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注册 | 登陆 | 退出 - 繁體

202-热血痕-清-李亮丞

热血痕 清 李亮丞   闲煞英雄,销不尽,填胸块垒。徒惆怅:横流无楫,磨刀有水。侧注鹰瞵横太甚,沈酣狮睡呼难起。叹鲁阳、返日苦无戈,空切齿。   局中人,都如此,天下事,长已矣。且抽毫摅臆撰成野史。热血淋漓三斛墨,穷愁折叠千层纸。愿吾曹、一读一悲歌,思国耻。   ——调寄《满江红》 第一回 作臣妾勾践权忍辱 舍妻儿陈音独寻亲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嫠妇衔仇,嘤嘤啜泣;匹夫饮恨,霍霍磨刀。人生不幸而为人所辱,辱我者我仇也,彼岂真有所恃,而敢于相辱?我实不克自立,而自取其辱。人将辱我,我不能预防之,是无谋;人方辱我,我不能抵制之,是无勇;人既辱我,我不能报复之,是无耻。无谋者愚,无勇者怯,无耻者鄙。一事辱我,事事相逼;一人辱我,人人效尤。迁延隐忍纷至沓来,不惟人不齿我于人类,即自问亦不堪以人类自待。酒阑灯灺,倚枕沉思:我之受辱始于何人?我之辱不胜辱,受无可受,始于何事?   蓦然记忆,历历在心。遂觉辱我之仇,非但不戴天,不反戈,不足以泄我之恨!我即左手把其袂,右手抉其胸,吸仇之血,寝仇之皮,剁肉成泥,剉骨扬灰,仇死矣,且无噍类矣,犹嚼齿作恨恨声。当时观者,群哗然以为快事;后世论者,咸侈然以为美谈。无他,乘间辱人,尘世间每有此不平事,报仇泄忿,交际上以此为平等。吾窃不解受辱者何所甘而不思报?更何所畏而不敢报?吾为受辱者悲,吾为报仇者欢。然而受辱易也,报仇抑何难耶!修睚眦之怨,殊非雄才,逞血气之勇,尤易偾事。力不能敌千人,万人未足多,时不可乘十年,百年未为晚。惟事事为受辱计,刻刻为报仇计,一身受辱,若手,若足,若皮,若毛,均为报仇用。一家受辱,若妻,若妾,若子,若孙,均为报仇用。至于一国受辱,若妃,若储,若勋,若戚,若臣,若民,若草,若木,均无一不为报仇用。存一不甘终受之心,立一必有以报之志。   众口不能间,百折不能回,事机未至,如倦鸟伏丛阿;事机既来,如怒马脱羁勒。利剑断沤麻,疾风扫败叶,填胸积恨尽泄无余,宁非快事!非然者,受辱不报,身不能立,有身者耻;家不能立,有家者耻;国不能立,有国者耻。此《热血痕》一书所由作也。   看官:你说这件事出于何时?何地?说起这件事来,不但读过书的人通晓得,就是那驵僧菜佣也有多半晓得的。不过此事的原委,就中的曲折,大半不能尽悉,只因书上所载,或仅撮其大略,或又出以深文,看书人每每囫囵看过。且此事之旁见侧出者,不暇一一搜考,遂致绝好一段传奇故事,不能尽人而知,绝好一副救时妙药,不能对症而愈。你说可惜不可惜!待小子先将这事的源头铺衍起来。   这件事出在周朝列国时,大江南面有一吴国,是泰伯之后,国势强盛。   吴之东邻,有一越国,大禹之后,国势与吴相等。吴越两国世世积仇,其先越之宗人为吴王祭余所获,使守艅艎。宗人乘祭余大醉,解祭余佩刀刺杀之,吴人共杀宗人。周敬王二十四年,吴王阖闾领兵伐越,时越王勾践在位,统率大军与吴王战于槜李。越国先锋灵姑浮挥戈刺阖闾,中其右足,伤其将指,血流如注而死。太子波早死,太孙夫差嗣位,使内侍十人轮流立于庭中,夫差出入,内待必扬声呼其名曰:“夫差!尔忘越贼之杀尔祖乎?”夫差应曰:“不敢忘!”时时警惕,誓报祖仇。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起倾国之兵,命伍子胥为大将,伯嚭为副将,带领一班战将,从太湖泛舟,直攻越国。