳绩,有老大人几句话说,不是马上得个优差,吃他一注。若是像这样耽搁下去,倘或那边大人交卸了济南道,我的差事不是又要挂在粉牌上了,岂不白受一回辛苦。想到这里,就如热锅的蚂蚁,周身不自在起来。耳边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不由得站起身来,在隔扇窗子里一望,原来是大少爷送葛大夫出去。便两步走到花帘门口站着,候大少爷送了大夫进来,抢上前去问道:“ 少大人,方才大夫诊了脉怎么说法?开的什么药?”大少爷道:“ 据葛大夫所说,家严的病是用心过度,气血双亏。”随口又叫家人取了药方来,一只手遂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双手接过,从头至尾看了又看,又用手指头在药方上东点西点,口中不住的咕哝。大少爷在旁看他看药方如此认真,料想他懂得医道的,便道:“黄二哥想来歧黄是高明的。这个方子开的怎么样?请教吃得吃不得?” 黄二麻子赶紧接口道:“晚生那里配说‘高明’两个字,不过从小儿随着先父读熟些《内经》、《素问》、《 伤寒论》,阴阳虚实,君臣佐使,这几个字,算讲得明白。后来,到了山东,有些旧相好的朋友,知道晚生是世代以医学传家,问病求方,闹得个整日家不得闲。就是令嫂夫人那年产后血崩,危险到极处,群医束手,还是晚生轻描淡写,拟了一个方子,服了一剂,便好了。后来人家取笑晚生叫做‘ 黄一剂’。说也可笑,从此之后,人家无论伤风咳嗽,大小病症,一剂见效。令嫂夫人一连两胎均是平安无事,现在常服丸药,体质很是健旺。” 大少爷道:“不错不错。记得家兄从前有信回来说起家嫂产后几乎不起,后来请一位亲戚诊视,一帖便愈,想来就是二哥了,真是华、扁重生。但不知二哥与舍下是由那一支叙起来,怎么个亲戚?小弟一向随侍保定,敝族丁繁,又分在各处,所有近的亲戚,虽然晓得几处,若在外头,就算弄不清楚了。” 黄二麻子开着笑口道:“ 不敢,不敢。少大人若问寒舍与贵府的亲戚,实在惭愧得很。就是在山东这位令嫂夫人,若由寒舍支派算起来,与晚生是姊弟排行,嫁在贵府。令兄现任济东泰武临道,晚生在山东候补,是他老人家的下属。照官例,要称宪太太是不能够认亲的。多蒙令兄大人赏脸,屡次吩咐说:‘大家至亲,不要拘这些俗套。’在晚生做此官,行此礼,丝毫规矩是错乱不得的。但是大人之命,又不敢违拗。晚生很费了几夜的心思,想出个两便的法子。在场面上的称呼仍是大人、宪太太,若是在私宅见了令兄大人,不过于大人之上加‘ 姊丈’ 两个字,见了令嫂夫人,便直称呼‘姑太太’,要像从前在寒舍姊姊的旧称。此时就是把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叫了的。”大少爷听黄二麻子叙起亲戚,才知是山东大哥的舅爷。后头半段说话忽然触动他老子常说给我们听的:“你们小孩子羡慕人家做官,做官这样事到了现在时候,实在是个最坏人心术的一种毒药。凡人中了这个毒,比鸦片烟还厉害,是无药可医的。只要一颗顶珠在头上一压,立刻利欲熏心,伤天害理的事全做得出来。心中目中只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司,什么人都可不认,就是父 母妻子,不是要借他亲老丁出四个字的题目来,做求差求缺的文章,也可以不必认了。最恨是平时什么金兰交谊,到了有一个做大官的,这个官小一点的便要缴销兰谱,把昔日的车笠同盟,今日来化作一天风雨。”大少爷把这一片义方之训,来参合着黄二麻子不敢认姊弟的一番妙论,颇露出感触的神情,向黄二麻子道:“二哥也过于客气,既是至亲,家兄又屡次奉告,何必这样拘泥呢!”黄二麻子道:“侄少大人虽然如此说。” 大少爷急拦道:“ 我们至亲,快别这样称呼,反叫小弟肉麻。”黄二麻子道:“这是各尽各道。”又接着说道:“官家例是这样定的。不见当今皇上的皇后也是臣下的女儿,一人大内,做了皇后,连自己老子都不敢认,这兄弟还算什么东西。有时遇着恩典,传了进去,仍旧是女儿坐在上头,老子趴在地下跪着,头都不敢抬一抬,不问不敢对。像晚生蒙令兄大人、令嫂夫人天恩,准其常常进府,坐着说话,比较皇亲国戚,荣耀多了。”大少爷听着,实在有些讨厌起来,不去驳他,即说:“二哥斟酌这个药方,到底可以服得么?” 黄二麻子道:“ 据晚生看这方子,拟的很有道理,脉象是怎么样,未曾开出脉案。大约这位葛大夫,时常看熟了的,总该有把握。