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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案中冤案--董荫孤

  第三章 再怒而捕屠户   话说大慈寺附近,有一个屠户,以沿街叫卖猪肉为生,姓蔡名源。娶妻李氏,所生一子,名叫吉祥儿,年纪只有五六岁。那蔡屠户是个浑人,干着这屠宰的营业,养活着他的妻子,每日里是两餐白米饭,一枕黑甜乡,余外的事,全不挂在他心上。像这样自食其力,饱暖无忧,也非常不是人生乐事。   不过有一件,他的胆子忒大,并且好喝几杯酒。到得醉了以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所以相识的,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彼此见着时,略打一个招呼,便忙着远远躲避。不相识的,可更不用说了。这种情形,经过天长日久,蔡屠户也自有些觉察,他便气忿忿地说道:“你们不理老子,老子也用你们不着,我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跟我近,又当怎样,跟我远,又当怎样,不用你们不理我,我还不高兴理你们呢!”自此以后,等不到人家,望望然去之,他已先作出昂头天外之概,越发闹得俯仰无俦,落落寡合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蔡屠户所说,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这种独立的生活,有时受了特殊的压迫,也竟是靠不住的。就在去年秋天,他得一场很重的疟疾,不但不能叫卖,家中坐吃山空,而且还耗费了许多医药钱。他是个小本经营,如何担当得起。等到初冬时候,病势完全脱体,家中已是典尽卖光,一无所有了。可怜蔡屠户,虽然想着再作生意,只苦于没有本钱。要按照普通的情形说,人不幸处于这种境遇,仅有出于借贷一途,本来有无相通,这也算寻常之事。无奈蔡屠户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平常日子,人家躲着他,他也远着人,成了一个不通闻问之势。如今闹得走头无路,再去仰面求人,不用说世态炎凉,未必有那肯援手的。即使果有不念旧恶,慨然愿帮助的,但那蔡屠户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也决不肯摇尾乞怜,向人家去下那口气。试问一个穷汉,坐在家里,还能够有人拍门给他来送钱么?只有坐以待毙的了。如是苦苦地又挺了几天,已是四壁皆空,炊烟不起,大人发愁,孩子嚷饿,他们一家命运,似乎已经到了末日。蔡屠户平日粗豪之气,至此不禁销磨殆尽。他看着妻子,心中着实难过,便毫无目的,惘惘地走出大门。那时也饿着肚子,穿着一件破衣,头发长了多长,好几天没有洗脸,贫困的情形,完全表在外面,真是憔悴极了。他把头垂得很低,眼看着地向前走。一者因为心中有事,二者觉着也没有面目见人。不料走着走着,忽然跟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得那人说道:“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蔡屠户抬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蔡屠户此时,一者气馁,二者理亏,三者因为他是个出家人,有些另眼看待,便自己认错道:“师父不要见怪,我实在是没看见。”说着,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熙智点点头,把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蔡屠户的脸,很表同情的说道:“你怎么没有作买卖呢?并且我看你的情形,近来像是不大得意。”再说蔡屠户,这几个月的工夫,先为病魔所困,后为穷鬼所缠,目下闹得生计断绝,一身苦情,他那一腔牢骚,几乎不曾把肚皮胀破,但可惜从没有一个人肯于稍事矜怜,向他动问,所以他的苦衷,也就绝无发表的机会。如今见这位和尚满面慈祥,居然如此关切,不由得着实感动,心里藏着的话,便好似弩箭离弦的一般,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下便又冲口而出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师父,告诉你不得,我现在是没有活路儿了。”   