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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热血痕-清-李亮丞

  卫老意欲挽留时,见陈音已去了一箭之远,只得说道:“恕不送了!”   陈音也不回头,一直向南行去,过一石桥,向西一望,果见一个大庄院,墙高檐耸,周围都是合抱不着的大树,间有几处垂枝墙内,墙内大树也有垂枝墙外的。树外一壕,约有三丈的水面,深浅不知,安设吊桥七八处,大约是日间放下,夜里收起,大门向南设有木栅三层,排列刀矛,均有人看守,东西北三面都是如此,不过路径窄些。墙内北面一楼高峙,看来若是站在楼上,四围百十里地面定行都归眼底,庄内的情形不必说了。偏西有草屋一带。   陈音作为闲游,仔细看了一遍,转至大街,买了几件应用的东西,回至寓所,也不与众人交谈,进房歇息。躺在床上,肚里筹划了一番。渐渐天晚,用过晚饭,仍然躺下,略睡至二更时,一听寓中客人都已睡尽,寂无人声,陈音起来,将牛耳尖刀带在身上,又带了一个皮囊,内装石块铁弹钩索等物。换了一身黑色衣裤,登了薄底快靴,先将灯火吹熄,轻轻把房门一开,侧身出房,一听无人惊问,仍将房门拽好,轻步点地去。至后院空地,踊身一蹿,上了墙头,四顾无人,随落墙外,一直向南。   到了石桥,见诸伦庄内人声未静,北面高楼火烛之光正亮,隐隐有弦索歌唱之声。庄中更鼓已二更三点。忽见高楼窗外一个人影,头向下,脚向上,是个倒垂帘式,一眨眼人影已不见了。心中疑惑:难道另有贼盗今夜也来偷他不成?踌躇半晌,听更鼓早已三更,急忙洒步由西转北走去,到了壕边,一纵步已蹿过壕沟,沿壕转北,都是树林,曲曲折折穿林而走。看看已近墙头,见一槐树,大可十围,沿树而上,有一粗枝朝南垂入墙内,挨枝雀跃到粗枝上,缘枝蛇行,缘至墙头,轻轻落下,站定一望,墙外通是棘刺,墙内不知是何光景,不敢下去,只得沿墙而走。近高楼处有桂树一株,花开正盛,相离不过二丈,正拟踊身蹿去,忽听下面当厅一人高声叫道:“公子吩咐,刻已三更二点,守夜人等切须小心,机板可曾安放,伏弩可曾整顿,稍有疏忽,尔等担罪不起!”一时人声噭应,听得嘣咙嘣咙的响声,大约是安放机板,整顿伏弩。移时声寂,陈音奋身一跃,扑上桂树,爬至树梢,见楼是三层,树梢已拂过二层楼檐。将腰一伸,已到二层楼檐,身轻步健,毫无声息,一个摘月势,将手一探,已翻上三层楼,扳着栏杆爬至南面,星光之下见一横匾,三个大金字隐约是“缩凤楼”。楼中灯光未灭,不敢落地,抱着柱,盘旋而上,攀着横木,挨近窗棂,伏在窗缝一看,暗暗叫声惭愧,只因那把盘螭剑正挂在此楼梁上。   一听更鼓正打四更,见时不早,用手把窗扇轻轻一拽,里面却是系好的,身上取出牛耳尖刀,插入窗缝,探至系处,用刀尖一拨,内簧已脱,乘势一推,窗扇随手而开。忽听嗖的一声,急急把头一偏,从耳畔刷过窗外,柱上嘡的一响。陈音知道伏弩已过,钻进窗去,留神张望,见东西摆设桌几,桌角上尚有烛泪两堆,余火犹明。当中悬一大琉璃灯,灯光四照,宝剑悬在梁上,四围都是光滑滑的,万万不能着手。心内十分作难,细细一想道:“他既能挂上,我就能取下,只要寻着他挂剑的路道就容易设法了。”定睛细看,看出宝剑不是钉在梁上,却是一绳系定,绳从天板眼里穿出。端详一会道:“是了,定是一绳扯拽而上。只要寻着他绳的结头,就容易到手了。”凝神审视,四壁空空,楼中除两副桌儿外,只当中一只铜凤高约八尺,双脚直立,粗如人臂。一想不错,绳的结头定在这只铜凤里。正要纵身而下,恐有声响惊动防守的人,反为不好。双手扳住窗扇,伸脚坠下,踏到楼板,一手松开,脚力一沉,楼板忽然活动,一面下壁,一面上翻,拍、拍、拍接连三声。陈音知道不好,幸得一只手未曾松开,紧紧扳牢窗槅,双脚一弯,将身向上一挺,忽听楼下一片声喊道:“有贼人在此了,快快发火!”霎时火把齐明,庄内外一齐哄动。陈音这一惊真真不小,想道:“性命休矣!”忙扳窗棂蹿上横木,溜柱而下,沿着栏杆爬至北面,纵身一跳,到了桂树上,伏着不动,手握牛耳尖刀,四下一看,见正厅上灯光照耀,许多守夜的人绑着一个大汉推进厅去。   晓得适间声嚷不是为的自己,方才把心放下。于是蹿到屋脊,一直到正厅屋上,伏在檐口看时,见诸伦当中坐定,大汉下面挺立,生得面黑睛黄,声粗气猛,厉声骂道:“今夜被你所擒,剐杀由你,象你这欺天蔑理势横行倚的狗奴,终久有碎尸万段的一日!”