樯帆顺风,戈矛耀日,吴国军士一个个磨拳擦掌,大有平吞越国之势。   探子报到越国,越王勾践临朝,召集群臣商议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道:“吴国衔槜李杀其祖父之仇,朝夕图报,养精蓄锐,至今三年。大志既愤,众心必齐。与战必不得利,不如敛兵坚守,伺其有隙,乘其稍疲,或望幸胜。若此时会战,必败之道也。”勾践沉吟未答,大夫文种,字会,亦出班奏道:“以臣愚见,不如遣一能言之士,卑词请罪,以乞其和,俟吴兵退后,再作良图。”勾践道:“二卿言守言和,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吴与我世仇,若不出战,必为所轻,后将侵陵不已。二卿且退,看孤破吴,直如迅风扫秋叶耳!”范蠡、文种咨嗟而退。勾践尽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命诸稽郢为大将,宁须为副将,仍命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勾践亲督大队,望椒山进发,与吴兵相遇。   次日,越国先锋灵姑浮挥戈讨战,夫差命牙将仇良出阵。仇良手横大刀,带领小舟二十只,军士五百人,来至阵前,大骂:“越狗死在于头,还敢对敌!”灵姑浮亦骂:“杀不尽的吴豕,焉敢犯吾边境!”挺戈直进。仇良接住交战,至十余合,仇良力弱,刀法已乱,被灵姑浮拨开刀,一戈刺入肋下,挑落太湖中而亡。五百军士杀死百余人,余俱逃散。勾践闻报先锋得胜,大喜,整队直进。约行数里,夫差大军已到,雨下不及布阵,一场混战,只杀得波涛矗立,蛟鳄潜逃。鏖战两时之久,吴兵渐次失利。夫差趋立船头,亲自秉桴击鼓,激励壮士。伍子胥、伯嚭挥动两翼,阵势坚固,排墙而进。夫差爱将王子地、原楚、诸无忌各将莫邪宝剑一口,吴鸿扈稽神钩二把迎风挥动。这三件军器都是神物,只见光芒射处,越兵头颅如滚瓜撒豆一般,越阵大乱,纷纷倒退。时值北风大起,灵姑浮正与伍子胥酣战,渐渐不支,忽见阵势已乱,急欲棹舟回阵,无奈风力太大,桡轻浪急,舟忽倾覆,可惜一员勇将,竟自溺水而死。胥犴敌住伯嚭,正在怙命相搏,被吴将原楚暗放一箭,正中胥犴面门,也落水而死。越国副将宁须急忙来救,奈吴兵势大,又有莫邪宝剑、吴鸿扈稽双钩飞跃伤人,如何能敌?正想奔逃,被伍子胥赶上,手起一鞭,把头打得粉碎。勾践大败而走,奔至固城,闭关自守。吴国分三路追赶,追至固城,围得铁桶相似。夫差意在绝其汲道,不出十日,越兵自乱。   那知山顶有灵泉,勾践取嘉鱼数头,以馈夫差,夫差大惊,攻打愈急。勾践留范蠡守固城,自率残兵五千余人奔会稽山,叹曰:“孤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致遭大败!”文种进计曰:“为今之计,不如请成为上。”勾践道:“吴不许成,如之奈何?”文种道:“吴太宰嚭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有隙,吴王畏子胥而昵伯嚭。若私入伯嚭之营,结其欢心,伯嚭言于吴王,无有不听。事成后,子胥虽阻之,亦无及矣。”勾践道:“孤方寸已乱,任卿为之。”   文种乃选宫中美女八名,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入伯嚭营寨,卑词下气,屈■致词,竭力谄谀。伯嚭大喜,收了礼物,许在吴王前方便,留文种在营中。