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注册 | 登陆 | 退出 - 繁體

344-雪月梅-清-陈朗

  却说这段故事出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一秀士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贯金陵建康人氏。祖父岑源道官至九江太守。父亲岑如嵩中过一榜,因病早亡。寡母何氏,抚育成人。这岑公子年方弱冠,生得天姿俊雅、禀性温良,事母至孝,且笃行好学,十六岁上即游泮水,甚慰母心,更喜驰马试剑,熟习韬略。尝自谓曰:“大丈夫当文武兼备,岂可只效寻章摘句而已!”因此论文之暇便以击剑骑射为乐。家中薄有田产,只老仆岑忠夫妇二人,相依度日。   祖父任九江太守时,一清如水,宦橐萧条。彼时有一所属县令候子杰,因贪赃枉法、诬良为盗招解到府,被岑公审出实情,据实将该县详参。不料这候子杰恃有内援,且与上台有情,反揭岑公得赃枉断。上司欲从中袒护,又恐难违公论,只得将那人重罪减轻,含糊结案。岑公见仕途危险,且禀性不合时宜,遂告病致仕。因此,候子杰记仇甚深,及岑公致仕后又夤缘权要,不及二年,行取进京,历迁部郎,数年之间出为江南巡按。因忆旧仇,于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来察探岑家动情,及闻岑公已故、公子早亡,只有公孙在庠,孤儿寡妇,视同几肉,计图泄恨。及到任后,屡在各官面前诬说岑公当日勒他代赔官项银八百两,现有借券未偿,指望属官希其旨意起衅中伤。各官中有知其底里者,惟含糊答应而已。内有一府学教授徐元启,是岑秀的老师,平素最是相得,闻知此事即暗地通信与岑生,令其早为防备莫至临时失措,并教他告游学远出以避其锋。   这岑公子亦常听母亲说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偿官项之言,势必借此起祸。孤儿寡妇,何以支持、因与母亲商量:不如依老师之言,暂离乡井远避凶锋,此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东沂水县之尚义村,可以往就,欲奉母亲一同前往。岑夫人道:“自你父亲去世,你还幼小无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乡外省何处存身?”岑秀道:“母亲不须远虑,儿已计及:即母舅处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暂为赁寓他方,亦无不可。况这巡按官限期一满就要离任,待他去后,便可回乡。母亲但请放心。”老仆岑忠亦道:“大相公所说甚是,况他是一个炎炎赫赫的巡按,要来寻起我们的事来,如何了得?太老爷在日,执法无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虽有几个同年故旧,已冷淡多年,不相关切。倘有不虞之事,谁来照应?还是避他的为妙。”岑夫人道:“既如此,便依你们前往。自从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时常记念你母舅,几番要打发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与你母舅一会,也慰了我夙愿。”   当下商量停妥,即递了一张告游学的呈子。一面将家中一切托与岑忠照管。母子收细软,带了老仆妇梅氏,即日雇就船只。岑秀只有一个亲姑娘,嫁与本地郑巡厅为妻,姑夫已故,单生一子,名叫郑璞,已入黉门,为人朴实,却有些憨耍,惟与岑秀两表弟兄最相友爱。当日晚间,前往一别,次日五鼓即开船前往山东进发。   且说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旧族。父亲由两榜做了一任刑厅,在江西任上,遂与岑家联姻:后来致仕回家,不幸与夫人相继去世。家业虽然不大,尚可温饱度日。这何式玉为人潇洒,疏放不羁,且生平好奇,素有胆气。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黉官,因连丁两艰,尚未婚取。每念胞姐远嫁金陵,姐夫已故,几欲往探,因家下无人,迁延不果。又见仕途倾险遂无进取之念,寻常惟民几个好友往还,无非以诗酒琴剑为乐。   这一日,从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蒋士奇家赴席回来,时已薄暮。到得书斋,已觉微醉,呼小僮烹茶来吃了一杯,随宽衣解带欲就安寝。忽觉背后似有行动之声,即回头看时,却见一素袂女郎在后,手掠鬓鸦,嫣然微笑。何生蓦然看见,大吃一惊,及细看时,生得美丽动人,光艳夺目。何生素有胆识,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问道:“你是精是鬼?请实说无妨。”女郎笑道:“请问郎君,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惧否?”何生道:“人鬼虽殊,其情则一。倘情有所钟,生死以之,何惧之有?且请问小娘子姓名来历。”女郎笑道:“妾实告君,我非狐鬼,乃谪仙也。只因有过,暂谪尘凡,与郎君有夙世之缘,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见弃,且与郎君有益。”何生大喜道:“小娘子真神仙中人,今自屈来此,只恐我无福消受。