只见诸伦气得满脸发青,指着大汉喝道:“你这贼到底是甚么人,敢来犯我!”大汉吼骂道:“你抢夺我的妹子,勒逼死了,我是来替妹子报仇的!总是你这狗奴死期未到,我既被擒,任你处置!”见一个家人走近诸伦面前道:“这人就是小人前日说过东村的司马彪,那日触墙死的就是他的妹子。”诸伦点头,吩咐众人道:“把这贼子拖至树林内,与我乱棒打死,死了挖个坑窖了就是。”众人答应一声,将大汉拥出庄去,诸伦回房去了。   陈音想道:“此人性命眼见送掉在此,我不去救有谁来救?”随即连蹿带跃,跳在墙头,轻轻一纵身,攀着槐枝,溜至树叉坐歇片时,听更鼓已是五更,料来盗剑之事万来不及,正在烦闷,忽听人声喧嚷,约有十余人将大汉拥入树林,择一大树将他绑起来。陈音一想,许多人在此,我如何救他嘞?   心中一急,想出个主意来了,不敢迟延,在树上如鸟移枝到偏西处,幸得也有一株槐树,不过离墙稍远,只得尽力一纵,已上墙头。在皮囊中取出引火之物,发燃火种,向草屋一掼,顷刻之间火光上冒,正值西风骤起,火势愈猛。庄中人众一齐惊醒,听正厅上钟响,接连不绝,满庄的人都向起火处拥来。陈音一看,料道树林中的必然来了。急转身蹿至林内,举眼一看,地下火把尚自未熄,而两个人躺卧不动,仔细看来,喉间流血,想是被人杀了的。树根处几段绳索纵横,树上所绑的人却不见了。心中好生惊疑,想来总是他同来的人救去了。忽听鸡声四唱,天将放晓,不敢再延,几步跑至壕边,蹿过壕沟,由石桥转回寓所后面,跳入墙内,回至房中。   不一刻,天已大亮。靠在床上细细想昨夜的光景,忽然恨声道:“我陈音如何恁地卤奔!昨夜楼下拿人之时,全庄之人通在正厅,我何不趁此时摘取宝剑?真可惜!”懊恼一回,又想道:“把楼中情形看来,系剑的绳头大约定在那铜凤身上,据这楼名‘绾凤’二字想来更无疑义。不过铜凤立在当中,四围无靠,楼板上必设机板,如何走得拢去?”忽想起扳窗下楼时那样危险,心中又觉凛凛。停一会发狠道:“我不将此事做到,算甚么男儿!今夜再去,定将宝剑取回,方了我一片心事。”一夜辛苦,随即沉沉睡去。午后方起,洗脸用饭,到赛会场闲逛一回,归寓时天已傍晚,用过夜膳,静睡一会,又是二更天了。陈音照昨夜装束,仍由后院越墙而出,到了石桥,望见诸伦庄内灯毯火把照得内外通明,更鼓之声络绎不绝,想来必是昨夜拿了贼人,今夜分外防守得紧。在桥头略歇片时,仍由西面转北,蹿过壕沟,穿林而进。及到了昨夜所攀的槐树,却吃了一惊,原来今晨诸伦带了椒衍四围查看,说道:“我这庄院与铁桶相似,贼人如何得进?”椒衍看了一回,指说道:“贼人一定是从这些大树的垂枝翻越进墙。”诸伦看了点头,即吩咐家人将这些靠墙的树枝全行砍去。因此陈音来到槐树上一看离墙过远,大费踌躇,扬头四望,都是一般,只急得搓手搔头,无法可想。往树枝上一靠,突一小枝撑住皮囊,皮囊一侧叮嘡有声,蓦然想起囊中钩索来,心中一喜,急将钩索取出,把索一理,溜下树来,走到墙根,见靠墙处通是棘刺约有一丈之宽。陈音将钩索用力一抛,却好端端正正搭在墙上,正要挽索而上。一想不好:此时向上身子尽可腾空,下来时岂不坠在棘刺里?想到此处便不敢动,对着棘刺闷闷地筹算半晌,想起壕上的吊桥来。他此刻收起不用,我将来靠在墙上,就无阻碍了。即将绳头拴在树上,去在放吊桥处,且喜不见一人,用尖刀割断绳索,弯弯曲曲将吊桥板拽至墙边,平斜靠墙,板长三尺余,一头抵墙根,倒十分稳靠。陈音解了树上的绳索,一步步走上桥板,至板尽处挽索而上,直上墙头。取了钩索装入囊中,又掏出粉石在墙上画了暗记。   向北行去,且喜那株桂树未动,踊身一跃,扑上桂树,仍照昨夜由二层楼翻上三层,绕至南面缘柱而上,转眼已到窗棂,侧着身把牛耳尖刀拨簧,簧脱后窗扇一开,弩箭已出,蹲在窗棂见宝剑仍系原处,楼中摆列的同昨夜一样,想来楼板是不能踏的,东西两张桌离铜凤不过七八尺,窗离桌约有一丈二三尺,谅来尚可一纵而到。只是一来怕桌上设有机弩,二来怕脚点桌时略有声响,便要误事。想来想去,忽然省悟道:“夜来他们既在这桌上饮酒,此桌必然稳实,所虑不过响声。”停一晌,发狠道:“咳!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且把靴子脱去,赤着脚跳去,就有声响,也就小了。”主意打定,将靴子脱了,顺手搁在窗棂上,往上提劲,奋力一纵,已落桌上,真个稳实,毫无响声,心中甚喜。再一纵落在铜凤背上,乘势一骑,用手把凤头凤尾凤背凤肚细细摸过,那里有点缝隙,好不着急。