可以服得。” 大少爷道:“家父服葛大夫的方子也服疲了,虽不见坏,总没有见大功。二哥精通医学,欲奉求为家父诊视,不知肯赐诊否?” 黄二麻子道:“晚生本有这个心,但是医不自荐。既然少大人吩谕,敢不从命。但是现在时候已将晏了,姑且把葛大夫的方子检来服他一剂,请老大人安息一宵,明早晚生再去诊脉。似乎早晨有清明之气,看脉较晚上准些。”大少爷回道:“ 是极。” 又闲谈了一回,开出晚膳,大少爷陪黄二麻子吃过饭,安顿在西书房住宿,便进上房,向徐氏太太说黄二麻子明早进来看病的话,徐氏太太答应道:“是。”大少爷又道:“他原来是山东大哥的舅爷,接二叔到山东去,因二叔要来看爸爸,所以跟着同来的。”徐氏太太道:“你也去歇歇罢。爸爸这时候看见觉得很清爽,才喝了一口稀米汤,又迷糊着睡了。上半夜有我在这里招呼,到了下半夜,你再同你兄弟接班。” 大少爷答声:“是。”回房自去安息不题。   甄阁学看见他大哥白天气决过去,心内又是伤感,又是着急,在书箱里搬出许多的药书,堆在桌上,带起老花眼镜,查症选方。又把葛大夫开的方子,一味一味地查对本草上注释,那一味药治那一样病。对来对去,还是不能味味对症。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来到他大哥房门口,先叫声大嫂。徐氏太太答应着走到房门口,说:“请二叔进屋里坐。”甄阁学慢步进房,在窗前方桌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这位葛大夫是常来看病的吗?”徐氏太太道:“咱们家里的人有病,全是他看。老爷逢人便说他的医道很稳当,不会闹岔子的。”甄阁学道:“方才开的这个方子,我费了许多事,把药书对了好几部,内中有几味药竟是万万不能用的。” 徐氏太太道:“这么不要煎把他吃。你侄儿才进来说,跟二叔同来的一位黄老爷是大侄儿的舅爷,会看病,在山东有个绰号叫‘黄一剂’,医道自然是顶好的。约定明天大早进来看脉。横竖老爷刚才又吐了些痰出来,这一阵睡的很安稳,率性等黄老爷看了再服。二叔看好不好?” 甄 阁 学 点 头 道:“这黄二麻子人很漂亮,他会行医,我却不知道。若论亲戚,不过是你侄儿媳妇的同宗的兄弟,并不很亲。就是这样,等明天看了,再吃罢。” 又谈了些家常事情,回房安寝。一夕无话。   等到第二天,东方发亮,黄二麻子赶着披衣起来,洗了脸,专候上房呼唤。家人揣上点心来,黄二麻子就问:“大少爷起来了么?”家人道:“昨晚下半夜,是两位少爷当班,还没睡呢!说:‘黄老爷用过点心,就请上去,上房都预备好了。’”黄二麻子道:“点心用不用不要紧,烦你老上去回一声,乘着早上清气,先替老大人看看脉。” 家人放下点心,便转身跑进去,一霎时出来,说:“ 请黄老爷。” 黄二麻子便跟着进了屏门,转一个弯,一片大院子,又进一重门,方是上房。只见朝南的长七间上房,全是嵌着五彩玻璃。东西两边厢房,廊檐下陈设多少应时盆花,很是幽雅。家人把黄二麻子带到中堂门口,大少爷兄弟两个出来迎接进房。黄二麻子抬头看见,甄大大人银丝须发,挨靠着枕上,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招呼不招呼的情形。黄二麻子屏气息声,放轻脚步,走近床前,在一张方杌上坐下。大少爷已把他老子的左手抬着放在小枕头上面。黄二麻子把三个指头用兰花式按在大大人左手,合了双目,歪着头,慢慢的切脉。约有一点多钟,换诊右手,又看了舌苔,然后方退出来。甄阁学早在堂屋中间候着,用手一约,请他屋里坐。黄二麻子用着蟹行法,慢腾腾进了屋子,向甄阁学请了安。甄阁学回了半个安,说:“费心。” 让他坐。黄二麻子只好把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上歪斜着坐了。甄阁学开口便问:“方才诊家兄的病象如何?” 黄二麻子道:“据卑职看,大大人的贵恙是心阳耗损,营阴暗伤。多半是幼年用心过度,现值耄耋年岁,元真多亏。木乏水涵,怒阳横肆莫制。土遭木伐,中宫不主默运。饮食积湿,停留酿痰,痰火上升,灼肺为咳。咳久,震动元海,浮阳上腾。浊阴盘踞阳位,气机亦不宣布,则为厥逆喘促。似宜用培补脾土,镇逆纳气一派的药,方见功效。” 甄阁学听了,连连点头:“ 说的有道理,说的有道理。家兄自从十六岁下场起,一直到四十八岁。三十年里头,连正带恩,下了十七八场,把一个举人不得到手,把一身心血反耗尽了。