熙智问怎么一回事,蔡屠户这才把不幸的遭际,彻底的述说出来。熙智听了,便也叹息着说道:“想不到你竟会这样运蹇时乖。今天咱们遇着,也算一缘一法,如今我也不办事去了,你先跟我回庙里去罢。”蔡屠户一听这种口气,似乎大有周济之意,真乃是绝处逢生,大喜过望,连忙答应着,跟在和尚的后面。   及至到得庙里,熙智先叫他饱吃了一顿饭,然后取出十两银子,向蔡屠户说道:“你把这个去作本钱,大概也够了。我这钱,不但不要利息,并且也不定归期,你几时有钱,几时再还。倘若赚不出来,你只顾养家要紧,这事就不必放在心上。”   蔡屠户眼睛里看着银子,耳朵里听了这片话,真不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好人,真好比是菩萨临凡,佛祖降世,立时感激涕零,趴在地上给和尚磕了一个头,然后又说了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的话。熙智道:“你也不必如此,这总是天无绝人之路,所以才蒙佛爷垂佑,叫你我彼此遇上。不然,哪里能够这般凑巧呢?我看你也无须耽搁了,就此回家去罢。蔡屠户揩干眼泪,连声答应着,这才拿着银走了。到得家里,对李氏一说,李氏也不住的念佛,觉得是死里逃生一样。   自此以后,蔡屠户便重理旧业,一家大小便不愁没有饭吃。他平日也想积攒几个钱,将来好还和尚。无奈家常日用是减少不得的,自己的酒瘾,一时也戒除不了。所以到得年底下,归总一算,除去各种开销,以及来年作为成本外,仅能提出三两银子,作为还债之用。他便把银子包好了,又选了一个较大的猪头,一副最肥的下水,还有六七斤五花三层的好肉,一总拿到大慈寺来,对熙智讲明来意,最后说,这一点东西,是我孝敬师父,略表寸心,余下的钱,容我到来年,再陆续归还。那熙智肉量本来很好,瞧见蔡屠户送的这份礼物,早已心花大放,馋涎欲滴,便道:“你送我东西,我也不跟你客气。   至于这银子,你把它拿去,留着添补过年用罢。我也不是向你夸富,这事在我眼里,是小事一桩。并且我看你这个人,心眼实在不错。你用我的那十两银子,往后不必提了,咱俩只要彼此心照。”蔡屠户听了,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身上立就轻松了许多,那感激和尚之心,更自加了数倍。所以他这个年,过得也格外高兴。   正月初间,大而铺商,小而负贩,都要过几天安逸的生活,照例不作买卖。这一天,屠户清晨起来,在外边去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家内看时,只见有个算命的先生高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李氏,正报着自己的生辰八字。蔡屠户的脾气,本来不信这些事,而且也不乐意花这种冤枉钱。但因为是已成之局,难于下逐客令,便也就一声不响的坐在旁边,要听他说些什么。不料那算命先生轮着指头一掐算,忽然眉头紧皱,叹了一口气来,底下并没有说什么。蔡屠户一见,心里是不痛快极了,却把李氏给吓了-跳,赶忙便问:“先生因何叹气?”那算命人道:“这个话,我还是说不说呢?说出来,一定要惹你们见怪;不说出来,我又觉得于心不安。事处两难,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氏道:“正要请先生指示迷途,有话如何不说。”那算命人道:“既然这样,我可就要说了。这个命,按五行生克推算,就在今年今月今日,要有大祸临身,此乃命中所招,非关人事。我这是就命谈命,请你们不要着恼。”李氏一听,颜色都变了,立时接口道:“请问先生,可以躲避不可?”   算命人道:“除非坐在家里,不出大门,或者还能够躲开这一步大难。”蔡屠户坐在一旁,气早就大了,想着要说话,苦于插不下嘴去,这时方气哼哼地说道:“我要问问你,是怎么一步大难?”那算命人道:“你不要怪我说,这事非同小可,轻则牢狱之灾,重则身首异处。”蔡屠户听到这里,怒火直攻,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跳起来,抡开巴掌要打,却被李氏拦在中间。他便破口大骂。那算命人也不索钱,起身往外便走,口中说道:“你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何必跟你一般见识。但请你记着我的话,能够安稳的过了今天。”他把话说完,已是悄然出门,踪迹不见了。   直到这时候,蔡屠户还不曾骂完,后来又骂李氏,大正月里,不该招邪引鬼,以致听这些混帐的话。