次日引见夫差,伯嚭备道那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初意不允,经伯嚭再三劝说道:“孙武子有言: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越虽得罪于吴,而今勾践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宝器珍玩尽贡于吴,所乞于王者,仅一线之宗祀耳。王盍怜而许之?”夫差乃唤文种入道:“汝君请为臣妾,须从寡人入吴。”文种俯伏道:“既为臣妾,生死在君,敢不服左右!”夫差乃许。文种正要谢退,忽见伍子胥满面怒气,趋至中军,问吴王道:“王许越和乎?”夫差道:“已许之矣。”子胥连叫道:“不可!不可!”   吓得文种倒退数步,垂头静听。子胥谏道:“吴越世仇,势不两立,吴不灭越,越必灭吴,越已归吾掌握,舍之必贻后祸。况又有先王大仇,今日不灭越,往日立庭之誓谓何?!”夫差不能对,目视伯嚭。伯嚭奏道:“相国仇楚,何以不灭楚,竟许楚和耶?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使王居刻薄之名,忠臣断不如是。”夫差喜道:“太宰之言有理。”只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道:“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原来伯嚭自楚奔吴,是子胥引见阖闾,得为大夫。大夫被离曾告子胥道:“伯嚭鹰视虎步,其性专功,贪佞擅杀,不可亲近。”子胥以伯嚭同忧苦,不听。至是果应其言,恨恨而出,谓大夫王孙雄道:“越十年生聚,加以十年教训,不出二十年,吴其为沼矣!”   王孙雄漫应之。   文种回见勾践,备述前事。勾践虽免目前之危,念及臣妾于吴,不觉双眼流泪,因王孙雄在越守押,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守候,只得回至越都,布置一切,将国事交文种治掌。带了夫人,止有范蠡一人相随。先见伯嚭,谢其覆庇之德。伯嚭又一力担承,许以返国。勾践心中稍安,随伯嚭至吴,引见夫差,勾践肉袒,伏于阶下,夫人侧跪。范蠡将贡单呈献勾践,再拜而言道:“东海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大王,乞大王赦宥,使执箕帚,以保须臾之命,不胜感戴!”夫差道:“寡人若念先王之仇,今日安有生理!”   勾践叩首道:“臣实当死,唯大王怜之。”时子胥在旁,目若闪电,声如巨雷,进谏道:“勾践机险,今为釜中之鱼,命制庖人,故谄同令色,以求免。   一日得志,如虎归山,如鲸入海,后患实大!唯大王察之。”夫差不听,使王孙雄于阖闾墓侧筑一石室,将勾践贬入其中,去了衣冠,蓬首垢衣;斫莝养马。夫人衣无缘之衣,汲水洒扫。范蠡拾薪炊饭,面目枯槁,真是苦不堪言。这一段勾践臣服吴国的故事,不能不铺叙出来,原是这部《热血痕》的源头。看官作正传观也可,作楔子观亦无不可。   话说夫差胜越之后,论功行赏,自不必说。将所擒越国军士计六百余人,分给与随征的将官为奴,给数多寡以战功高下为差。战越之时,夫差爱将原楚箭射胥犴落水,这回分给官奴,原楚派给十二名。此中单讲一人,姓陈名霄,本是楚国人,随他祖父到越经商,在越四十余年,也就算越国人了。此次被擒,拨给原楚为奴。原楚这人,性情暴躁,只因膂力过人,临阵奋勇,为夫差所爱,官封右戎,宠幸无比。自从陈霄到了原楚府中,日里割草养马,晚间支更守夜,不得一刻安闲。府中大小人役还要不时的私差私派,稍有不到,非打即骂。