老兄所说他的病原,一点也没说错。就请开个方子,叫他们检了来,煎好就吃。只要家兄病得好,老兄将来到了山东,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在兄弟身上。”黄二麻子道:“这也当得起说。”一面赶即起来,请了一个安,仍旧归座位。提起笔来,在砚台上填了又填,想了又想,便恭恭敬敬用楷书一行一行地写来:   诊脉左寸浮漒,关部均见弦劲;右寸细滑,两尺虚大无力。症延岁月,迭更寒暑,病机变幻,难以窥测。徒进偏寒偏热,防伤胃败食减。据证按脉,不外郁劳内伤,五脏互相戕贼。   治法:当建中宫参合,镇逆纳气,冀其中土渐旺,四维均受其德,根本不拨,枝枯自能回泽。但是草木功能,不过如斯,证由情志而起,还须内观静养,庶几寿衍百龄。订方于右,敬求钧鉴。   大人参一钱,炙甘草,四分;紫衣胡桃霜,三钱;灵慈石,二钱;野白术,二钱;蛤蚧尾,一对;补骨脂,一钱五分;细菖蒲,五分;野茯苓,三钱;左牡蛎,三钱;白蒺藜,三钱。   白石英三钱为引。   写完了,反复看了数次,又在纸角上添写了“ 各色戥足”几个字。抬起身来,双手将药方送与甄阁学道:“请老大人教训。”甄阁学看了一看,笑着道:“这脉案开的便与他们开的不同。” 回头叫他侄儿道:“你快去检了来,煎好送与你爸爸吃。” 大少爷答应:“是,” 接着药方,便走出房门。甄阁学又叫他回来道:“这大人参药店里恐未必有真正的。我箱子里却带的有一枝,就把这枝拿去 用 罢,不 必 再 买了。”大少爷道:“是。”这边黄二麻子也就起身告辞,出来站着对甄阁学道:“侄少大人如把药检回,可就交给卑职,煎好了再送进来。” 甄阁学道:“已经费了神,煎药就叫老妈子去照料,怎么敢当老兄呢!” 黄二麻子道:“ 老大人到不要如此。这煎药的功夫却是要讲究的。第一加水要有个分量,不能随意多少,第二便是火候,最要匀称,如火大了,恐怕煎干汁,火小了,又怕时候久了,走失药性。必定须水火停匀,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服之方有功效。卑职讨这差事,就是恐防贵纪们不晓得煎药的法子,不得其法,虽有仙丹,服之也是无益。” 甄阁学道:“ 老兄体贴真入微了。令愚兄弟感激不了。” 黄二麻子挺着腰一站,让甄阁学转过身子,自己才低着头走出上房。   在屋子里坐下,默了一回神:这个药方虽然是费尽苦心开了出来,究不知道这位大大人吃下去受不受?如其受了,那就可以大着胆子用这一路的药去,没有医不好的病。我黄二麻子,升官发财全靠着一钱大人参身上。设或吃下去不受,还得另想别的法子。费心劳神,到还是小事,只恐怕大人们的狗脸一翻,那我这一条狗命,确活不成了。胡思乱想,反没了主意。外面家人送了买的药进来,就摊在桌上。一包一包的拆开看过,药品是不错的。又拿出一个小戥子,一味一味的称过,分量也还不差。又把澄清的泉水,称了四两一钱一分,将药料浸入紫沙罐内。然后扇起风炉,较准不大不小的火色,将药罐放在火上,在怀中拿出表来,记定时刻,一点二十分工夫,恰恰煎好。又用新毛巾把一只建窑杯子里外揩得干干净净,隔着纱漏,把药倾了个八分满,盖上纱罩,盛在朱漆盘内,叫家人送到上房去。   且说甄阁学看黄二麻子说他大哥的病由,很是对路,巴不得这一剂药吃下去,立起沉疴。也是黄二麻子官运亨通,教他碰上了这个当口,头一剂药下去,安然无事。甄阁学问他嫂子说:“大哥是病久了的,只要这一剂药下去对症,再叫他慢慢的调理,自然会好。”徐氏太太道:“托二叔的福,凑巧有黄老爷,这个天医星降临,老爷能够转危为安。再烧香还愿,谢谢老天爷。” 叔嫂二人正在谈天,见他大哥在床上翻转过身子,叫拿茶来吃。徐氏太太送上茶去,甄阁学也走进床边,问:“大哥吃了药觉得怎么样?”他大哥道:“不怎么,胸口上的气,不过觉得喘的松些。” 甄阁学道:“ 这就是效验。据黄老二说:大哥的病确是郁劳内伤。服药调补,还须要静心调养,慢慢的会痊愈的。” 他大哥说:“ 我何曾不晓得我的病根呢!” 说了这句话,歇了一刻,又叹了一口气,还想再说。甄阁学恐怕他话说多了伤神,连忙止住他道:“大哥才吃了药,静养养,等你全好了,谈天的时候多着呢!”徐氏太太在旁边扶侍着睡下。甄阁学也就出来,找黄二麻子商订药方。   这位大大人本是久困场屋,积郁成病。到了暮年,精血衰耗,所以渐渐的发作出来。今日黄二麻子先与他开了建中镇气的药方,吃了对症,接连进了几剂,培补滋养的药散,居然一天轻似一天。