总然是鬼,亦当相恋,何况仙乎!”当时情兴勃然,随携手并肩,与之宽衣,只觉肌香肤滑,情荡神迷,互抱上床,极尽缱绻。何生从未入此温柔乡,而今真个销魂矣!因搂颈问其住居眷属。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缘方能会合,若使无缘,断难相强。至于住居虽有,君亦难到,问欲何为?”何生道:“闻得亦有狐属之类假托仙名与人为祟者,是何缘故?”女郎道:“凡属精灵变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为怪,大抵缘至而合,缘尽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伤亡之处,原是其人命尽禄绝,并非若辈之祟;再或其人凶狂淫乱,故使若辈促其丧亡。如武三思辈,亦是数所使然。倘有人无故伤残若辈,自然也有报复之道;否则与人交接,有益于人处甚多。若其人根基本来深固,福禄绵厚,则若辈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浅薄,即与之因缘会合,亦不能强而益之。”何生道:“据仙姊说来,与小生固属有缘,但恐我无福以当。将来究竟何以结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歔叹息之意,良久乃言:“郎君此时,情意虽好,其中修短有数,不能预定。所虑郎君福禄浅薄,恐有中变,然此时尚早,不必过计。”何生亦不复问。两个枕上欢娱,绸缪备至。   初则宵来昼去,继而终日不离。僮仆辈亦无嫌避,皆以仙娘称之。后来,朋友辈知道,凡请见者,惊心夺目,无不以为神仙中人,亦有固请一见而终不与见者,何生亦不能强。惟世交蒋士奇到来,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尽礼,常说他是端人正士,后来功名富贵未可限量。至于操作井臼、女红中馈之事,无不尽美。真同伉俪,恩爱异常。两月之间,腹已有好,年余即产一女。何生甚喜,遂无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当为郎图一后嗣。”何生亦喜而唯唯。   大凡人生在世,富贵穷通、寿夭鳏孤,俱有定数,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与这仙姊始终偕好,生子续嗣,岂不完美、总因少年情性,初时得此丽人,便如获至宝;迨后习以为常,便觉司空见惯;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是个名门旧属,岂可不选门当户对正经婚娶,乃与一妖异为偶,岂不被人笑话?”有的说:“他虽然美好,终不知他来历,日后恐难保始终。”有的说:“总然与你生育子女,到头来,人知道是妖异所生,谁肯与你联姻婚配?”——似此众口呶呶、言三语四,把一个何生弄得没了主意。这日因与心腹世交蒋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个主见。这蒋士奇是个豪迈之士,见他问及,便道:“情之所钟,固不能忘。但夫妇为人伦之始,原不可苛如,今当正娶一房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见妬,如此则情义两尽。”何生听了,只是点头,自此遂有另娶之念。这仙姊亦早知其意,只做不知,听其动作而已。   却说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将望六,一生不务正业,惟以嫖赌为事,以致家业荡然,目前又无儿女,只夫妻两口度日。何生的父亲在日,亦常常周济与他,无如到手即空,难填欲壑。及到何生手里,虽不能如光人看顾,斗米束薪,亦屡屡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从不能一见,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劝他婚娶,这日走来,说起:城中黄员外家有一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年才二九,女工针黹无一不精,又是独养女儿,妆奁甚是丰厚;这头亲事,我知详细,不可错过。何生因知他是个荒唐的人,难以凭信,因随口应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听明白,再烦叔父为媒。”当日就留何成酒饭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处探访这头婚事,果与何成所说不差,因思:若即请他作媒,恐又生出别故,不若竟烦蒋兄为媒,万无一失。当时主意已定,即央请蒋士奇作伐。那黄员外与蒋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风雅,便已应许。选日行聘、择吉婚娶,诸事已备。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归家,对着仙姊欲言不语,自觉抱渐;欲待不说,事已成就;欲待说出,又恐见怪。正是:   只因自不坚情意,莫怪人多说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说出来?