陈霄到了这步地位,只得敢怒而不敢言,又想:“我国君王尚且如此,何况于我,只是我的儿子现已成人,近来不知怎样?但愿立志向上,将来或者有个出头日子,替国家出点力,替祖宗争口气,也不在我抚养一场。”偷着写了一封家信,便寄回家。原来陈霄年届五十,妻室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陈音,现今二十七岁,生得眉浓眼大,鼻直口方,膀厚腰圆,身长力壮。从小儿就好武艺,不是蹿山逐兔,就是泅水摸鱼。虽说每日照例到学校里读书,甚么《三坟》、《五典》总不在意,不过略略得大概而已。放学回家,便抡刀舞棍,越弄越有精神。陈霄因世道扰攘,能文能武都是一样博取功名,就不十分管束,有时还请几个名师教导他。陈音到二十岁时,习得通身武艺,马上马下无一不能。娶妻韩氏,是越国土著儒家之女,深明大义,夫妻甚是和好。次年生下一子,取名继志。当勾践点兵时,陈音一心要代父出征,陈霄只是不肯,教他好好操习本事,将来自容易出头。一入军籍,杂于行伍,每每奇技异能,无由表现。这本是陈霄一片苦心。后来越国打了败仗,陈音不知父亲是死是活,朝夕号啕,寝食俱废。还是韩氏娘子解劝道:“爹爹死活尚无的信,你象这样悲伤,苦坏了身子,岂不辜负爹爹期望?你总要保重身体,爹爹若在,你也好到吴国探视爹爹;若死,你更要整顿精神,替爹爹争口气!你想想我的话是也不是?”陈音本是个聪明人,不过思念父亲,急痛昏迷,经韩氏一席话提醒得明明白白,焉有不听之理?   渐渐地温习旧业,照常寝食,只是不知父亲下落,心中总是郁郁不乐。光阴易过,到了十月,忽然接得父亲的家信,知道父亲未死,略略宽心。想起父亲给人为奴,书中虽未说出光景如何,看来定是苦楚难堪。想到这里,便是心如芒刺,坐卧不安,恨不得插翅飞到吴国,看看父亲。心中一急,将主意打定,把信念给韩氏娘子听了。韩氏听毕道:“爹爹既在,你须往吴国探视一遭。儿子虽止得六岁,身体颇好,容易长成。家中薄田二十余亩,尽可度活,你不必替妻子担心。今晚将随身衣物打点妥当,明朝吉日就可动身。”   陈音听了,不禁满心欢喜,道:“娘子这样贤淑,真是我陈音终身之福!我也不必多说,总望娘子宽心,抚养孩儿,看他骨格不凡,将来定能发达。我此行到吴,能设法赎回父亲最好,倘吴国不许赎回,我就留在吴国,陪父亲一世,恐不能一时回来。”说到这里,不觉凄然下泪,咽喉哽塞。韩氏也自酸楚,因见丈夫如此,不敢哭出,只得说道:“这些话妻子自然明白,不必多嘱。你在路上须事事着意,步步留心,不可恃着自己本事弄出事来,最是要紧。”陈音点头应了。当夜,韩氏备了几样果莱,替丈夫饯行。陈音那里吃得下,不过略为领意。韩氏又将家中所有的金银全行搜出,一共也有三十余两黄金,一百二十余两白银,通共放在包裹里。陈音道:“你将家中所有全数付我,难道你家中不要过活吗?”韩氏道:“丈夫出外,盘费自然要多带些。且到了吴国,或吴国准赎人回,那时若是不够,你一个异方孤客,向谁告贷?妻子在家,现存的柴米,尽可支持三五月,到了明春,田中所出自能接济,即或一时短缺,本地本土也好通融,你只依我就是了。”陈音听了,也就无话可说。一夜已过,第二天清早陈音起来,韩氏已将茶饭端整好了。   陈音用过饭,拜了宗堂,背了包袱,带了一把牛耳尖刀防身。看了看儿子继志睡熟,也不惊醒。他只对着娘子,说了句诸事宽心的话,韩氏点头,也说道:“路上保重,早去早回!”夫妻二人洒泪而别。陈音出了门,大踏步向吴国而去。正是:丈夫当有四方之志,忠臣出于孝子之门。   