李氏向来怕丈夫,哪里敢答一句话,直等着酒肉到口,蔡屠户吃上喝上,这才不言语了。过新年的时候,无论穷家富家,都要抱着享受主义。   那蔡屠户,肉是他的本行,酒是他的嗜好,自然比着别人,还格外要兴会淋漓,大嚼酣饮。到他住手的时候,已是醉醺醺地,大有酒意了。此时李氏跟吉祥儿方才围拢过来,去吃那残肴剩饭。蔡屠户红头胀脸,青筋叠暴,坐在一边,忽然出其不意的发了一声狰笑,立时站起身来。李氏忙问道:“你上哪里去?”蔡屠户道:“到外边转一转去。”说着,已过到了院子里。李氏连饭也顾不得再吃,忙着追出来说道:“你回来,我还跟你有话说。”蔡屠户站住了脚道:“你有什么话说?”李氏赶到他面前,神情很凄楚的说道:“依我劝你,不要去了。”蔡屠户哼了一声道:“你大概是没有忘记方才说的那个鬼话罢。   我这趟出去,就跟他憋那一口气,等明天见着时,把他问得哑口无言,那时好把他痛打一顿。”李氏听了,只得顺着丈夫的口气说道:“你这个办法,也未尝不可以,但是何必一定要出去呢?”蔡屠户听了,把眼一瞪道:“你好糊涂,我要不出去,他还要说我是依了他的话,方能趋吉避凶,那时闹得有口难分,怎能得打他死心塌地?”说到这里,便转身要走。李氏一听,可更着急,立时赶上前,一把揪住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今天不让你出去。”蔡屠户大怒,揪住李氏的腕子,朝外只一抖,可怜李氏哪里经得住,早巳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蔡屠户看了妻子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踏步的向外便走。李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小吉祥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他娘哭,他也跟着哭,一时母子号啕大哭,情形很是凄惨,便已透出不祥之兆来了。   再说蔡屠户,逞着一股忿气,出了自家的大门,本来是毫无目的,只好顺着两只脚,向前行走。谁知这一来不打紧,竟自应了算命人之言,惹下一场杀身大祸,真乃早一刻也遇不上,晚一刻也躲得开,偏是不早不晚,恰巧的踏上了这生死之门。足见人世吉凶,不能自主,思想起来,实在令人可惊可怕。原来那蔡屠户脚步踉跄的,已经走出很远,忽听得对面有马蹄声音,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骑马的官儿,带着十来个人迎面而来。一者是相隔较远,二者他有些醉眼模糊,所以仓猝之间,还不曾看清,但是霎时的工夫,已经近了。蔡屠户一眼便看见了他那大恩人熙智方丈,是被锁链子锁着,成了一个囚犯。别瞧他是个屠户,除胆大之外,还更有些义气,况今天酒醉以后,尤其要见真性情。这件事,他不遇着便罢,既然亲眼看见,怎生按捺得住,当时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仗着一股酒气,哪里管什么叫作官事,竟似虎吼一般,闯将过去,劈胸一拳,把那拉着锁链子的局勇,出其不意给打了一个筋斗,跟着便去拧那锁链子。其余局勇大吃一惊,一齐围拢过来,大声吆喝着。内中有个叫白庆的,认识蔡屠户,便喝道:“你是疯子么,青天白日之下,胆敢来劫犯人?”谁知话还不曾说完,早叫蔡屠户抡开蒲扇也似的大手,给打了一个大嘴巴,直把白庆给疼得嗳哟哟的乱嚷,顺着嘴角边往外淌血。   胡得胜在马上大怒道:“你们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抓起来,我一定要办他。”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把蔡屠户团团围住。任你怎样骁勇究竟一个人,敌不过十个人,虽有几名局勇,也着了他的手,但是打到最后,蔡屠户已经鼻青脸肿,乱发蓬松,被人活活擒住。所有局勇,受伤的受伤,喘汗的喘汗,无不恨之刺骨,用不着胡得胜再来吩咐,早已像锁猛虎一般,将他牢牢的锁定。   第四章 片言自示杀机   话说蔡屠户虽然已经被擒,苦于挣扎不得,但是他的口中,却还依然的叱骂着。把个胡得胜气得怒火直冲,叫局勇将他抓到马前,要自己先行鞫问。原来胡得胜不认识蔡屠户,蔡屠户却认识他。当时胡得胜坐在马上,一手拢了缰绳,一手将马鞭子一指,恶狠狠地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蔡屠户毫不在意的大声说道:“你在这南京城,算是白混了,怎么连我蔡屠户都会不认得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杀猪屠户,胆敢这样咆哮横行,目无官长。”