仙姊果否允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拆姻缘仙姊失仙踪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却说何生将复娶的事婉曲告诉仙姊,备言不得已的缘故。仙姊笑道:“这事我已尽知。从前原曾说过,‘数皆天定,不可预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尔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难以相安。”因将怀中女儿乳哺一饱,递与何生,道:“这是你一点骨血,转嘱新人善为抚育,便如妾在一般。”言毕,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缘至而聚,缘尽而散’。我早已言过,何必再问!”遂绝据而去。转瞬间,形迹已杳。   何生怀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步。回到房中,看见遗簪剩珥,芳腻犹存,倍增惨切。但事已至此,悔亦无及。因着家僮即雇觅乳母,抚育此女。况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诸事匆冗。幸有蒋生常在这边,事事照料。这何成因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还要仰赖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气,只得前来帮忙。   到了次日,行聘过去,那边也有回盘礼数,不必细说。择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发妆奁过门。到了迎娶这日,自有许多亲友邻里到来贺喜。午间亲迎花轿到门,拜堂合卺已毕,款待亲邻。席散之后,回房细看新人,虽不及仙姊的容光美丽,亦有几分姿色动人。一宵佳景不表。   这黄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向何生问其始末。何生一一细述:“……如今现生一女,已有三周,取名小梅。”随呼奶娘抱来观看,却生得粉妆玉琢,酷肖其母。黄氏虽抚养了一回,心中暗想:这终究是个怪种,大来谅无好处。随递与奶娘,略不经意。   这何生自娶黄氏之后,看其形容动止不及仙姊远甚,又见他不亲爱小梅,未免心中郁郁;且常常思想仙姊的风流蕴藉、动止随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黄昏初时不大理会,后来见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因将言语盘诘,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黄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贪恋妖妇,又何必另娶我来?不如找寻着他,同他一处去了的好。”何生虽不回言,心中更觉不悦。这黄氏每日“妖精长”、“妖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采觑。   一日晚间,夫妻两个正在房中絮聒,黄氏道:“我从不曾听见有仙人肯与凡人成亲的。他不过是个妖孽,你却念念不忘。幸亏他去得早,若在身边,只怕连性命也要送在他手里了。如今留下这个妖种,恐怕大来还是个祸根哩!”何生尚未回答,只听得黄氏“哎呀”一声,几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脸上打了一掌。分明听得有人说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听,你这贱婢甚是不贤!我娘娘与你并无嫌隙,你何故屡屡恶言伤犯?小姐虽非你养,也是何郎一点骨血,你视同膜外,全无一些恩义,情实可恶。以后好好照管我小姐便罢,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黄氏明明听得对面说话,眼中却不见形影。何生亦大骇异,正欲动问,已觉杳然。黄氏脸上被这一掌打得红肿了半边,吓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语。何生过意不去,将她搂在怀中,再三抚慰。自此以后,黄氏再不敢提起“妖精”两字,女儿虽不十分看顾,亦不敢以阴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觉又过了数载。谁知何生命中无子,黄氏也竟无喜信。小梅已是九岁,聪慧过人,四五岁上,父亲教他读书写字,过目了然。女工针黹之类,一看即会,有如夙习。何生珍爱,过于掌珠。更有一桩奇异:凡与何生往来亲友,一见面就知他的贤愚贵贱、寿夭穷通,屡屡向父亲指说某人可以亲近、某人只宜疏远。且常愁父亲寿数不永,并乏后嗣,母亲又不得见面,时时暗中零涕不已。   却说人生修短,自有定数。这何生到了三十六岁上,忽然抱病,日渐沉重。延医服药,总不见效。这小梅天性孝顺,十来岁的女儿竟与大人无异,见父亲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带。黄员外夫妇也来看望,朋友中惟蒋士奇无日不至,请来各处名医调治,吃下药去,如石投水,毫无功效。淹缠枕席,两月有余,惟小梅日夜饮泣,不离左右。