甄阁学与徐氏太太终日陪着谈天解闷,不上十天,也就痊愈了。黄二麻子看见大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乘便催着老大人回京,便好前去山东,免得大人在那里盼望。甄阁学与他大哥是多年不见面了,此番因为儿子要迎养他到任上去,所以抽这个空儿来在保定。一来看看他大哥的病,二来因他大哥迷信科名,自误一世,要来商量,替他的两个儿子,筹个出路。偏偏到了保定,他大哥的病正在垂危,那里还有空说这些话。现在他大哥的病已好了,自己也要打算回京,料理料理,好赴山东去,不得不把原来的意思一层一层的说给他大哥。谁知这位大大人虽然与甄阁学是一母同生,天性却迥然不同。若按着现行的新名词说就成了个反对派,闲言少叙。且说他大哥听了甄阁学的一派说话,带笑不笑的,手拈着胡须,摇摇头道:“在贤弟替愚兄筹划却也不错,但是,士各有志,趋向不同,你我均这么大的年纪,今日分手之后,若要想再见,恐怕也就难了。” 说到这句,不由得老眼一红,欲落下泪来。复又勉强忍住道:“自我十六岁那一年,初次观光,却是兴高采烈,自己以为拾青紫如草芥,一个举人还不到手擒拿吗?盼到放榜,题名录上,竟没有我的名字,有些知己朋友见我未中,便多方的安慰。那时我惟有内省自咎,总是工夫不到。等到第二科又去,就不同第一次那样的草率,聚精会神地把三场熬过。回到家中,老爷子还叫我把场稿抄出来,送与几位老前辈看过,俱说今科一定要高中的。谁知发榜仍没有中。后来买了闱墨来看所取的五魁文章平淡无奇不过腔调圆熟点。那时心中虽然耿耿,终究自己火候尚欠。便埋下头来苦苦地磨练了三年,以为此次必可出售。榜后赎取落卷,连房都没有出,自怨自艾。人家工夫越练越深,怎么我会越练越退呢?一直气了五七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那泰水看见我那难过情形,便劝我保重身体,不要气坏了,若梁灏八十二才得功名,你若比起梁灏来年纪差一半呢!俗言说得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莫柴烧’,又说‘ 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有的是家私,老婆儿女全不要你养,不愁吃,不愁用,今科不中,下科再来,没有不会中的时候。若因为今科不中,气坏了下科的举人,等着谁来中呢!叨叨嗦嗦的话我实在不耐烦听他。恰巧我一个老友文心龙来看我。这文心龙也是与我同病相怜的人,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不尽的牢骚,尽可倾吐。不料文心龙见了我,一句牢骚不发,到比榜前的神气开展了许多。我以为他故作旷达,前来慰藉我的,我亦只好勉强为他抱屈:功名迟早自有定时,下科我们再作同年罢。文心龙听我说完这句话,哈哈大笑。倒把我笑的僵住了。他说:‘我看你举到没中,怎么中了魔了。明白点,像你我这样,就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我敢说:包不中。我们做同年的这句话,奉劝今生今世永远不必讲了。’我听他说的奇怪,便道:‘心龙,我看你这样旷达的人,这几 句 话 说 出 来,似 乎 有 点 魔 气。’ 心 龙 不 服 道:‘你自己被了魔,反怪我的话有魔气。’ 伸手在书桌上把一本新科闱墨翻开前几篇刻的文章叫我看问我:‘ 做的好不好?’我说:‘中举的文章自然是好的。’他又叫我把眼睛揩亮些再仔细的看。我见他如此,说:‘这几篇文章里头必有经纬之作,到不好走马看花。’ 了神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特色来。心龙一把手抢了过去,说:‘你凡眼那里见得到这绝妙好辞呢!’乃用着指头在这几篇闱墨的破承起讲上点出几个字来,叫我牢记着这几个字眼。又把同门录翻开,在廉官的名字下指给我看,道:‘这一个字同这一个字是一样的不是?这一个字同这一个字是一样的不是?把这两个字拼起来对这两个字,是不是一样的呢?’ 我依着他指的地方对着这本同门录,对了几遍,拼起来,恰恰嵌着两个名字不是!廉官便是新举人。我到不解起来,问他怎么有这样凑巧的字眼?