不知陈音往吴,一路有何事故,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逞横豪诸公子夺剑 争判断唐大尹挂冠   周敬王二十六年冬十月中旬,陈音出门,径往吴国,沿路无事,无非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日到了吴越交界的地方,地名西鄙,两国货物总汇于此。越国设一关尹在此征税,兼理词讼,本来是越国地方,凡是越货出口,吴货进口,均应越国征取,吴国从不干涉。近因吴国大败越国,勾践夫妇俱为臣妾,吴国便干涉越国地方的事,也在西鄙设一监事,名为保护吴国商人,实则干预越国政治。初时吴国监事尚与越国关尹遇事相商,积久玩生,吴国监事直把越国关尹视同赘瘤,动辄欺凌,硬行武断。越国关尹自知本国衰弱,无力与他相抗,只得事事隐忍,不过把些不紧要的公事分办几件,也就算尽心供职了。凡词讼系吴越两造,关尹须与监事会讯;断结一案,必须监事应允,方算定谳。若是监事断定,关尹以为未允,任你说破嘴唇,写秃笔颖,也是无用。最不平的是越人犯法,监事可以惩办,吴人犯法,监事将犯事人交回吴国办理,关尹不敢过问。这都因国势强弱使然,虽有实心任事的关尹,只好付之于无可如何而已。   是年,吴国在西鄙开一赛珍会,先期关照各国,凡有奇珍异宝,带至西鄙竞赛。愿出售者,会都事定价,务求平允,成交后,售货者纳十分之一于都事,以充会费,纳费后两无翻悔,著为定例。于是齐、秦、楚、晋、卫、陈、宋各国均带珍品来西鄙赛会。会场之中各有陈设所,国大则货场大,国小则货场小。越国本是地主,且在大国之列,论来货场自应宽敞,无奈新为吴败,会都事哪里看他得起,把一个偏僻场角,覆点席棚,算是越国的陈设所。越国关尹也不敢争辩,只得叫越国商人将就地方陈设,总算与了赛会,开了眼界。那些讲志气的越商,有不肯来的,有到了会场,看此光景,掉光便去的,不过一些糊糊涂涂的商家随众热闹,也觉得十分高兴,内中间有一二家藏奇宝,不肯埋没,携到会场,显显藏珍的。一时各国商宦齐至,真个呵气成云,挥汗成雨。   会场热闹之时,正陈音行到之日。陈音到此寻下寓所,也就随众观览。   仔细品评要寻一希世之宝,实系没有。看来看去,走到场角,见本国的陈设所这般简陋,心中着实不快,只好付之长叹。正感叹间,忽然瞥见一个案上,横放一口宝剑,装制古雅,剑出鞘寸余,恰如旭日初辉,寒泽欲泻。一个年逾六旬的老汉,端坐一旁,相貌十分质朴。陈音上前声喏道:“老丈宝剑可否赐借一观?”那老汉抬头见了陈音堂堂一表,随即起身还礼道:“大哥尽可赏鉴。”双手将剑递与陈音。陈音接剑在手,仔细审视,见鞘上镂刻精致,浑然天成,柄是錾金的,系两束淡绿穗绦。拔剑出鞘,约长三尺六寸,霜锋凛凛,冷焰逼人。剑柄握处镌的两字细如蝇头,凝目细看,是“盘螭”两字,知系宝物,苦不知此剑来历。赏玩半晌,仍然将剑入鞘,双手奉还,料到价值贵重,力不能买,不敢请价。那老汉似觉会意,说道:“老汉列剑在此地,并无求售,不过世代家藏,无人识得,今日之会,各国均有人来,想遇一考古专家,考明来历,此神物不至淹没。无奈老汉守此七日,从无一人过问,真真可叹!今得大哥把玩一回,爱不忍释,总算是此剑的知己。敢问大哥尊姓大名?”陈音一一说了,转问老汉。老汉道:“老汉姓卫名安素,今年六十七岁,世居此地,先祖曾有人授过武职,到老汉时,只以读书为事。”正谈论间,见一垂髫女子走至老汉面前,叫声:“阿公,回家吃饭。”老汉将女子手挽住,含笑答道:“我此刻腹中不饿,乖孙孙,你先回去,我停一会就回。”说罢将手一松,女子就庄庄稳稳地向北去了。陈音见这女子,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生得剑眉星眼,琼鼻樱唇,说话之时,露出两行细齿,白润如玉,前发齐眉,后发披肩,身材虽极窈窕,眉宇间却有一股英爽之气,令人可爱而不可狎。