摸了三四遍都是如此,心就呆了,气恨不过,把手中的牛耳尖刀在那凤身上乱拄,不料拄到翅上,忽觉得翅处有点活动,便用手细细地按,果然按着机关,凤翅一张,现出一个窟窿,心中大喜。于是一只手按着机关不肯放松,一只手探入窟窿内,摸着一卷绳索拴在一个铜钩上,知是到手,将绳头理出,取下铜钩,把绳一松,抬头望那宝剑已缓缓地坠下,只是离铜凤约有五尺,伸手不能取到。人急智生,蓦然又想起囊中的钩索来,将剑放至分际,便把绳拴在凤翅内铜钩上,那剑便不动了。将钩索掏出,向剑鞘系处一抛,搭住了往怀中一带,剑已入手,用刀把绳割断,这只手一放,凤翅依然收好。   听更点已是四更三点,不便久延,拿着剑纵回桌上,再向窗棂一纵,将身坐定,把牛耳尖刀带好,把宝剑搁在窗盘上,取了靴子一一地穿上。私念道:“剑已到手,去罢!”伸手去摸剑,吃惊不小,剑不知哪里去了!急往窗内外仔细一看,何曾有点影响。这一惊比昨晚踏住机板还要厉害。定了定神,只得溜上横木,沿着楼柱一直往上,攀着檐牙,摘月势翻上楼顶,爬至瓦脊上,四围看了一会,只见满天星斗,远处朦胧看不清晰,近庄处都是黑鸦鸦的树影,树外是壕,流水汤汤,除五更转点外寂无声息。看来时候不早,天又快亮,久耽搁便去不了。顺着瓦沟爬至檐口,一个倒垂檐势抱着楼柱溜下,踏住栏杆,叹一口气,见窗棂仍旧开着,望那悬剑处一口宝剑却依然端端正正悬在那里。这一惊比适才不见了剑的时候更加厉害。心中一横道:“我还是要把它取下,方才转去。”正要盘在窗棂上脱靴,耳边忽听一阵声响,惊得陈音手足无措。正是:漫夸摘月拿云手,还有惊天动地人。   不知陈音听见是何声响,弄得手足无措,小子若不说明,看官定猜不着。请看下回。 第四回 洒热泪大哭毛狮子 冒奇险三探绾凤楼   看官你说陈音听的是何声响,这样惊慌?原来五更已尽,四邻鸡声乱唱,天时发晓。陈音一想,再延片时便不能脱身了,只得循楼而下,由杨树蹿上墙头,寻着暗记,将钩索搭好,一步步挽索而下。到了桥板撂下钩索,几步跑至树根处,将钩索收在囊中,仍将桥板弯弯曲曲拽回原处,安放停当。蹿过壕沟,急急跑回寓所,越后墙而进,悄地进房,窗上已白。坐在床上想来,此事真正古怪:“我明明白白将剑取下,为何霎时不见?及上楼顶张望转来,为甚么又端端正正挂在那里?若说是他本庄人取回,就该惊起防夜的,何得毫无动静?若说是外面去的人,就该掣剑而去,何得又归还原处?好生令人难猜!”猜疑一会,身子困倦,沉沉睡去。巳牌时方醒,起身梳洗用饭毕,出得房来,听同寓的说道:“今日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去丛冢里追悼毛狮子,听说甚是热闹,我不懂得这些人为甚么喜欢做这些不要紧的事?”陈音听了,默无一言。走出寓所,向丛冢处走去,果见许多人,有执着束刍的,有挑着纸钱的,有携着壶酒的,有扛着花圈的,纷纷扰扰,甚是热闹。仔细看来,不是与毛狮子相契的屠狗辈,就是与毛狮子至交的卖菜佣,又有的是彼此同场的博往、朝夕同醉的酒友,求一搢绅世家读书士子半个也没有,大众到丛冢里寻着毛狮子的新坟,具束刍的焚束刍,有纸钱的化纸钱,壶酒列于坟前,花圈放在坟顶。也有搔首无言的,也有顿脚长叹的,也有满面戚容的,也有放声痛哭的。内有一人象是毛狮子的酒友,大声号啕道:“毛大哥!你每到醉时,便讲做事要热肠,待人要血性,遇有不平不是挺身向前,就是拔刀相助。你而今受了委屈而死,谁有热肠,谁有血性,挺身拔刀替你申辩?反被那鼓唇舌弄笔尖的人说你是恃蛮多事!想你九泉之下定然不肯甘心。你我交好一场,携得白酒三杯,你须要象生时那样的爽快吃个大醉,从此沉沉大睡,再莫管世间的闲事,倒落得个身安意适,反有那鼓唇舌弄笔尖的人赞扬你是安分良民!”   大众正哭得沉痛,忽见来了十余个监事处的巡役,手执短棒没头没脑地乱打,将众人赶散。焚不尽的束刍掼得遍地纵横,化不尽的纸钱摔得满天飞舞,壶酒齐翻,花圈乱转。骇得一些人东奔西窜,一哄而散。此时毛狮子若是有灵,想来决不肯干休,无奈孤坟横亘,万唤不应,只付之无可如何而已。   且喜众人奔逃得快,没有一人被巡役拿着,还算幸事。   一路转来倒听得许多人说长道短,无非是讥笑这般悼毛狮子的人无味可笑。陈音听了仍是默无一言,闷闷地转回寓所,进房来躺卧在床,想起如今的时势,满腔热血正如波翻鼎沸一般。此时天气尚燥,不觉浑身出汗,坐卧不安。作书的:十月下旬为何天气尚燥嘞?