他对我又是哈哈地大笑:‘ 我说你没中举中了魔,你还不服,我说像你我们这样再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包不会中的话,就是不明白嵌字的道理。你且不要纳罕,我讲给你听罢。现在的世界真花样越出越奇,昨日早上在某家的门口过,看见哄了许多人在那里。我以为是什么变戏法的,也便挤身进去,并没有看见什么变戏法的,只见墙上贴了一张无奇不大的黄纸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蒙钦命大主考取中银子科第几名举人。我看见着报条有什么稀奇,也值得拥这么多人。再下细一看,才看出壬子科的壬字,写别了一个银字。看的人七言八语,有的人说:怎么这个字都会写别了呢?有的人说:你还不知道,这个户头是咱保府数一数二的,因为想着中个举人,很费了些心血,好容易走路子,拜着了一位苦即用的门,偏偏今科这位苦即用委了帘差,就送了一个关节把他,后来因传递的事在场里被巡绰官捉住了,敲了一竹杠。未出榜之前我就听见人说:前街漆匠店里做了一块文魁的匾,说是某家预定的,不到三五天,果然就中出来了。他拜门要银子,送关节要银子,敲竹杠又要银子,这不是银子中的举人!不知那个尖刁鬼写了这张报条贴在他墙上。有的人说:你这个解释还是个人的解说。据我们听见些街谈巷议,都说今科实在有些不干不净,主考卖关节不卖关节,我却不知道,不敢说,我只晓得是从监临一直到看栅栏门的人为止,没有一个不捞摸几个,故大家说今年那里是壬子科,是个银子科。那个时候,我正一肚子不是味,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倒把我听的乐起来了。既然照这样说法,不中倒是我们的幸福。” 我听文心龙说了一大段的闲话,并不干涉几个字,急急要明白这嵌字的事,便叫他不要吊葫芦扯长线,快把这个嵌字的巧处说给我听。心龙叫我不要忙,你且往下听着:“你要晓得这嵌名字的缘故,便叫做通关节。凡是考生要想中举,须先得花些银子,打通帘官,拜了他的门。等到临场的时光,就预先约定,或是在破承题上暗嵌自己名字,或是在起讲头上暗嵌帘官的名字。并且还有比这个巧的,暗中约定几个字,分嵌在领题处,因为科场墨卷,考官是看不见的,必须由誊录用朱笔誊过一道。这誊录也是第一会做鬼的,就像我们回回做誊录,不是很要花几串钱。原要买他个不要乱誊,这个事是你晓得的,不必尽说了。就是那本朱卷到了帘官房里,姓名是弥封的,笔迹是誊过的,那里辨得出谁是谁做的,所以想出这个嵌字方法,只要翻开一看,就明白这本卷子是某人的。无论他的文章好不好,总得昧起心来,替他多圈几个靛青连圈,加一个好批词。你想这一本白纸卷,写着鲜红的字,旁边加上许多又圆又大的蓝圈点,怎么会不好看呢。荐上去了,主考是凭帘官的荐条,只要批语好,圈儿多,也就可以备取了。那里还耐烦再去一篇一篇的看过,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语了。你想他们全是这个办法,我们可不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 也不得中。我从此次发誓不再下场,另寻别的生路。所以倒觉得地阔天空,一无障碍。就如你这两分家财,不要〔说〕拿来中个举,就是会进士、点翰林也有余。试问你有的是好货,还肯去贴钱求售吗?既然不肯贴钱求售,也是我那句话: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不得中。不如把这个想头丢开罢!’ 我听见心龙的话,是然而然,但是抡才大典,照科场律例定的很严,难道他们既做了官,连例都不知道吗?心龙又驳我的这句话:‘ 就是因为科场例太严,所以才有人去干犯。我这句话,你必须又要驳回,说是既然是严,人又怎么敢犯呢?你却不知道现在做官的最怕的是担处分,虽然是一点风流小罪过,他总要绕着弯儿,想出规避的法子。科场定律这么严,设或闹出一点岔子来,你想这些官还担得起吗?故拿定一个一概弗得知的主意,由他们去,以致把这一般热心科名的人,酿得越闹越不像样了。’ 当时文心龙与我说的这些话,我尚以为他是一时愤激之谈,那里真能到这个田地。后来又下过几次科场,连阅历代调查,更有甚于心龙所说的离奇古怪。我的科名思想从此已淡了一半。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我以为从前积弊从今可以一洗而净。