何生恹恹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谅难医治,思想:此身不曾做得一些事业,又与仙姊半途分拆,未能接续宗嗣;只有胞姊一人,又远绝音耗,族中又无可托之人,黄氏少年无出,谅不能守,女儿伶仃孤苦,依傍无人。想到此处,肝肠寸断,一手捏住小梅,哽咽不能出声,半晌说得一句:“苦了我儿了!”长叹一声,便淹然而逝。小梅哭得昏晕在地,黄氏也号哭了一场,便收泪料理衣衾等事。   此时何成因见侄子病重,也日日在此相帮照料。幸喜棺木是蒋士奇早已为他备就,不致临时慌促。这何成早有凯觎之心,今见侄子已死,黄氏年少,家中无主,他就乔当家起来,事事专主而行。黄员外夫妇自女婿病时常来看望,后来见病势沉重,黄媪就在此住下,帮女儿照管。今见女婿已死,家中无人,又见这何成事事专主,素知他是个无行之人,谅来没有出豁,暗与女儿商量:“你青春年少,又无子息,守亦无益,不如早为之计。”黄氏亦早怀别抱琵琶的念头,听了母亲的说话,恨不得即时改嫁,只为生人耳目难掩,且挨过断七再作理会,因暗得细软之物陆续运回。小梅总然眼见,亦不敢作声。这何成已看在眼里,肚内寻思:我的老婆儿又是个病废之人,不能前来照管,倘黄家母女将财物细软席卷去了,我又无稽查,岂不成了“糟鼻子不吃酒”——枉担着虚名了!此时正在热丧,难以开口,又不能捉他破绽。只得隐忍不言。   挨到首七,就便开吊。素常往来的亲朋邻里都来吊唁,少不得做些佛事,并款待亲邻。过了三七,就择日出殡,葬在祖茔,诸事草草完结。惟小梅日夜哭泣,甚是狼狈。孑然孤弱,痛痒谁关?   时光迅速,已至断七。这日黄员外备了桌席到来烧纸,何成就将他留下。坐谈间,何成就开口道:“我侄儿不幸身亡,又无子息,侄妇正在青春,相守亦非常计。如今遗下这个女儿,到大来虽是别家之人,也还要与他留个地步。不知亲家意下如何?”黄员外未及回答,这黄媪早从里边出来,说道:“亲家说得甚是有理。我女儿年少,又不曾生育,总要守节,亦无倚靠的人。方才你老人家所说,要与你孙女留个地步,倒象我们有甚么欺心的意思。但是我家陪嫁妆奁,仍当取去,其余是何家的物件,一些不动。你老人家点收明白,好与你孙女作地步。你两老口,也好相依过日,岂不两便?”何成道:“这话虽如此说,但里边的箱笼物件,不是我老拙多心,需要检点个明白。是你们陪嫁之物,听凭取去。其余丝毫不得拿动,俱要留与这侄孙女过活的。”黄媪笑道:“说得极是,如今就请进去检点检点,大家释疑。”   当下何成进去点看,也知细软早已运去,却没有对证稽查,难以争执。看来不过剩得些寻常首饰、散碎银两并衣穿等件。看罢只说得一声:“我家侄儿难道只留下这点东西不成?”黄氏便接声道:“你侄儿本无遗积,自从病起至今,这请医服药、衣衾棺槨、开表发殡、待人请客,也不知用去了多少银钱!这都是你老人家亲眼看见,难道是假的?”黄媪又接口道:“你老人家不信,连我女儿的箱子都打开来看一看,省得疑心!”何成明知看亦无益,便随口道:“这也不必。”此时在何成的意思,不若教他今日就搬了出去,省得另日又多一番周折。这黄员外亦有此意,却一时不好出口。倒是黄媪说道:“今日既已说明,省得你另日又要过目,不如就搬了出去,倒觉两便。”何成听说,正中心怀,便道:“亲母说得甚是爽利,倒是这般的好!”当下就吩咐黄宅带来的家人将应搬之物,尽行搬去。   晚间,叫了两乘小轿到来。黄氏不免向灵前号哭了几声,又在头上拔下两根簪子递与小梅,做个纪念。此时小梅如天打雷惊一般,哑口无言,只是悲泣。黄氏遂拜辞何成,同黄媪上轿去了。黄员外亦作别归家。这黄氏后来再酸了个浮浪子弟,把妆奁所有,弄得罄尽,呕气而亡。自不必说。   却说这何成自黄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钉,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搬来同住,将房中所有尽行搜括在身边,把些言语哄骗小梅。这小梅虽然年幼,心中却十分明白,但事势如此,亦无可如何,常对镜看见自己目前气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   这何成手头有了些东西,旧时毛病复发,不是去续旧娼,便是去寻熟赌。你想,这有限的东西如何禁得他挥洒?及银钱用尽,便将首饰衣服变卖。后来连家伙什物也渐渐变卖尽了,就思量要变卖地土。原来何氏所遗地土下及两顷,先将契券质银嫖赌,后来就找卖与人。本来值十两一亩的地,不过卖得个六折。银钱到手,仍在赌场、妓馆中撒漫而去。   日往月来,不觉又是三个年头,将家中所有弄了个罄尽。此时小梅年已十三,看见这般光景,虽在何成面前劝过多次,犹如耳边风,全不理帐。又不及半年,把房屋也变卖了,另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居住。这病老婆又死了,买棺盛殓之外,一无所有。再过两个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来了。正是:   饱暖不禁淫念起,饥寒便觉盗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小女郎生骗别家乡老杀才冥报填沟壑   却说这小梅见何成这般光景,忍气吞声,苦楚万状。何成见小梅哭泣,自己觉得渐愧,因思:不如把与人家做了养媳,离了眼睛,到也清静。又想:富户人家是不要养媳的,若把与穷人小家,又无些指望,不若卖与大户人家做了婢妾,倒还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托人打听。   适逢其会,有一个浙江王孝廉进京会试,中了进士回来,打从山东经过,因家中有个女儿,留心要买一个伶俐丫鬟服侍。