心中十分爱慕,问老汉道:“此女子系老丈何人?”老汉叹口气道:“此是老汉孙女,名叫茜儿,父母俱已亡故,有一阿姊,去年又病故了,有一阿哥,名叫卫英,九岁时失去,至今八年,音无下落。茜儿今年十五岁,颇识文字,朝夕相依,堪娱老景。”陈音听罢,赞叹几声,随即告别。又往各处游览,偏见满眼俗物,不胜烦厌。   正想转回寓所,忽听人声喧嚷,抬头看时,见一人方巾朱履,红氅绿衫,满脸的奸邪,浑身的骄侈,手拿宝剑一口,笑容满面。后跟二人,似仆从模样。陈音见那人手中宝剑,很象适才所玩之物,据卫老说来是不卖的,如何又到此人手里?心中正在诧异,忽见卫老随后奔来,满面遑急,口中喊道:“青天白日,如何肆行抢夺!若不还时,老汉的这条老性命与你拼了!”一路喊,一路跑,已经赶出会场,看看赶上,不防东面来一醉汉,跄跄踉踉颠扑而来,正与卫老相撞,两人一齐撞倒在地。卫老急急爬起,喘气吁吁,正待要跑,那醉汉早已爬起身来,劈胸把卫老扭住,竖起帚眉,圆睁环眼,大喝道:“你这老狗头,如何撞我?我活活将你这老狗打死,出口恶气!我毛狮子岂是被人欺负的吗?!”说罢,握起拳头,刚待打下,陈音正要上前解劝,只见卫老抬起头来,连声叫道:“毛大哥,不要动手,是老汉!”只见毛狮子停住手,定睛片刻,改了笑脸道:“原来是卫大爹!为何这样慌张?”   卫老道:“我的宝剑被诸伦那厮抢去了!”毛狮子道:“诸伦在哪里?我替你夺回来!”卫老用手向南指道:“去此快半里了。”毛狮子也不言语,一洒步向南追去,卫老在后紧跟。其时旁观的人都说道:“今日姓诸的惹着毛神,倒有一场好热闹看。”一窝蜂儿都向南跑去。陈音也随后赶去,约一里之遥,见毛狮子已经将那人赶上,抢步上前,一个冷不防,劈手将剑夺过,道:“宝剑把我!”那人蓦吃一惊,见宝剑被人夺去,大喝道:“你是甚么人?敢夺我宝剑!”毛狮子将双眼睁得圆彪彪的,喝道:“你夺得别人的,我就夺得你的!你把老爹怎么样?”那人见毛狮子凶恶,自己不敢向前,喝后面两人跟仆道:“你与我打这恶棍!”二人趋步上前,毛狮子左手握紧宝剑,伸出右手,握起毛拳,对准前面一人劈脸打去,打个正着,鼻血直流,两眼立时肿起,蹲在地,捧着脸嗳哟连声。后面一人正要回头跑去,被毛狮子赶上前,抬起右边的毛腿一脚踢去,正踢着那人的腰际,也就扑地倒了,毛狮子抢一步,一脚踩着那人的背心,毛脚毛手乱打了一顿。大骂道:“我把你这般倚势欺人的小毛虫,老爹今日活活将你打死,出口恶气!”倒是卫老已到面前,连忙劝说道:“毛大哥,剑已到手,饶他去罢。”毛狮子又将那人踢了两脚,始将那只脚松开。那人连爬带滚地去了。毛狮子还在眼光四掣,意欲寻觅夺剑那人。卫老连忙挽了毛狮子的手道:“去罢,且到酒店喝三杯。”毛狮子听了,笑容可掬道:“怎好又扰大爹?”说罢将剑递过道:“大爹收好,若是这般小毛虫再来吵大爹时,我来替大爹出力,打死了他我去偿命!”卫老连劝带拖,把毛狮子拖至西面一家酒店去了。陈音想:“这人虽说粗鲁,倒是个有肝胆有血性的人。哎!若是我越国的人都能这样,何至被别人欺负到这般地步!”   只听毛狮子在酒店里拍桌狂叫道:“这般吴豕,动辄欺负人!我们的主上又被他制住了,事事由他们摆布,我受这般吴豕的腌臜气不少。我如今打定一个主意,遇着他们一个不讲道理的,我就一顿毛拳,打他一个臭死,纵然抵命,替我国的人出出气也是好的。一半也是我国的人不好,见别人强盛,就去趋奉他,奴颜卑膝,反被别人看得不值一个狗屁!这样下去,我国还能够……”一句话未完,忽然人声鼎沸,由南来了一个黑大汉,带领二三十人抢进店去,势甚汹汹。