我那科名思想不由得死灰复燃,怦怦跃动起来。”   这回书是从第五编甄阁学的大哥害了病,甄阁学去看他续起来的。甄阁学的大哥病好了之后,甄阁学便要往山东当老太爷去。老兄弟两个临别各有各的赠言。在甄阁学,是以官兴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 官” 字,故自己筹划,代旁人家筹划,自始至终不离一个“ 官” 字。似乎世界上除了这一个“ 官” 字,再也想不出第二字来可以谋生活的。在他大哥,从小儿在书堆里打滚,初意也原想在书堆中寻一个黄金屋出来,及到中年以后,困顿场屋,阅历了多少牛鬼蛇神,方做醒这黄粱大梦。故把功名思想付诸大海汪洋,一心想在教育实业上栽培后辈。这是他兄弟两个的志趣不同处,咱们也不去管他。现今他大哥看见文字改革,怦然心动,以后还有什么说话,听书的且容小子吃口茶,慢慢的演述出来。   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   且说甄阁学的大哥说:“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以为从前科场积弊,可以扫除干净,功名思想又不觉油然而生。便从开年,关起房门,家事一概不问,在屋子里埋了半年头,只等到临场,拿稳了中一个新举人。偏偏文昌不照命,六月间忽然害起病来。当时以为伤风感冒,并不要紧,吃一二帖发表药就会好的。谁知害的是个瘟热病,被大夫当作伤寒看,下反了药,几几乎呜呼哀哉。好容易找到葛古辛葛大夫来看,才搬转过来。整整的在床上睡了三个多月。等病复了原,题名录已卖的不要卖了,白白搭了一回科场,只好怨命,空叹一口气罢了。跟着后来就开‘ 经济特科’,老弟在京里托了人情,把我保荐。不先不后,老爷子弃养,下半年泰水又去世。连三接四不顺心的事,把我那热腾腾的功名念头消灭得一丝没有。起服之后,老弟进京供职,不是力劝我捐个道台往南洋去?是我在世故上阅历了这么多年,眼睛里看的,耳朵里听的不算,单是保府这些亲戚故旧,数一数,哪一家做官的有个好结果?哪一位有个好收梢?况且碰着这个时代,说是做官的真能够替国家办事,为祖宗争光,我敢大胆说一句:一万个当中选不出一个。指望着做一场官,不与祖宗丢脸,不为子孙造孽,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了。现在捐输滥贱,皇上家无非是借这没相干的名器骗换天下人有用的银钱。这些茫茫众生都抱了个一本万利的主意,剥来剥去,仍是剥的自己皮肉,尚洋洋得意。一官到手,像得着一把开山斧,去掘金窖一般。这其中如愿而偿的却有几个,便是本来还有一碗饭可吃的,他偏贪心不足,不安本分,更想发注横财,七拼八凑捐了官出来,到后来一败涂地,连饭都没得吃的,也实在不少。我这篇话叫人家听了,未免说言之太过。普天下二十二省,自督抚以至未入流,难道就没有一个超群拔类人物不成?但是到了这个世事,就是有一个肯挖出心来替国家办事,肯洗净手,不问百姓要钱,奈何在上头的人偏不肯容你这样做!所以有点识见的人都存厌世主意,隐避不出,尽着这些狐群狗党摆尾招摇,混得世界糊里糊涂。我从前廿年已把这一关打破了。即如老弟你官至阁学,不谓不清高,不贵重,试问服官以来,可曾做过一两件事情能够上对君亲,下对百姓的没有?就是大侄儿轰轰烈烈,现在山东署着道台,屡次地明保、密保,存记、传旨加奖,按到实处,恐怕全都靠不住。并非今日我打破你们的兴头,其实世局是这个样子。”   一些话,甄阁学在旁边坐着听得惭汗交流,句句说得在理,不能批驳,只好对着笑道:“在大哥阅透人情,抱定厌世主意,守这些田园房产,逍遥林下,颐养天年,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但是两个侄儿一年大是一年,成家授室,养儿育女,一年用度多是一年,只这点生产,那能够取之不竭?今日小弟也并不敢强行大哥之志,往下辈子看,似乎应该替他们筹个出路才是。” 他大哥连连点头说道:“ 老弟此话,固然有理。却是我的主意何曾没有想到?现在计算我有的家私,要与他们捐一两个官的钱尚还有余,至于他们做了官,能够替祖宗争一口气,替国家办一点事,我却不敢说。若像那一时风行贪赃枉法、卖国害民那些事,我却敢说:这两个小孩子是万万不会的。若说不贪赃,不枉法,便是好官,那也未必尽然。‘误国’两个字的罪名,据我看来,无论官大官小总逃避不了。