蔡屠户道:“你别瞧不起杀猪,要把老子惹翻了,也是一样杀的。”胡得胜喝道:“我看你这厮,简直是要造反。”蔡屠户道:“造反就造反,那也算不了什么。你看洪秀全造反,不是在这南京城里作了多少年的皇帝么,那是咱老子亲眼看见的。可惜我没有他的本事,不然,早就造反了,那里还要等到今天。”胡得胜一听,真是恼不得,笑不得,便向左右道:“我看这厮一定是醉了,你们不见他这样的酒气喷人么?”那些局勇差不多都应了一声是,就是那个白庆,向前一步说道:“回老爷的话,这人平常日子,就专一酗酒滋事,无所不为,今天更敢如此大胆,实在他眼睛里没有王法。总要请老爷惩办他一下子才好。”胡得胜听了,点了一点头。原来那白庆挨了蔡屠户一个嘴巴,不但半边脸红肿起来,并且连两旁槽牙都有些活动了,所以总要想着报仇。再说蔡屠户,早已听了个明白,便向着白庆怒目切齿的说道:“姓白的,不要忙,早晚咱们两个人,少不得有个你死我活。”白庆一听,似乎打了一个寒战,在他心上,不由系紧上了一个疙疸。因为他晓得蔡屠户的脾气,向来是说得出来,可就作得出来的。这事不免是个后患。   且说那时候,胡得胜便向蔡屠户喝问道:“你先不要乱说,我且问你,你是为着什么,要来劫脱这个和尚?”蔡屠户一听,立时气又上来了,便把两只怪眼睁得滚圆,怒气勃勃地说道:“你且莫来问我,我这里正在有话要问你呢!那位老方丈,他是个天大的好人,你凭着什么,竟要把他锁起来。快快地说,休要耽搁。”这一来,倒不错,犯人变成问官了。胡得胜道:“你何以见得,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蔡屠户道:“你要凭据吗?这个不难,现放着我,就是个老大的证据。因为我曾经受过他的好处,当然就能知道,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胡得胜听了,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平日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看来他犯的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有你呢?”蔡屠户问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你且与我道来?”胡得胜厉声说道:“花牌楼的那件暗杀案,他就是凶手。”在胡得胜想来,以为这么一说,一定要把那蔡屠户给吓坏了。谁知他听了以后,竟呵呵大笑起来,连胡得胜以及局勇,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直待他住了笑,方才望着胡得胜说道:“怪不得你姓胡,敢自是专能够信口胡说。从来要说谎,也总得叫人能信,好比花牌楼那件案,你要说杀人的是我,那还有些相像,要说是老方丈杀的,满让你诌掉了下巴颏子,谁也不信,这是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不服我的话,不妨睁眼瞧瞧,凭他那个神气,可像杀人的凶手吗?”蔡屠户所说的这片话,确乎是入情入理,简直是他自己催死的,所以才给人家提了一个醒儿,像这种倡言无忌,自示杀机,也只能归诸命运罢了。当时胡得胜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觉得这件栽诬的案子,不能如此草率,还大有斟酌的余地,也顾不得再向蔡屠户问话,竟自踌蹰起来。   哪知那个白庆,更是意狠心毒,他听了蔡屠户的话,也恍然若有所触。再看胡得胜的神气,亦自明白八九,立时便拿定了主意,他一者为的是报仇,二者为的是免除后患,什么叫作天理良心,早已一概不管。当下便凑到马前,低低地向胡得胜说道:“回老爷的话,方才蔡屠户所说,虽然有些顶撞,但他所讲的那番道理,实在不错。老爷若把和尚拿回去,只怕上头未必肯信。倘若将他们两个人,来销此一案,就说是和尚主使,蔡屠户下的手,这么一办,管保情形相符,毫无破绽。但不知老爷意下怎样?”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这个办法,很是有理。反正害一个人也是害,害两个人也是害,事到其间,还是为自己打算要紧,哪里用得着什么姑息。他想到此处,不由得点了一点头。   