这沂水县知县是他举人同年至交,因便道来拜,就留在宾馆中住下。因主人有了买丫头的口风,他跟随的家人都已知道。这王进士意中以为山东地方虽有卖的丫头,但恐没有清秀人物,欲往苏、杨州去买,以此不十分在意。这日往县中赴席回馆,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禀说:“有个姓何的,他有个侄孙女,因不能度日,情愿将他出卖,说道人物生得甚好。”王进士道:“明日且叫他来,我看一看再说。”家人答应,就与何成说知。   这何成于路就想了个诡计,到家哄骗小梅,说道:“过两日就是清明节了,你该收拾收拾,到你父亲坟上烧张纸,也是你一点孝心。明日又是观音庵妇女们胜会,我与你顺便同去随喜随喜,那里都有素斋款待的,你早些起来梳洗。”小梅道:“爹爹坟上理应去烧纸,观音会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这观音庵菩萨最灵,又且好个去处!烧香的妇女们不知有多少,哪一个不去?祈祷真真有求必应!你也去祈祷祈祷,自身消灾延寿也好。”小梅只是不应,一宿无话。   当晚,何成已想到: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着出脱一乘轿钱,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难。算计定了,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轿到来,逼着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旧孝衫。只说先到坟上烧纸,骗得小梅上轿。这轿夫已是何成与他说明白的,一直竟抬到宾馆前歇下。何成便去与那老家人说知,进去通报。   正值王进士在厅前闲步,见说是领了头来相看的,就吩咐:“着他进来。”家人传出,这何成就叫小梅出轿。小梅看时,并不是什么观音庵,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又见何成与那管家模样的人在那里鬼头贼脑的说话,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对何成道:“这是甚么去处?叫我到来作甚么?”何成此际谅难再瞒,只得实说道:“这是王老爷的客馆。他家有个小姐,要你去做个陪伴的人,一生吃着不尽,省得在家忍饥受饿。不是我忍心相弃,实是过活不来,恐怕苦坏了你,故此寻这个好去处安顿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说着,一面就拉他进去。这小梅到此,竟气得面色蜡黄,牙缝里半个字也迸不出来。   到得厅前,王进士一见,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问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对他老家人道:“我也是名器人家,只因穷苦难度,不得已将他出卖。只要老爷另眼抬举,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烦你老人家在老爷面前帮衬帮衬。若得五十两银子,也就够我的结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这话,王进士笑道:“这十来岁的女子哪里就值这许多银子?念他是个穷苦之人,给他二十两银子,多了不要。”这何成又再三诉苦求添,方应许了三十两银子。原来何成已预先约下官媒,写就了身契,当时只填了银数,押了花押,人价两相交割。此时小梅知是骗他出来卖身,已经成交,又恼又苦,放声大哭,昏晕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银子,开发媒人、轿夫,一直去了。   王进士见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朴慢慢扶他起来。王朴道:“你如今落了好处,不要啼哭了。我家老爷、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决不难为你,包管受用不尽,省得跟着他忍饥受饿的过日子。”王进士也见他不像个小家模样,因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见问,带哭说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亲是个秀才。”遂将家事一一诉说了一遍。王进士道:“据你说来,也是个旧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个无行之人,跟着他终无好处。幸喜卖在我家,倘把你卖到个不尴尬的去处,又当如何?你从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听了这番言语,又看见王进士面貌是个仁厚的人,才住了哭声。王进士又吩咐老家人与他做些衣服添换。不日,辞了沂水县令,就安顿小梅坐在行李车上,起身回家。   原来这王进士讳翼,表字云翔,祖贯浙江湖州府德清县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离府不远,是个极清幽的去处。夫人华氏原是江南旧家,因父亲任湖郡别驾时,与王家对下这门亲事。