何以故呢?姑据不贪赃不枉法一边而论,那是最好的了。但这却是个人之私,他只顾守真抱扑,廉介自持,一味地博个一身名誉,是个清官,以外的事任他糟到怎么样地步全然不去顾问,因循贻误,地方受无形之害,其误国之罪胜于贪酷。就是你两个侄儿质地忠厚,即依老弟见解,捐个官叫他出去,也无非庸庸碌碌,在朝廷多一个蠹禄虫罢了。故我决计不要他们走这一路。但是坐吃山空,不要说我这一点家私,就是再多也是不够的。我在十年以前也就想到了这一层,要想兴家强国,除了实业上没有第二样!就我所有的田产能够认真地把种植讲究起来,一生吃着不尽。你这两个侄儿,大的我取名叫学艺,小的叫学农,叫他专门在农工两件事上,一年一年的考求做法,不定后来还有个好结果。”说着便顺手在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了两翻,又向甄阁学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侠庵新近的著作,把这农工两件事论的真剀切。如果能照这论实 行 起 来,还 了 得吗?”甄阁学用手接了过来,架起老花眼镜,一看题目是《论振兴实业之方》,便一行一行往下看去:   有宗教竞争之时代,有政治竞争之时代,有经济竞争之时代。自今以往,由政治竞争而转入经济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   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甄阁学道:“今之新学家,口中心中不知有多少时代,有多少竞争。这一篇论说开头一连闹了三个时代,就闹了三个竞争。我看他们事事讲竞争,究不知可有一件事竞争得过人没有?”他大哥道:“你不要说这些腐话,往下看罢。” 甄阁学捻捻胡子,低下头看去:   经济云者,自古所称,即有大本领,大才干之谓。今之所称,即为能以小本博回大利,令其财常流通,而发达之谓也。而握经济潮流之中心者,实为农工商三业。   甄阁学看到这一句,回转头来向他大哥道:“原来守着这一句‘握经济潮流之中心’,在农工商三业的发财秘诀,连世代簪缨都不想去承袭了。可惜大哥还少了一个儿子去学商。”他大哥不去理他,只说:“你看下去再说。” 甄阁学一手擎着茶杯,呷了一口茶,又看:   目今泰西气焰汹涌而来,大有摧残亚东之势。动不动开交涉,以骚扰我政府,发兵舰,以凌挟我边疆,纷至沓来,令人目眩心悸。我不知其命意所在,而不知其目的,亦以保护其农工商,护张其农工商而己矣。盖今日世界,农工商发达,虽兵力稍薄,亦足以自存;农工商不兴,虽兵力甚雄,终不足以自保。断断然乎我国农工商守数千年之习惯,而不肯更新,稍有聪明身家者,莫不趋于做官之一路,而农工商之实际,士大夫反不一行过问,又焉知农工商之真相哉!   甄阁学一面看书一面摇头,随手翻过了十几页去,又停住再看:   农者何?自地土中生出天然品者是也。工者何?变生货为熟货者也。商者何?将变换货之方位而使其归于有用者是也。合而言之,则农工变货物之形状者也,商变货物之位置者也。农工不生产,则商无货可运。是以先有农而后有工,先有农工而后有商,乃一定天然之秩序。故曰;农本而商末,本末云者,犹言先后也。   甄阁学看到此,点点头。   虽然农工商三等社会中有思想有学问者最多则在商人,工业次之,农则凤毛麟角矣。盖商人来往广见闻多,胸襟阔,故性情活泼,敢作敢为。视农工局处一隅,见闻寡陋者,相去甚远。故将来立于社会重要之地位者,必在商人也。抑又闻之,外国之商人为主动,而农工为被动。故以商人侦采外国之情形,嗜好何物?消流何品?然后督饬农工当种何物,著何物,制造何品,消流无碍。非若中国人,由农人任种何物,工人任造何物,不计外人之嗜好,以致货物积滞不销者也。故自大体言之,非奖励商人,无以为农工之先锋,非制造有见识,无以为商贾之后劲。   甄阁学点着头道:“这一段论得却有点道理,我倒要看他想出个什么奖励的法子来?   奖励商人者何?整顿关税、货币、度量衡、海陆交通为最要。   甄阁学摇摇头,自语道:“这不过是人云亦云的话罢了。”   奖励工业者何?有能创出新器,给与“专利”是也。   看到此处,便把书一推,除下眼镜,用手巾擦了擦两眼,拿起旱烟筒来。一旁老妈子早点上火来。甄阁学“ 叭叭”的咂了几口,慢慢向他大哥说道:“据侠庵这篇论上说的话却也不错。