陈音急速趋至店首一看,只见黑大汉同毛狮子扭作一团,桌凳碗碟纷纷落地,余者二三十人也有帮黑大汉打毛狮子的,也有将卫老扭住,夺了宝剑的。先前夺剑那人骑一匹白马也到了门首,此时夺得宝剑的,将剑递与那人。那人在马上接了,挂在腰间,厉声喝道:“打死这个恶棍不值个屁!”陈音见毛狮子被众人打得头破眼肿,遍体鳞伤,跌倒在地,不能动弹,又见卫老周身衣服撕得稀烂,额角流血,不由心中火冒。正待向前打个不平,忽见来了七八人,象是公门人役的模样,走进酒店,将那黑大汉与卫老一并带住。黑大汉面上也是皮破血流,二三十人一哄而散,马上那人先自去了。毛狮子不能走动,用板门将他抬起,一行人到关吏衙门去了。   陈音知道今日不能审讯,只得闷闷地转回寓所,行至半路,忽见卫老的孙女儿哭哭啼啼向关吏衙门而走。陈音知道是去看他阿公的,叫道:“茜姑娘,不必去,来,我告诉你。”茜儿猛听有人叫她,停住脚,拭了眼泪,一看认得是午间同她阿公说话的,就叫了一声:“伯伯贵姓?怎么说?”陈音将姓说了,又将她阿公的事细细告诉一遍,说道:“谅来此事不甚要紧,如今你阿公已同那黑大汉收隶起了,你到衙门去也是不能见面,且待明日过堂再说。”茜儿竖眉睁眼,为难了一会,道:“多谢伯伯,凡事还望伯伯照应。”   说罢向北走去。陈音道:“我送你回去,以后你不必出来。”茜儿谢了,前行引路,陈音后跟,行不半里,已经到了。茜儿让陈音进屋款茶,陈音道:“不消了。”见茜儿住的是平屋两间,左倾有一竹篱,内种蔬菜。房屋虽不高敞,却甚雅洁。茜儿叩门,是一个中年妇人开门,挽了茜儿的手进去,茜儿还回过头来望陈音,大有凄惨之状。   陈音循路回寓,一进寓所,听得店中客人一个个都是议论毛狮子的事。   一个说:“毛狮子是个热性人,虽然嗜酒无行,却专肯扶弱抑强。世界上这等人倒不可少。可怜今朝吃了大亏,恐怕性命难保嘞!”一个说:“毛狮子这个人专于醉酒骂世,惹是生非,倒是死了清净。”一个说:“今朝的事与毛狮子甚么相干?恃着几分蛮力,硬行出头,这苦恼是自己寻出来的。”一个说:“诸伦那厮平日倚着他叔父的势力,惯行欺人,我们越国人不知吃了他多少的苦!”陈音听了,接口道:“兄台,那诸伦是个甚么样人,就这样无法无天嘞?”那人望了陈音一眼道:“兄台有所不知:他是吴王爱将诸无忌的侄儿,广有家货,在这西鄙的生意真真不小,平日间夺人田地,淫人妇女,谁敢正眼觑他一觑。”陈音道:“难道官府也不能制他吗?何不告他!”   那人叹气道:“吴国的官府都是巴结他的,越国的官府更不敢侵犯了。如今又得了个勇士,就是今天打毛狮子的那个黑大汉,此人姓椒名衍,本是我们越国东海的人,他的父亲名叫椒邱䜣,从前在淮津饮马,马被淮神吃了,入水与神决战,伤了一目。后到吴国,自夸其勇,为要离所辱,心中怀恨,欲刺杀要离,被要离折辱他一番,自己触窗而死。他这儿子椒衍自小时便有勇力,只是横行好赌,为乡邻所不齿。目前来此,光景十分狼狈,后来与诸伦的仆人交好,得近诸伦身边,无论奸淫掳抡,都是椒衍向前。诸伦有钱,椒衍有力,谁敢奈何他!”陈音听了,沉吟道:“椒衍是我们越国东海人吗?”   又问道:“诸伦住居在甚么地方嘞?”那人道:“就是向南一直去,离此不过三里,一座石桥过去,转西,一座三层楼的大庄院,周围俱栽棘刺,听说里面设得有机板伏弩,怕人谋害他。所以盗贼从不敢去偷他。”   陈音也不言语,别了众人,回房用了晚饭,倒在床上,心中踌躇道:“我此回出来是寻找父亲,万万不可在此耽搁。只是卫老丈今日所遭之事,我心中实实忍受不得,若不是寻亲之事在身,我今天早把诸伦这个狗头打死了。”   停了一会,又道:“难道我就恝然而去了吗?想起那孙女儿那样光景。实在不忍。咳,且待明日再定罢!”翻来覆去也就睡了。