原来周朝正月建子,周朝的正月是如今的十一月。陈音在西鄙时是十月下旬,照此时是八月杪。所以西风虽起,余暑未退。不然诸伦庄中的桂树如何花开正盛?放火时如何西风骤起?   此处疏明,后不再赘,看官自然明白。闲话休提。陈音发热一会,心定片时,也就无事。吃了夜饭横卧床上,忽见灯光一隐,窗上人影一晃。赶紧立身起来,开门出去,到窗外一看,哪里有个人影?只听得天边雁唳,草际虫鸣,夜色沉沉,满天星斗、心中诧异,私笑道:“莫不是我的眼花了?”仍然横卧,天已二更,收拾停妥,照样将门虚掩,越墙而出。到了诸伦的庄上,蹿过北面壕沟,去至吊桥,正要将桥板拽起,忽听树林内一声大喝道:“贼人休走!”喝声中火把已燃。陈音见一人挺戈而前,当胸便刺。陈音不慌不忙,身躯一侧,恰恰躲过,趁势一步抢进,逼紧那人胸膛,一牛耳尖刀当心一刺,刀快手沉,鲜血直喷,那人倒了。又听树林内锣声不绝,蓦地跳出两人,一人手执硕刀,一人手执长枪,都不言语,对准陈音便刺,枪先到时,陈音一手接个正着;砍刀已向头上扫来,陈音把头一低,用力把枪一拖,使枪的扑地倒了,枪已脱手。使刀的又把刀从脑后砍下,陈音往前一蹿,刀砍个空,乘势翻身转来,正待举枪刺去,使刀的早已赶上,劈头砍下,陈音一枪敲开刀,顺手一刺,正中那人的咽喉,刀丢一旁,倒地死了。先倒地那人却已不见。此刻锣声四面不绝,东北角跑出三人,两人挥鞭,一个就是适间使枪的,仍然挺着一杆枪,陈音弃了手中的枪,拾起砍刀在手,三人一拥而上。陈音抡动砍刀,只见刀光闪的,霍霍有声,先听使枪的“哎呀”一声,枪已两段,此回不倒地,就拽开步跑了,两个使鞭的拼命相斗,刀光过处,又听一人叫声“不好”,躲闪不及,削去半边天灵盖,却见活不成了。还剩一个心慌手乱,被陈音用刀格开鞭,转手一刀杆打倒,加一刀杀却。左右一望,见东南两面灯龙火把蜂拥而来,看看快到。陈音弃了砍刀,一挺身蹿上树去。顷刻之间,两边合拢来不下五六十人,举火四照,见地下杀死四人,贼人不知哪里去了,两面为头的道:“贼人谅在近处,大家须要留神,多燃火把,四面照看。且把尸首搬在一处。”此时庄内锣声大作,前后照得通红,更鼓声中隐约听得刀矛相撞、剑戟相碰之声。陈音在树上一想:“桥板不能取用,万难进庄,且庄内警觉,防守甚严,进得庄去也难济事。眼见盗剑之事也成画饼,宝剑不能到手,叫我怎么回复卫老?咳!”真个剑不到手,不但陈音不能回复卫老,我作书的又怎么回复看官嘞。事情到此真真难了!且莫性急,想来总有个交代。   只说陈音在树上为难了半晌,想道:“此刻由墙头进去的话不要说完了,我想且由树上直到大门,既已绕过三道木卡,或者大门地方倒不十分提防,可以进去,亦未可知。”定了主意,攀枝拂叶,矫捷如猿。走不多远,下面有人喊道:“乙哥,你看那树上不是一个人吗?”陈音吃惊非小,心中一急,伏在树上不动。听得一人答道:“你真喝醉了,这时候甚么人肯到树枝上去?走罢!”陈音听了,心中一宽。又听那人道:“乙哥,你不要说我醉,你仔细看那里一团黑影,那人还在那里摇摇摆摆哩!”陈音听了心中一急。一人答道:“就是你手指的地方吗?”那人道:“正是。”一人笑道:“说你酒喝多了,醉眼朦胧,你只是不服,那是一棵杈槎,一团黑影是个鸦巢,风吹着摇摆。不要在此胡混,快快巡哨去!”倒听那人笑了,口中糊糊涂涂道:“乙哥,到底多几岁了,吃了酒,眼眼有点发花。”说着话,掌着火把去了。   陈音才宽了心,一口气蹿至正南,望那三道木卡,更鼓不绝,恰是三更一点。   火球照耀,刀矛整齐,所踏的树枝离大门不到二丈,果然人都集在三卡,大门处不过三五人坐在那里。一纵身上了大门的门楼上,循墙而进,蹑至第二层屋脊,虽说下面防守的人不少,却无一人瞧见。望正厅上火光照得透亮,往来巡哨的络绎不绝。望绾凤楼上仍似前两夜静悄悄的,望南的门却大大敞开。想来必是前两夜开窗踏板有了形迹,因此另设机彀。却正望着一口剑,仍是清清白白、端端正正悬在原处。到了此际,顾不得许多利害,连蹿带跃直上正厅。正待扑上桂树,眼前黑影一现,风声一响,一件兵器劈面打来。   陈音急向左边一蹿,恰恰让过。那人已出声大喊道:“屋上有贼!”下面声如雷轰,内外俱应。陈音见势已急,只得稳住心照应四面。那兵器又横腰扫来,陈音用手中牛耳尖刀一格,却十分沉重,虽被格开,一只膀臂已震得麻木,急急转身逃走。哪晓得那人蹿高的本事也不弱,紧紧追赶,赶至二层屋上,四面火光冲天,陆续有人扒上房来,有用箭射的,有揭瓦打的。