白庆见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力,自然心中甚喜,便又低声说道:“老爷既肯这样办,依我的愚见,最好是到蔡屠户的家里,拿他一把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岂不更显得证据完全了么?”胡得胜听罢,便在喉咙中说了一个好字,跟着便把眼睛一瞪,向蔡屠户大喝道:“你这厮,分明是跟熙智串通一气,作下这件图财害命的案子。如今神差鬼使,撞在一处,叫你在我马前吐露真供,这真是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左右伺候着,随我到他家里,去搜凶器。”那些局勇便都狐假虎威的,高高地应了一声,当时便不怠慢,由白庆头前带路,一齐动身。蔡屠户是真急了,便破口大骂起来。局勇更不理会,只顾牵着他,脚不点地儿的向前行走。熙智哼着气说道:“你不用怕,咱俩有地方跟他说理去。”蔡屠户大声说道:“师父,你这话说错了,我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咱们两个人,要死死在一处。”熙智道:“阿弥陀佛,不要说这丧气话,哪里会有那个事情。”那拉着他的局勇便道:“我瞧你不要自己吃宽心丸儿了,既然打上了人命官司,谁敢保险,死得了,死不了,只好到了再说,就让你满嘴里念佛,那个也没用。”他说着,便扯着链子,脚底下一按劲,紧紧跟在马后行走。这一来把熙智给累得吁吁地喘气,哪里还能够讲话呢。   再说李氏当她丈夫蔡屠户出去以后,饭也吃不下去了,一个人坐在家中,呆呆地发愣,总觉得心神不定,浑身不安,想着眼前的事,免不掉是凶多吉少,这是受了算命人的暗示,所以抛不下这一条心肠。但是话虽这样说,却总盼望他丈夫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那时纵让他烧香磕头,也是情甘乐意。不料正当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忽见小吉祥儿从外边张惶失措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妈妈,不好了,爸爸叫人家锁起来了。”李氏不听还好,听了时,但觉得耳轮中嘤的一声,魂灵早已飞上了半天,立即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如飞的往外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李氏刚出得大门,胡得胜这一干人恰恰地也就到了。到底夫妻关心,跟别个不同,那时李氏的一颗心,全都扑在她丈夫身上,别的事情,是概不挂眼,所以骑着马的官儿啦,穿着号衣的局勇啦,还有大慈寺的方丈啦,她仿佛是都不曾看见,只见她的丈夫项上挂着锁链子,一时心痛如割,不问青红皂白,闯将过去,拉住了蔡屠户,便放声大哭起来。那时胡得胜也不曾下马,吩咐白庆,带上一两个人,进去搜查凶器。   再说李氏,一边哭着,一边数落道:“你但肯听我的话,安坐在家中,哪里会有这个事。”蔡屠户道:“你不要这样蝎蝎螫螫的了,离死还早得很哩。”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熙智站在旁边,见了这种凄惨的情形,想着人家夫妻,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向李氏道:“你不必如此伤心,你丈夫的受屈,全是由我而起,只要我的官司完了,他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你只管放心,决计没有舛错。在官司未完以前,你家中的用度,可以到我家里去支。并且从此以后,只要我有饭吃,你们夫妻就不必发愁,我直到今天,方才知道你丈夫是个斩头沥血极有义气的汉子。”当时蔡屠户听到这里,觉得面上非常光采,竟自洋洋得意,放声大笑起来。有个口角尖酸的局勇,便向家人说道:“你们瞧瞧,现在的年头儿,什么事都有。一个和尚家,要养女人,竟自当着丈夫的面儿,三曹对案的明讲。就有这没心没肺的人,还腆着一张龟脸,欢天喜地的笑呢。”不料这个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嘣的一声,那局勇颠出好几步去,趴伏在地疼得直嚷,好容易才挣扎起来。原来是叫蔡屠户狠狠地给踢了一脚。那时胡得胜便喝问是怎么一回事。众人还未及答言,早见白庆同着那两个局勇,从蔡屠户的家里,抢步出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赶到胡得胜的马前,单腿打千,将刀一举,口中说道:“老爷请看,凶器已经搜出来了。”