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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1-风月梦-清-邗上蒙人

序   夫《风月梦》一书胡为而作也?盖缘余幼年失恃,长违严训,懒读诗书,性耽游荡。及至成立之时,常恋烟花场中,几陷迷魂阵里。三十余年所遇之丽色者。丑态者。多情者。薄幸者,指难屈计。荡费若干白镪青趺,博得许多虚情假爱。回思风月如梦,因而戏撰成书,名曰《风月梦》。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赎前愆,并留成余后人,勿蹈覆辙。间有观是书而问余曰:"此书分明是真,何以曰梦?"余笑而答曰:"梦即是真,真即是梦。曰具即具,曰梦即梦。呵呵哈哈!"   时在道光戊中冬至后一日,书于红梅馆之南窗。                 邗上蒙人谨识    第一回 浪荡子堕落烟花套 过来人演说风月梦   词曰:   惯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琴很红。年来迷恋绮罗丛,受尽粉头欺哄。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东。百般恩爱总成空,风月原来是梦。右调《西江月》   话说东周列国时,管仲治齐,设女闾三百以安商旅,原为富国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历代相沿,近来竟至遍处有之。扬州俗尚繁华,花街柳巷。楚馆秦楼,不亚苏抗江宁。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恋烟花,荡产倾家,损身丧命。自己不知侮过,反以"宁在牡丹花下死,从来做鬼也风流"强为解说。虽是禁令森严,亦有贤明府县,颁示禁止,无如俗语说得好:"龟通海底"。任凭官府如何严办,这些开清浑堂名的人,他们有这手段,可以将衙门内幕友。官亲。门印,外面书差,打通关键,破费些差钱使费,也不过算是纸上谈兵。虚演故事而已。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岁出了书房之时,全要仗着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择友要紧,从来近未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结良朋佳友,可以从此琢磨,勤读诗书,谋干功名,显亲扬名。士农工商各自巴捷,亦可兴家创业。倘若遇见不务正的朋友,勾嫖骗赌,家里上人又溺爱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创业如何艰难,只顾自己挥霍,日渐日坏,必致成为下流。   赌博的赌宇虽坏,尚是有输有赢。独有嫖之一字,为害非轻。在下曾经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挣有家资,他到了十五六岁时,爱穿几件时新华丽衣裳。起初无非在教场下。买卖街,三朋四友,吃吃闹茶,在跌博篮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顽意物件。看见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梳头的,也有男妆的,红裙绿袄,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幽扬,歌声袅娜,引得这些青年子弟,心痒难挠,因此大家商议雇只游船,追随于后。这还算是眼望,不过破费些船钱饮食,尚不至于大害。最怕内中偶有一人,认得这些门户,引着他们一进了门,打一两回茶围,渐渐熟识,摆酒住镶。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烟花寨里粉头,他有那些花言巧语,将你的银钱骗哄到他腰里,骗得你将家中妻子视为陌路,疑惑这些地方可以天长地久。还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儿子做件事,买件衣物,还要回说得闲没得闲,有钱没有钱,许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头,放下差来,要甚衣裳首饰,纵然没有银钱,也百般的设法挪措,立刻办了送去,以博欢心。那知那些粉头,任凭你将差事应了送去,从来没有二人说过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说裁料颜色身分不好,花边花色不好,或是长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饰,又说是金子颜色淡了,银子成色丑了,花样不时式,金烧的不好,翠点的不好,簪子长了短了,镯头圈口大了小了,背索子瘦了肥了,耳挖子轻了重了,正所谓:将有益银钱,填无穷之欲望。人家养的儿子,到了长大的时节,纵然不学好,不务正,做错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轻易动手就打,开口就骂,任凭怎样气急了,说几句。骂几句,有那件逆儿子,还要回言回语。独有在这玩笑场中,被这些粉头动则扭着耳朵,打着。骂着。掐着。咬着,还是嘻嘻的笑着,假装卖温柔,说甚么打情骂趣,生恐言语重了,恼了这些粉头,就没有别处玩笑了。世间的人,若能将待相好粉头的心场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骂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间。第一个大孝子了。   