陈音此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哪里敢丝毫怠慢。火光中见追赶那人正是椒衍,手中兵器是根齐眉铁棍,一眨眼已离身不远,一根棍由背后拄来,恰恰侧面又有屋瓦飞到,陈音把身一伏,棍摔个空,只听哗喇喇一片声响,却是飞瓦碰在棍上碰得粉碎。陈音用个鲤鱼奔滩势,早蹿在大门的门楼上,见大门一带刀戟如麻,齐声呐喊:“贼已到此,快快放箭!”一霎时箭似飞蝗般向上射来。陈音或拨或躲,幸喜未着一箭。焦躁道:“不将椒衍退去,怎能脱身?”   无奈手中的刀太短,不能得力。心中一急,计上心来,用手在囊中掏取铁弹,正待发出,只听椒衍喊道:“休使暗器!”陈音一惊,私念道:“他如何就会知道?”回头一看,见椒衍用棍一格,一个金黄色的家伙嘡的一声格去数丈远。陈音趁这空里回手一铁弹,恰好打着椒衍的右眼,血光一冒,“嗳哟”   一声倒在屋瓦上,一棍铁棍哗喇喇从屋瓦上滚下,却听有人在下面也是“嗳哟”一声,与椒衍相应。这些人见椒衍伤了,就成了蛇无头而不行。诸伦虽在下面吆喝,瞎吵瞎闹有何用处。陈音此刻抖擞精神,铁弹蝉联而出,向前的都被打倒,在大门口放箭的也被打伤三五人,大势便乱了。陈音从箭林中一蹿到了树枝,跳跃如飞,不敢向木卡处走去,转到西面树枝尽处,早到壕边。虽远远听得人声,鼎沸,眼前却无一人,蹿过壕沟,径上石桥,回头见火光蜿蜒已到壕边,更鼓早已四更。   闷闷走回,越墙进房,将门拴好,将灯点起,坐在床沿懊恨道:“今夜一闹,绾凤楼是不能再去了。且今夜杀死四人,连前夜共杀六人,势必惊动官府。我的面目众人通已认得,此地亦不可住了。我离此地原是容易,只是卫老处如何回复?”越想越难过,闷闷沉沉倒在枕上,用手将枕一移,觉得有物触手,一翻身坐起来,取出一看,看官:你道是甚么物件?正是陈音三次冒险、到手复失的那口盘螭剑!正不知此剑如何到了陈音枕上,只见剑鞘上夹着一张纸条,陈音取来在灯下一看,上写的是十六个字:取真易假,释彼之疑;牤山不远,与子为期。   陈音此际倒发了呆,手握宝剑坐在床沿细细揣想,忽然醒悟道:“是了!第一夜救司马彪必是此人;第二夜趁我着靴之时将剑取去,必然亦是此人;今夜椒衍追我甚急,助我暗器的必然又是此人。但不知那口假剑又是几时悬上的嘞?哦,我上楼顶探望的时候,他就趁这个空悬上了。呀!我晚饭后窗外的人影想来还是此人。难道那时就送宝剑来吗?定因寓中人多犯眼,恐有不便,等我出去,门是虚掩的,他将剑送来枕上,一些也不错!”心中一动道:“此人这时候在我窗外也未可知。”立起身,轻轻开门出去,四围一张,连雁唳虫鸣都不听得。回房坐下道:“牤山不知在甚么地方,好叫人难猜!”   只听得更鼓已转四更二点,心中一急道:“时候不早了,我明晨就要动身,不趁此时将剑送还卫老,少迟就要误事了。”在包袱中取了一锭银子带在身上,忙忙地吹灭了灯,轻轻地走出了房,将门拽好,依然走至后院,一纵上房,向北而去。不消一刻,早到了卫老屋上,侧耳一听不闻声息。轻轻落在天井里,见朝东一房灯光未灭,伏窗一听,听得卫老叹口气道:“乖孙孙睡罢,此时不来是绝望了。明日我与诸伦拼命去!”又听茜儿道:“阿公,千万不可,不要枉送了性命,丢下孙女靠着何人?总要慢慢想法才是。”陈音用手敲窗,卫老惊问道:“甚么人?”陈音应一声:“是我!”随听脚步响,将门开了。陈音知卫老家中别无眷属,跨进门去,卫老见陈音手握着盘螭剑,不待开言,倒身先拜。陈音急忙扶起道:“快休如此!时候不早了,早定计较为是。”茜儿也走拢来扶起阿公,一齐坐下。卫老问道:“大哥此剑是如何到手的?想来不知受了几何惊骇,费了几何力气!”陈音道:“此剑到手,另外还亏一人,我也不及细表。我劝此刻收拾动身为上,恐到明日,诸伦那厮定然发作,就有许多不便。我明日就动身的。”卫老听了,看着茜儿道:“我们此刻就动身可来得及?”茜儿道:“所有值钱的前日已经典尽了,所剩的不值甚么。随身物件容易收拾。”陈音道:“如此,愈速愈妙。”   公孙二人即时收拾起来,略微有几两银子放在包裹内作盘缠,宝剑卷在铺盖里。茜儿道:“隔壁干妈不必惊动了。”一听已是五更,陈音催促道:“好动身了。”卫老背了铺盖,茜儿掮了包裹,所有粗件家具一概弃了,匆匆出门。茜儿忽喊道:“阿公,北面墙上是甚么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卫老看不清白,兀自痴痴地张望。陈音料是送剑那人,也不提出,只催快走。