次晨起来,已是巳牌时候。只听一客说道:“椒衍那厮昨晚已被诸伦要出去了。”陈音诧异道:“难道我国关尹就全不作主吗?”那客道:“我国关尹为此事与吴国的监事抗辩,怎奈监事总说诸伦是他吴国人,要依他吴国的法律。关尹也就无法了。”昨日同陈音说话那人在旁叹口气道:“你们还不知道,毛狮子今晨已经伤重身死了!”陈音一听,着实难过,急问道:“毛狮子死了,我国关尹难道不向监事索凶手来办吗?”那人道:“何尝不索凶手。监事说道,他吴国的法律杀人的不办罪,罚银十两作为死者的殓费。如要办罪,殓费不科,将凶手交他本国定办,我国关尹不能过问。”陈音又问道:“卫老汉的宝剑何如嘞?”   那人道:“还问宝剑!监事说他价卖之物,翻悔图诈,又勾串恶棍行凶滋事,要罚他二百两银子才得脱罪哩。”陈音复问道:“卫老汉卖剑有何凭证?”   那人道:“据监事说来,会都事处诸伦已经缴有会费银一两,说剑是十两银子买的,此刻剑是归于诸伦了。椒衍之罪已由诸伦缴银十两,逍遥无事了,毛狮子无亲人领埋,已拖向丛冢里窖了。卫老汉此刻只有措办罚款赎罪了。   这件事就算结了。”陈音正侍开言,忽见一人由外走进,对着那人叹气道:“二哥,你晓得么。我们关上的唐大尹今日为诸伦的事,与吴国监事极力争论,几至用武,怎奈不能争转分毫,一时气忿不过,现已挂冠而走,不知去向。你看可叹不可叹!”陈音听罢,捺不住心头火起,一股愤气直往上冲,鼻子里哼了几声,匆匆出店而去。一些人见了陈音的光景,也不知甚么道理,仍然聚在一块说那不相干的闲话。正是:燕雀不知鸿鹄志,蛟龙岂受鱼虾欺!   不知陈音匆匆出店,作出些甚么事来,下回分解。 第三回 激义忿独盗盘螭剑 蹈危机再上绾凤楼   话说陈音忿恨出店,口中私念道:“杀人的倒无事,苦主反监禁起勒罚;杀人的倒止罚银十两,苦主反罚银二百两。天下竟有这不公平的事!”一路恨声不绝,不觉已到茜儿门首,见茜儿正立在门口,眼睁睁朝南翘望。陈音到了面前,茜儿方才看见,叫道:“陈伯伯屋里坐。”陈音应了,进得门去,也不暇看屋中的布置,开口问道:“你阿公之事你可晓得么?”茜儿道:“晓得了。今朝早起有关上的衙役来此,说道阿公罚款二百两方得脱身。”陈音道:“姑娘的意思如何?”茜儿道:“只要我阿公无事,已将家中所有的衣物全行典质,凑足二百两之数,烦我干妈带至衙门去缴,想来阿公快要回来了。”陈音道:“姑娘干妈可是昨日替姑娘开门的?”茜儿道:“正是。”   正谈论间,卫老已同一中年妇人进门,见了陈音颇觉诧异,道:“陈大哥如何光降寒舍?”陈音急忙站起道:“老丈受惊受屈了,小子因此放心不下,特来探听。”卫老连声称谢。一面叫茜儿泡茶,一面叹气道:“这样的黑暗世界真真令人气闷死!只是诸伦那厮夺我的宝剑,老汉拼着性命定要同他拼一个死活。可叹毛大哥因老汉受伤而死,老汉实实痛心!”说着双泪长淌,说话不出。陈音也是伤感。茜儿将茶端整好递上,见她阿公在那里伤心,也靠在身边流泪不止。陈音道:“已过之事不必提起了。老丈说要与他拼个死活,看来卵石不敌,也是枉送了性命。依小子之见,若将宝剑弄到手里,还是离开此处为妙。”卫老道:“若不与他拼命,宝剑如何能到手里?”陈音道:“老丈就拼了命,此剑还是不能到手。事宽则圆,老丈暂时忍耐,小子以三日为限,定来回复,再作商量。”说罢立起身来告辞一声,出门而去。


易藏|儒藏|道藏|子藏| 史藏|诗藏|集藏| 医藏|艺藏|龙藏(乾隆大藏经)


搜佛说,传承国学传统文化智慧
精选摘录 | 搜索说明 | 返回顶部
联系:
- -

©2019/11/11-四库全书(国际站)
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