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常在花柳场中贪恋粉头,在外住宿,忘记家中妻子独宿孤眠。有那贤淑的妇人,不过自怨红颜薄命,网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说丈夫不是,因为要顾自己贤名。还有那些不明大义的妇人,因丈夫在外贪顽,等待丈夫回家,见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更有那种不识羞耻的下贱妇人,他说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顽得,背着丈夫做下许多濮上桑间。伤风败俗的事来。被人前指后戳,说甚么卖花钱儿买花带。殊不知在这些地方初落交之时,银钱又挥霍,差事又应手,这些粉头就百般的奉承,口里说刻刻难离,也有要跟着住家,也有要从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还坐在他的房里,那边房里来了别的客人,他们亦复也是这等言语。   还有那聪明能干的朋友,用尽无限机谋,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弄了银钱来舒心服意的送与这些粉头受用。他又明知这些粉头都是花言巧语,灌的米汤哄骗人的银钱,他偏说是这些粉头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汤,惟独与我是真心实语。若不是这样想头,人又不是痴呆,怎肯甘心将银钱与他们受用?这些地方不拘你用过多少银钱,到了你没银钱的时候,或是欠下镶钱,或是差未应手,这些粉头就翻转面皮,将乎日那些恩爱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连那些内外场也是这般势利。莫说没有银钱被那些粉头讥笑,就是身上衣服稍为蓝楼,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   更有一种蜜脸,为了一个粉头吃醋争风,甚至打架扛吵,动刀动枪弄出祸来跪官见府。还有在这些地方得罪了官亲幕友,或是遇见官府查夜,捉拿了去,问了答杖徒流,这些粉头不拘与你何等恩爱,见你闹出事来,他不是卷卷资财,回归故里,就是另开别的马头生意去了,弄下祸来,让你一人担,他竟道遥事外。   还有许多朋友,在这些地方浪费银钱还是小事,只因平日在这粉头身上不肯多用银钱,枕席间又取这粉头厌恶,惹下一身风流果子。杨梅结毒。鱼口疳疮,轻则破头烂鼻。重则因毒丧命。   还有些公门朋友,以及把势光棍,平时在这些地方倚势欺压,吃白大花酒。住自大镶,这些粉头怕他威势,明是极力奉承,暗则含恨在心,若能接着上宪委员。幕友。官亲,告个枕头状子,送个访案,及至捉拿到官,还不知祸从何起。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试问贪恋烟花,有几人遇见女妓倒贴银钱?或是带些钱财跟他从良?莫说近日绝无这等便宜事情,就作万中出一,竟有个粉头带了若干金银,跟你从良,也要想想他是将父母遗体换来的银钱,如今既将遗体伴你,又用他的银钱,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婉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赂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宇,有这许多损处,却没有一件益处,那知还有比嫖之一宇为害更烈:目下时兴鸦片烟,在这些顽笑场中更是通行,但凡顽友到了这些地方,不论有瘾没瘾,曾吃不曾吃,总要开张烟灯喊个粉头睡下来代火。那有瘾的不必说了,那没瘾的藉着开了灯来,同这粉头说说笑笑,可以多耽搁一刻工夫。今日吃这么一口两口,明日吃这么三口四口,不消数日,瘾已成功,戒断不得。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体,岂不是害中又生出害来。   在下也因幼年无知,性耽游荡,在这些烟花寨里,迷恋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见过多少粉头,与在下如胶似漆,一刻难离,也不知发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从良跟我,也有跟着住家,将在下的银钱哄骗过去。也有另自从良。也有席卷资财,回归故里,亦有另开别处马头去了。从前那般恩爱到了缘尽情终之日,莫不各奔东西。因此将这顽笑场中看得冰冷,视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诗一首道:   迷魂阵势布平康,埋伏多般仔细防。   柳帜花幡威莫敌,轻刀辣斧勇难当。   频舒笑脸勾魂魄,轻启朱唇吸脑浆。   陷入网罗谁打破,能征莫若不临场。   这日闲暇无事,偶到郊外阔步,忽然想起当日烟花寨内那些粉头,与在下那般恩爱,越想越迷,信着脚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远望一座险峻高山,怪石磋峨。顺着山根,有一道万丈深潭,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由着潭边行到高山脚下,这见有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竭上刻着六个大宇,凝神细看,是:自迷山,无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数里,这见山顶上有许多参天古树,有两位老奥对面坐在一棵大古树根上,一位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位是发白齿脱,面容枯稿。