随即问道:“老丈向哪里去?”卫老道:“我有妹丈在山阴,此时且到山阴栖身。”   茜儿道:“陈伯伯,我太姑爹姓伊名举。陈伯伯若到山阴,务到我太姑爹处。”   陈音见茜儿精细,越是喜欢,此时约走了半里之遥,卫老道:“大哥请便。”   陈音道:“天尚未明,我送你几里,到了可以雇车的地方,我就放心了。”   卫老知是不能推却,只得高一步低一步向前走去。走了五里,到一地方叫乔村,看看天将发晓,一行人歇在一株大树下。陈音道:“老丈,天快亮了,恕不再送。”身上取出银锭递过:“老丈在路上贴补茶水之费,沿路小心,早到山阴为妥。”卫老愕然道:“这是甚么道理?萍水相逢,多蒙费心,取回宝剑已是感谢不尽,如何敢领厚赠?老汉有几两银子尽可用到山阴,大哥也是出门人,留着自用。”万不肯收。陈音执意要送。二人虽各有意思,倒弄出客套样子来了。只是茜儿立起身道:“阿公,听我说……”正是:世路崎岖何足异,英雄意见总相同。   不知茜儿是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忍辱难堪勾践随辇 衔仇图报陈音磨刀   话说陈音将盘螭剑取还卫老,送至乔村,更送银一锭,卫老决意不收,彼此推却。茜儿立起身道:“阿公,听我说:我们承陈伯伯的美意取回宝剑,护送到此,因见我们一老一小,心中不忍,加赠银两,这是陈伯伯救人救彻的意思。我们若是不收,陈伯伯心中定然难过,就是我们替别人做了这样的事,也是要照此做去方才心安。天快亮了,我劝公公率性收了罢!”陈音听了,满心大悦,默说道:“此女将来未可限量。我今番出力冒险真值得了!”   卫老也就不再推辞,但道:“老汉只得愧领大哥之恩,老汉只有图个结草相报!”言罢涕泣交流。陈音立起身嘱咐道:“一路小心,我去了。”卫老随即立身道:“大哥好走!”心中甚是凄惨。倒是茜儿毫无恋恋不舍之意,只说一声:“陈伯伯,恕不转送了!”   陈音急急转回西鄙,越墙而进,到了房间,舒了口气道:“这才了结我一桩心事了!想来他公孙此去定然平安了。”哪晓得依旧弄出事来,卫老丢了性命,茜儿受尽苦辛,后文自有交代。此时只说陈音挨至天一发晓,将包裹打好,给清店赀,出了寓所,足不停趾向吴国而去,思父心切,毫无耽延。   十一月初旬到了吴国,到了盘门,一见人烟辐辏,市面繁华。正行之间,只听鞭声不绝,行路的人都纷纷向两边分开,一人说道:“大王出来了,快站向旁边去!”陈音知是吴王出来,也随人众挤在一旁。少时人声寂寂,马蹄得得,金瓜铁斧,白钺黄旄,以及豹帜龙旗、朱幡翠羽依次而过,又见香气氤氲,乐音沉细,军仗过去,方是珠围宝盖,玉辇金鞍,吴王端坐车上,气象十分尊严。忽见车前一人手执马箠低头而行,气如槁木,面似死灰。陈音心里正在疑惑,私念道:“吴王车前杂着这样一个人,是何原故?”恰好身边一人指着吴王车前后面一人说道:“那手执马箠的,就是越王勾践。”陈音一听,仔细一看,果然是越王。原来越王低头而行,加以面目改色,一时认不出,此刻认清,霎时面如喷血,连耳根通红了,不觉两脚都软,不忍再看,埋着头挤至众人背后。吴王过去时看的人议论纷纷,有叹惜越王的,有讥笑越王的,有说此时不诛勾践,将来难保不报仇的,并有说象这样人谅不能做出事来的。陈音一一听在耳里,真是刀扎心肝,油煎肺腑!   沉闷一会,慢慢地转过气来,信步行到蛇门近处,寻一寓所。小二引进房,放下包裹,洗脸吃茶不必细说。小二搬饭进来,陈音问道:“你可晓得原楚原将军么?”小二正放碗箸,倒停了手,眼望着陈音道:“你认得他吗?”   陈音道:“虽不认得,却与他有点交涉。他的府第在哪里,你可晓得?”小二安好杯箸答道:“离此甚近,就在蛇门内东面,门口有‘右戎府’三字的就是。我怕你认得他哩!”说着出房去了。陈音吃过饭,见天色尚早,换了衣服,一路问人,到了蛇门向东一望,果然一座高大府第,较之诸伦庄院气象格外整肃。见府门口坐着几个彪形大汉,不敢造次,缓缓地踱来踱去,总不见父亲的面。天已不早,只得转回寓所。一宿已过,次日起来,侵早就往蛇门逡巡了一会,仍是不见。回寓用了几口饭,又往蛇门。刚到蛇门,瞥见几个人各牵一匹马由东而来,向蛇门外走,一一挨身过去。末后牵马的一人正是父亲,面目黧黑,越显老了。正待开口,陈霄早已看见,递一眼色,陈音不敢声张,远远跟随在后,一径出了蛇门,约走两里,转向西去,又一里许,到了旷野,疏疏落落有几株树木。陈霄随众放马,不时偷觑陈音,见陈音踅至南面一个土堆上,有五六株小树,隐身在那里。