胡得胜点了一点头。白庆又道:“回老爷的话,他们把这口刀藏在厨柜底下,好容易才搜了出来,足见一片心虚,情真罪当。”原来白庆的话并不假,不过那口刀,却是李氏藏的。因为妇人家多有些迷信,当这新年正月的时候,想着要图个吉利,所以把刀隐藏起来,哪里料到会有人登门来搜,反倒弄成无私有弊了呢。当下胡得胜吩咐动身。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押着犯人,带着凶器就走。可怜李氏只哭得泪尽声嘶,呼天抢地,但始终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大祸临头,应了算命人的预言,她丈夫的这条性命,恐怕要有些难保。   第五章 威逼下之证人   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开豆腐的王老,年纪在五十来岁,他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因为是丑年生的,乳名便唤作牛儿。   那个孩子,要看他的长像,是浑浑厚厚的,听他的说话,是迟迟钝钝的,一些儿也不带着顽皮气象。他们父子二人,尽力操作,苦度时光,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作偷闲躲懒,所以倒把生活维持得安安稳稳。现在正当过新年的时候,讲不得要破费几钱,少作口腹的点缀。这一天晚上,居然也沽一壶酒,备了几样菜,他们父子二人,坐在一处。王老儿在喝着,牛儿在吃着,谈谈街上的情形,说说家中的景况,新年要取个吉利,只拣那开心提神的话儿来说,真个是天伦之乐,其趣盎然。   虽则是个贫家,也正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却不料世间一切休咎,常常会有天外飞来的。当这肉香酒冽,载笑载言的时候,忽听得外边有人轻轻地叩门。王老儿放下酒杯道:“这可有谁来呢?”他嘴里说着,已是前去开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自然一切简陋,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内外。当时两扇板门轻轻地一启,早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人,从黑影里闪将入来。王老儿忙问是谁,那人也没有言语,想着一定是熟人,便先随手把门关上,及至灯光射在那人的脸上,王老儿看清了,不由得大大地吓了一跳,原来这昏夜叩门而至的,不是别人,却是保甲局的委员胡得胜。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真是贵人幸踏贱地。但我这里实在肮脏得很,可请您在哪里坐呢。”那胡得胜大方不拘,随意坐在一个破凳子上,把眼光看了一看酒菜,便从脸上发出一种不屑的笑容,向王老儿说道:“原来你们爷儿两个正在用饭。吃罢,不要耽搁了。”王老儿忙道:“老爷来到这里,我可怎么还敢用饭呢?”   胡得胜道:“这是笑话了。常言讲得好,千把外委,也不能管吃饭喝水。我虽是守备的职份,跟千把外委尊卑有些不同,然而说到吃饭,却也不便拦阻谁。你只管吃你的,不必拘泥。”王老儿道:“既是胡老爷如此吩咐,小人就大胆了。”说着,又向胡得胜告过罪,这才照旧的坐下,他那不曾用完的酒,恰似被横风吹断,也不去再喝了,只顾低着头去吃饭,然而当下咽的时候,却透着不大自然。有时夹上一箸两箸的菜,也是味同嚼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是因为他心里正在盘算,想那胡守备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自己的豆腐店中,要是没有用得着的事,慢说他自己走上门来,就让跪着去请,也不肯赏这么大的脸。不过他是一个官,我是一个穷人,他可有什么地方能够用得着我呢?要据他那种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然而却也不敢一定,纵要等着他闲言吐语的,把话说明,那才算是十拿九稳咧。这便是王老儿满腹愁肠,疑神疑鬼的打算。请想他这一顿饭,怎么还能够吃得好呢?倒是牛儿烂缦天真,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官,什么叫作穷人,什么叫作贵人幸踏贱地,胡得胜只管来胡得胜的,他自己只管吃自己的,这半天的工夫,就不曾住了筷子。