但是天下的人总要有个执业,大哥认定农工两字上教侄儿们,是没有再比这两样好的了。不过总得有真实的考验,方能得真实结果。单凭着口能说,笔能写,按到实际仍然是行不去,如今人多犯这个毛病。就是我那儿子在山东,今日见了抚台,上什么树艺的条陈;明日见了藩臬,又议什么制造的章程,闹得个天花乱坠。就有这些麻木不仁的抚藩,公以他放个屁都是香的,没有一桩不依着他的办去。黄二麻子这两日像热锅里蚂蚁,度日如年,催着我回去。他忙些什么?无非是想乘你侄儿在台上,赶紧抓一两个优差到手。现在耽搁的日子也却不少。这几天天气不冷不暖,我打算日内就要动身去,免得山东在那里盼望。” 他大哥闻听甄阁学说要动身,不觉红了红眼,却不来十分勉强留。他便说这:“也是正经。昨天学艺还说黄老二着急得了不得,请他来对我说,叫我劝你快点回山东的话。但是我这一病,若不是黄老二一帖药挽回来,我现时也不知投在谁家去了。咱们老兄弟还能有这些日子聚会,须得怎么样酬劳酬劳人家,尽咱们一点心。” 甄阁学道:“这事大哥倒不要挂着心上。我老早允许他过,到了山东,他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与他弄一个。” 他大哥道:“这是你的愿行,你自去还。我怎么好就这样白白费人家的心。” 回过头来,对徐氏太太说:“你就斟酌配几样合用的礼物,另外封二百银子程仪,叫学艺亲自送出去。”徐氏太太答应道:“照办。” 甄阁学也便去归着行李,又往亲戚家中辞行,一连两三天,无非是饯行送礼。这些事情叙也叙不完的,徒然浪费笔墨。做书的有两句呆话:是有事即长,无事便短。   现在且说济东泰武宁道的甄观察,一日接到黄二麻子电禀,知道老太爷由保定回到京城,把家事布置好了,择日起身来山东,便吩咐首先派人来把上房打扫干净,裱糊起来,预备老太爷到来好住。这甄观察是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红道,署着首道,兼着十几处局子的总办,谁人不奉承,谁人不巴结。自从得了老太爷有动身的消息,把个历城县的冯大老爷忙个不了,生恐怕差事办的不周到,再四的叮嘱帐房、师爷、差总、家人不要替我省钱,只要甄大人说一个“好”字就是了。这却是做首县的心法,并不是冯大老爷一人是这个样子。此时航路已通,由北京至济南不要十天就可到得。甄观察数着日子,一天盼一天,还不见到。在电报局打了个电去问,复电回来,方才知道,因为老太太的肝气病发了,耽搁下来,没有动身。这肝气病是老太太的老毛病,近年上了些岁数,时常发的。甄观察故并不在意,仍旧地上衙门,到局子办公事。一天抚台因办公上的事要与司道商量,叫承差拿名帖来请,正传齐伺候,要上院去。忽然电报局送来一封京电,收发委员不敢怠慢,赶着送到门房来,交送门上大爷。若是循常公文也就照例搁他起来,等到晚上汇齐送进去。因是北京电报,不知所为何事,大人正要上院,这一去不知同抚台谈到什么时候才回来,设或这电有要紧事件,岂不误了。门上大爷一接到手,即刻戴上帽子,拿着上去。此时甄观察已衣冠齐楚,刚跨出签押房门,门上拿着电报,抢步递上去。甄观察早已看见,折身回到签押房,用剪刀拆开封套,取出电报纸,全是些外国号码,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哼了一哼说:“ 这些委员拿着很大的薪水干些什么事?懒得报都怕翻,就送进了,真岂有此理!” 两太阳角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来,望着门上骂道:“王八蛋,还不快去叫熊师爷来,只管呆站着干吗?” 门上大爷见大人发了脾气,早同小鬼一样,话也听不出了。甄观察急得冒火,跺脚道:“吩咐你去请熊师爷,怎么着?” 门上被大人一脚跺醒,掉转屁股,恨不得把两只手也变成两条腿奔着去请熊师爷。一霎时熊师爷跑得满头大汗,走进签押房,垂手一立。甄观察头也不点一点,便将这封电报摔了过来。熊师爷双手捧着,就在签押桌子角上取出一看,只见上面画的是:   山东 3444 1280 6670 3910 3017 2099 6494 2525 6591 2514 0354 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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