陈霄放了一会马,匆匆地将马系在一株树上,携了斫草的家伙向东行去。此时众人通牢牢地系好了马,也携了家伙斫草,纷纷四散,各行各路。陈霄趁众人不留意,由东转南,几步上了土堆,陈音见父亲来了,双膝一屈,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陈霄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问道:“我儿是几时到此?今日得见我儿一面,为父虽死也是瞑目!媳妇与孙儿可好么?”陈音挥泪答道:“父亲放心,媳妇孙儿都好。父亲为何这样憔悴?”陈霄叹气道:“儿呀!为父既然给人为奴,哪里还有得安闲的日子过。这是为着国家的事,为父死是应该,毫无怨恨,只望我儿努力向上。将来挣得一官半职,为国出力,替为父争一口气,方不辜负为父的苦心。儿在此万万不可露面,恐生别祸,要紧要紧!”陈音道:“儿此来些须带得有点金银,一心赎父还家,不晓得吴国准赎不准赎?”陈霄道:“近两日听说有许赎的话,不知真假。儿在司马衙门仔细打听就晓得了。我儿在何处栖身?”陈音道:“儿在这蛇门西头鼎新客寓。转去儿就到司马衙门打听,父亲须要宽心,保……”   一句话未完,忽然一片声喊道:“陈霄的马跑走了!”陈霄脸上立时变色,也不顾儿子,迸着一口气跑去。陈音不敢后跟,只得探头了望,远见一匹马前蹄高举,鬃毛纷披,向东跑去,一竹篱拦路,一闯而倒,内是花园,菊花满眼,大甏小盆,高下罗列,被马一冲,纷纷乱落,地上的菊花蹂躏得秋影迷离。寒香四散。惊动了园丁,上来两人左右拦截。费尽气力始行将马扣住。见一人进内去了,父亲随后追赶,三步两跌,汗气上冲,不由一阵心酸。好一会方到花园处,见父亲向扣住马那人连连作揖,那人掉头不理,父亲用手去接马勒,被那人一推,父亲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苦爬爬的站起来,见那人一手扣住马,一手指着父亲大骂,只因隔得远些,听不出骂些甚么。   正在心内凄楚,忽见先进去的一人出来,后面跟着五六人,一齐围上,将父亲扭住,取出绳索绑在一棵树上。里面又走出一人来,身躯高大。看不清眉目,后跟四人,到了花园。一些人都垂手侍立。这人指着父亲,嘴唇略动,众人一齐应声,这人仍带四人进去了。众人手中各执皮鞭,轮流上前向父亲身上乱打。此时心中哪里还按得住!几步跳下土堆向东跑去。半路里已见众人放下父亲,一个人扛在背上,一拥进去了。一个人牵着马,到草场里招呼众人,都带着马回转蛇门而去。   陈音此时把这花园周围一看,连着是一个大院落,大门朝西修得十分整齐,大约里面至少也得五六十间房,但不知是甚么人的住宅。离宅一箭之地,见一老头儿弯着腰在那里剉草。急走上前去,向老头儿声喏道:“老丈辛苦!”   老头儿抬起头见了陈音,伸起腰来答道:“甚么事?”陈音指着那宅问道:“请问老丈:这是甚么人的住宅?”老头儿听了,瞪了陈音一眼,摇头道:“大哥想来不是此地人,这住宅里的人都不晓得吗?这就是原楚原将军的别墅,日常来此。刚才一个放马的溜了缠,把花园闯坏了,原楚恰在此地,出来吩咐人将那放马的打得九死一生。这些放马的尽是越国的囚虏,由他作践,听说死得不少,也是可怜。”陈音听了,称谢一声,转身而走,老头儿依旧在那里弯腰剉草。陈音绕墙走了一遭,打定主意夜间进院相机行事。看看日已偏西,正待回寓,忽听呀的一声,向北的侧门大开,见两人扛着一个蒲席卷筒,上插锹锄,不觉心中突突地跳,不敢上前动问,只得远远跟着,不到一里,一片荒地杂树丛生。二人歇歇,抽出锹锄挖了一个坑,把蒲席卷筒掼下,远望着露出一双脚,套着草鞋,脚肉桔黑,认定是自己父亲,心中一痛,眼睛一黑,一跤跌在草地上,昏了过去。直到扛尸的两人掩埋好了,转来时见草地上僵卧一人。一个道:“这人想是发痧倒了。”一个道:“这样天气不见得是发痧,不如行了方便,叫醒他,也算是件好事。”说着用脚踢了两踢,叫道:“快快起来!”陈音此刻悠悠苏醒,回过气来,狂叫了一声,睁眼见两人立在身边,一蹶站起来称谢一声。一个对着那人道:“可是好。”   回头对着陈音道:“你为甚么躺在此地?”陈音道:“小子在此寻人,走迷了路,一时昏晕,不知不觉地倒了,多蒙二位关念,感谢不尽。”两人也不回言,一径去了。   陈音呆立一会,对那几株杂树哑哭一场,闷闷沉沉,转回寓所茶饭一点不进口,躺在床上泪如泉涌,只不敢哭出声。