他老子满心有事,吃不下去,他倒格外的得了实惠咧。   再说王老儿,也不知是吃饱,也不知是没有吃饱,便放下了筷子,又向胡得胜告过罪,静候他的示下。那胡得胜仍是沉吟不语,有时望一望王老儿,有时又望一望牛儿,他的两只眼睛,是不住地滴溜溜的乱转,这个不用问,是正在心里头打主意呢。王老儿虽说是个粗人,但上了年纪,自然有些阅历,当时鉴貌辨色,早已参透其中奥妙,心里是不住的打鼓,想着要咳嗽,都不敢出声儿。此时屋内,除去牛儿吃饭有些咀嚼之声,可以说是静默极咧。   就在这时候,胡得胜忽然开口,便将沉闷的空气立行打破。他眼望着王老儿说道:“我今天到你这里来,是有一件事情的。”他把这两句话交代过,暂时又把口风顿住,此种说法,恰像戏台上的科白,是要等着对方的人前来动问。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止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便看着胡得胜的脸说道:“我也想到这里。不然,像这个小地方,请您您还不来呢。但不知是件什么事情?最好请胡老爷说出来罢。”他说到此处,眼望胡得胜,静候示下,那种神情,是于渴望之中,又带着一些害怕的样子,就好比法庭上的罪人,等着宣判一般。只见胡得胜点了一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可晓得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暗杀案么?”王老儿一听,真乃是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到他提说此事,到底是干什么,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呢!咱们南京城里,早就轰动咧。不过我上了些年纪,连自己的正务还有些照顾不来,哪有闲心肠去问这些事,都是牛儿那孩子,前来告诉我的。不瞒胡老爷,验尸的时候,他还去瞧热闹来着,回到家里,真是说得活灵活现的。”当时胡得胜一听这个话,不由得从他两个眸子中,透出一种欢欣喜悦的气象,仿佛王老儿所说,有些实获我心,可以得到什么利益似的,便笑道:“你这个人总算不错,居然能够实话实说。本来这件暗杀案,牛儿比着别人,当然要知道得格外清楚。”王老儿听到这里,心中是不住的乱跳,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多了,怕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但是言已出口,事成过去,已经无法挽救了。那时胡得胜又接着问道:“但是有一件,你可知道花牌楼杀人的凶手是谁么?”这一问不打紧,简直把王老儿吓坏咧,急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我的胡老爷,这可是怎么说呢?我一个卖豆腐的老头子,怎能知道杀人的凶手是谁呢?”胡得胜见他吓得这个样子,知道是发生误会了,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便道:“你不用害怕,等过了新年,只管安心的去卖豆腐。这件案子,怎么也赖不到你的身上去。况且杀人的凶手,现在已经被我拿住了。就算是打听消息,可都用不着哇。”王老儿一听,把悬着的那一颗心,登时放下,浑身都觉得松快极咧,不禁笑逐颜开的说道:“到底是胡老爷精明强干,像这般的疑难大案,居然能够手到擒来,早晚少不得是要越级高升的,连我听见了,都要替你透着喜欢。”据王老儿这套话,未免有点忘其所以了,他也不想一想,他又不是胡得胜的上司,就算拿着凶手,何必上这里来报告,揣情度理,自然另有别的文章,他不求甚解的,以为是太平无事,脑筋总算是简单极咧。当下胡得胜听他这样说,便又用话引逗道:“你猜一猜,那个杀人的凶手是谁?”王老儿道:“那个我可怎能猜得着呢?   就请胡老爷告诉我罢。”胡得胜一笑道:“不是别人,就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王老儿觉很是诧异,便睁大了眼睛说道:“是个和尚吗?和尚是应该慈悲的,怎么倒去下手杀人呢?”   胡得胜道:“不是他自己动手杀的,是叫一个蔡屠户杀的。”   王老儿听了,点头咂嘴的说道:“屠户本是杀猪的,怎么杀起人来了呢?他可为的是什么,就肯听和尚的话呢?”胡得胜道:“你真是个浑人,这个事还用问吗,自然为的是钱了。”