夫妻同庚,四十只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聪慧过人,夫妻甚是钟爱。家中虽非巨富,却也丰实有余。此番中了进士回来,却是富贵两全的了。这且按下。   却说何成得了这宗身价,回到家中,觉得孤栖冷落,不免再到赌场中热闹热闹,谁知赌运不好,又输去了几两,心中懊恨。这日还家已是一更时分,开锁进门,到得里边,上床就睡。转侧间,见一青衣人手持铁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话!”不由分说,锁住项颈牵了就走。脚不点地,来到一个去处。但见松杉交翠,水绕山环,当中一条石子嵌成的道路。过了一座白石小桥,望见一所巍峨甲第高耸云表。到得门首,只见一个长髯使者喝叫:“带住!”即转身进去通报。不一时,只听得里面有人传呼着:“将何成带进!”这何成心惊胆颤,不知是何所在,被几个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着,偷眼望见殿上挂着一颗斗大明珠,光耀如昼。有十数个侍女,宫妆打扮,簇拥着当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山圣。只听得那女仙喝道:“你这厮一生贪花爱赌,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无人气!你那兄嫂、侄儿待你的情意不薄,你怎么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妇改嫁?将他所遗产业资财花费罄尽,又将他伶仃孤女骗卖与人为婢。似你这等人面兽心,说来令人发指!我已深知,不必更问!”喝令青衣人:“将这厮捆翻,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声答应,将何成衣服剥去,绑缚手脚。两个青衣人各执一条虎筋鞭,从背上对打将下来,痛彻心骨。何成已知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亲,无可强辩,只是喊叫:“娘娘饶了狗命。”直打至三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与我将这厮叉落油锅里去!”须臾,见阶下油鼎沸腾,四个青衣人各执着托天叉,将他叉起,往油锅里一丢。这何成大叫一声,忽然惊觉,正是三更时分,便觉浑身发烧,脊背上红肿起来,疼痛异常,叫号之声不绝。   及至天明,原来背脊上生出一个大背疽来,又无人看觑。左邻有个莫老者听得叫号,过意不去,走来看视,见他合卧在床,背上赤肿如盘,料是背疽,因说道:“你怎么就生出这个大毒来?须请个医生来看治才好。”何成自知性命难保,亦不回答,将手在头边摸出那包赌剩的身价来,尚有二十来两,递与这莫老,只说得一声:“求你替我买口棺材埋葬了,便感恩不尽!”莫老人接了银包,明晓得是卖小梅的身价,估量买棺盛殓以及埋葬尚还有余,不若请个医生来与他看治看治。倘苦医得好时,也是一桩好事,便道:“你且放心,我先去与你请个医生来治一治。倘有不测,这棺衾殡葬的事,都是我与你料理便了。”何成点了点头。   这莫老人果然去请了个外科先生,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到来,一看便道:“这是个背疽,须先用围药把四周围住使毒气不致散漫,内用攻托之药调治,但急切不能见效。”莫老道:“就烦先生一治,该多少药资,即当奉上。”这先生应允,便开了药箱,取出围药道:“须用鸡子清调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药交与莫老[道]:“如法煎服,我明日再来看视。”说毕作辞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开箱钱。遂与他如法调治,先将围药敷好,又煎药与他吃了,这何成只是哀呼狂喊不止。到晚来与他带上门,回家去叫了个小厮过来,在外面打个地铺,与他看门。   谁知这何成已是命断禄绝,号叫到半夜里,已鸣呼哀哉了。那小厮睡到天亮起来,不听声响,走进里边一看,却见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亏这莫老人是个忠厚长者,知他亲族无人,因会同街坊邻佑,一力与他买棺盛殓,抬在义冢地上埋了;还谢了医生五钱银子。所余下多,又与他做了个羹饭,买些纸锞烧了,就请同事邻佑吃了一钟方散。此事若遇了个没良心的人,就将银子藏下,弄条草席卷去埋了也是有的。这就是恋赌念嫖不成材的结果。此话叙过不提。   如今且说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亲,水陆行程,将及半月有余。这日到了沂水县地方,就问到尚义村来。正是:   那堪狭路逢仇敌,难得他乡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来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失胞亲访旧遇贤东重世谊留宾报故友


易藏|儒藏|道藏|子藏| 史藏|诗藏|集藏| 医藏|艺藏|龙藏(乾隆大藏经)


搜佛说,传承国学传统文化智慧
精选摘录 | 搜索说明 | 返回顶部
联系:
- -

©2019/11/11-四库全书(国际站)
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