挨到天晚起来,取出一套衣服鞋袜,扎束停当,锁着房门,对寓主人道:“今夜在友人处有事不能回来,烦费心照应则个。”主人应了。陈音离寓一直出了蛇门。月钩挂天,露珠布地。急忙忙跑至坑边,四顾无人,身旁取出牛耳尖刀将土挑开,新堆之土通是松的,不一会现出蒲席,跳下坑去将蒲席拦腰抱起,挣上坑来,放在平地,将蒲席抖开,月光下一看,正是父亲,满头是血,眉青目肿,身上衣服破碎不堪,透破处血迹模糊,肉开见骨。真个肝肠碎裂,呼天抢地,不觉号咷大哭起来,直哭得宿鸟惊啼,树枝乱颤,天地失色,星月无光,泪尽血流,悲痛不止。心想将尸移埋别处恐露了眼,倒有许多不便,不如仍埋此处,再行设法搬归。慢慢地将身上的破衣撕下,血肉粘连处不敢用力去撕。心中一想道,不如寻个有水的地方洗拭干净。放下父尸,立起身来四处张望,寻来寻去,且幸靠北不远就是个溪涧,连忙跑回,抱了父尸一步步走至涧边放下,就将尸身上脱下来的破衣蘸水来洗,浑身洗得干净,血肉粘连处通收拾好,把带来的衣服取出穿上,又换了鞋袜,仍然抱回原处放下。跳下坑去,用刀连挖带掘,足足一个更次,约有六七尺深,走上坑来,四面去寻些落叶衰草,陆续抱至坑边,匀匀地铺理平整,然后将父尸轻轻放下,上面盖了蒲席,脱下的破衣卷作一团塞在身边。又痛哭一回,方将土照旧堆上。去寻了一节竹枝,插在土堆侧边,做个记号。大约已是四更天气,坐在土堆侧边,哭了又哭,伤心道:“我若不来,父亲不同我说话,马不至逃跑。马不逃跑不至闯坏花园,又何至鞭打而死!倒是你儿把父亲害了。只是原楚那厮这样横暴,我不能替父报仇,何颜立于人世!”想到此际,便觉气往上冲。提起精神来,睁目剔眉,真有一刻不能容忍的光景。只是认不清那厮的面目,心下一沉道:“事怕有心,总有窄路相逢的一日!”天将发白,向着坑磕了几个头,默祷道:“父亲阴灵不远,儿不能替父报仇,枉为人也!望父亲在暗中保佑,儿总有日来此搬取父亲回家安葬。”   祷罢起身,曲曲寻路而回。到蛇门时城门恰开,入城回寓,开了房门进去,不脱衣服睡下,直睡到午后方醒。起身来略吃了一口饭,走到街上逛来逛去,只想碰见原楚,认个清白,以便寻仇。一连十余日总不一遇,心里焦躁起来道:“似此耽延岂不把人急死!”沉闷一会,恍然道:“是我自己昏愦了,那日剉草的老头儿不是对我说过吗,原楚那厮日常到别墅去,我何不在别墅近处守候他,总容易碰见。”定了主意,便去原楚的别墅前后远远游眺,见那些放马的日日照着时限来爬山沿涧四处剉草,不得一刻闲空,触目伤心,自不必说。原来原楚这十余日受了感冒,卧病不出,所以陈音寻了多日从不一遇。这日,原楚病好了,骑了一匹骏马出了府门,带了人役一直向别墅去。陈音正在悬望,突见一个骑马的,身躯高大坐在马上,神情很象那日颐指众人的那人。心中一想是了,急急转至路旁缓步迎上,见那人生得浓眉方面,眼光凶恶,脸肉横生,一双眼直往陈音身上一起一落地盯视。陈音面不改色,垂手在一旁不动。顷刻过去,径入院中。陈音放开大步一口气奔转寓所,心中犹自乱跳。想道:“原楚那厮倒恁地厉害呀!他把眼光注定我身上,必有疑我之心,我若不快走,必为所害。今日无事总算侥幸。”果然原楚进至院中,便吩咐人役道:“我看适才在院前路旁立着那人,眉气眼光大大的,不怀好意。尔等派几个精干的出院去,不问皂白与我抓进来,待我细细地盘问他。”人役听了,便议出几个精干的,出得院来,四处寻觅,那人早不见了。试替陈音想想,真算危险!真算侥幸!陈音既然认清了原楚,勉强按着痛父的悲伤,到了夜间,带了牛耳尖刀,去到寓屋后面的溪边细细地磨。溪中水声呜咽,天上月色清凉。磨了又磨,把刀锋磨快了,又把刀尖锋鋩磨好,连刀背刀柄通身磨得雪亮,在溪边扯了些乱草,把刀拭得明晃晃的,用指头在刀口试一试,真个吹毛可断,刹石立开,心中大喜,掌着刀默祷道:“刀呀!我自小儿把你佩在身边,从未离开。今日望你脔割仇人的头,饱吸仇人之血,你须要替我好好地出力,方不负我平日宝重你的意思!”刚刚祷毕,忽听树枝上嗄然长啸,扑的一声腾起一只老枭,飞过溪那边去了,溪中的水一股风吹得波纹绉绿,浪影翻青,月色刀光,照耀得闪灼不定。正是:   急难相随唯白刃,雠仇不报岂男儿!   不知陈音如何报仇,下回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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