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不算十分浑,那个屠户才浑呢。现在叫胡老爷破了案,试问钱在哪里,早晚还要把命饶上咧。”胡得胜见说来说去,已经谈到紧要关节上,便道:“那是自然。   但你可曾晓得,我是怎么破的案?”王老儿道:“那可谁能知道呢?不过据我想,或者有人在胡老爷面前,给他们泄了底,也说不定。”胡得胜听了,便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但可知道那个泄底的人是谁?”王老儿摇头道:“胡老爷,算了罢,我又不能捏会算,那个可再也猜不着咧。”这时胡得胜忽然把脸一绷,将眼睛盯住王老儿道:“你不知道么,那个泄底的人,远在千里,近在目前,待我告诉你说罢。”说着,用手把牛儿一指道:“就是他!”   可怜王老儿,昏天黑地的,跟着说了这么半天,万没料到叶落归根,原来是要把他的儿子,打成这件凶杀案里的一个干证,当时胡得胜的话,一入王老儿的耳中,不亚如听了焦雷一们,简直吓昏咧,脸上是变貌变色,睁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再说牛儿,这半天的工夫,只顾足吃大喝的,他老子跟胡得胜,讲说花牌楼的凶杀案,他有时听得一句两句的,但决不曾留意。后来饭已吃完,但还恋恋不舍得吃那剩下的菜。猛然出其不意的,见胡得胜用手把自己一指,大声说道:“就是他!”   这一来,牛儿不由己的也有些发毛,便放下了筷子,冒冒失失的说道:“什么是我呀?”王老儿听了牛儿这一句话,身上一哆嗦,方缓过闭着的那一口气来,不过因为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时恰还有些昏迷,现放着赫赫胡老爷坐在面前,居然竟自记了忌讳,便瞪着牛儿,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个孽障,你还问呢。怎么这样的不知轻重,竟敢多说乱道,早晚少不得叫你去打一场儿连累官司。要是收了监,我连饭都不给你送,将你活活地饿死,看你还说也不说。”王老儿是骂在嘴里,疼在心里,他口中这样说着,两行舐犊的老泪,早已止不住了,从眼眶中流下来咧。那时胡得胜把脸一沉,向着王老儿厉声说道:“你怎敢这样不知好歹,早晚过堂的时候,我先要办你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王老儿一听,立时就吓糊涂了,不晓得这知情不举该得何罪,忙着给胡得胜跪下,苦苦央告。胡得胜拿腔作势了半天,方才叫王老儿起来。牛儿是在一旁发愣,到底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胡得胜,这时又把面色放温和了些,对王老儿说道:“我因为你儿子年纪小,未必准能不怯官,将来过堂的时候,万一要用着对证,他要把话说不清,那可也是麻烦,所以我今天来到你家里,要把事情的经过,预先对你说明,你不妨在事先教导他,省得到了临时,再出舛错。”可怜王老儿是叫胡得胜给镇吓住了,哪里还敢再说别的,只得顺着口气,加以奉承道:“这全亏胡老爷关照,我们爷儿两个都是感恩不尽的。”胡得胜点点头道:“你能够明白就好,等我把事情告诉你说罢,因为去年腊月里,有个外乡姓张的客人赶路回家,借宿在大慈寺里,不想当夜得了病症,一直到了年底下,方得痊愈。本寺方丈熙智,晓得客人身边有银子,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便串通了蔡屠户,于正月初一的夜里,将那张姓的客人,诱到花牌楼地方,用刀杀死。可巧正在行凶的时候,却被牛儿亲眼目-睹的看见了。后来他告诉我,方才破得此案。”再说牛儿此时也不吃饭了,先前见他老子埋怨他,后来又给胡得胜跪着,心里十分纳闷,因此不由己的也就沉心静气的听着。及至听得最后那几句话,可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孩子的脾气,自然是心直口快,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说道:“胡老爷,我什么时候告诉过这个话来着。再说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可就不曾出门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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