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么书籍,两人正在那里一同观看。此时在下走得腿酸足软,又不识路逞,向着二位老叟施礼,问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只见那鹤发童颜的举首一望道:"前程远大,后路难期。问你自己,何须绕舌!"在下听得言语蹊跷,复又施礼道:"敢问二位仙长,法号高寿?是何洞府?所览是何书籍?"那鹤发童颜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经历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职掌人间婚姻,但凡世间男女,未曾配合之时,先用赤绳紧足,效而千里姻缘,全凭一线。吾因怜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妇,前世种有风缘,今生应当了结。或系三年五载,或系一度两度,吾一片婆心,总代他们结了线头,成全美事。不意从此酿出许多倾家丧命。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上帝嗔怒,将吾谪贬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复归仙界。因在山中闲暇无事,常时同这过老儿盘桓。"那一位发自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宇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人烟花阵里J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精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在下复又问道:"还要请问仙长,此书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为明示。"过来仁道:"若问此书,虽曰风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系假借汉唐宋明,但凡有个忠臣,是必有个奸臣设谋陷害,又是甚么外邦谋叛,美女和番,摆阵破阵,闹妖闹怪。还有各种艳曲淫词,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养汉,丫环勾引,私定终身,为人阻挠,不能成就,男扮女妆,女扮男妆,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贫爱富,逼写退婚,买盗栽脏,苦打承招,劫狱劫法场。实在到了危急之时,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来搭救,直到中了状元,点了巡按,钦赐上方宝剑,报恩报怨,干部一腔。在作书者或是与人有仇,隐恨在心,欲想败坏他的家声,冀图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卖弄自己几首淫词艳赋,做撰许多演义。传奇,南词北曲。那些书籍最易坏人心术,殊于世道大为有损。今吾此书,是吾眼见得几个人做的些真情实事,不增不删,编叙成藉。今方告成,凑巧遇见尔来,醒有凤缘。.吾将此书赠尔,带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观。"说毕将书付与在下。那时也末及检开看视,就摆于衣袖之内,转眼之间,一阵清风,那二舆不知何处去了。赶忙望空拜谢,仍由旧路下了高山,到了潭边。那知不是先前那样荒凉,两岸皆植花柳,绿绿红红,见有许多房舍,又有许多粉头,翠袖红裙,抹粉涂脂,将在下请到房舍里面。那些粉头燕语莺声,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饰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银钱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难自禁 同着一个丽色佳人,共人罗帏,覆雨翻云,直睡到红日东升,才醒来。睁睛一望,那里有甚么房屋!有甚么美女!只见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个白骨骷髅。吓得在下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异梦。惟觉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书籍,面上写着"风月梦"三宇,不觉诧异,揭开书来观看,见有四句写道:   胡为风月梦?尽是荒唐话。   或可醛痴愚,任他笑与骂。   但不知这《风月梦》叙的些甚么人?做的些甚么事?看官们不嫌絮烦,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旧友 吴耕雨教场说新闻   话说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漳,府学廪生,父亲袁寿,中式武举。袁猷幼恃溺爱,读书未成,身体又生的瘦弱,不能习武,祖父代他援例捐职从九品: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终日游荡。仗倚祖父威势,惯放火债,总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结了一班狐群狗党,捉赌挤娟,搭指讹诈,无恶不作。到了二十余岁时,奉桌宪行文江都县访拿收禁,他祖父父亲不知寻了多少门路,花了多少银钱,才将袁猷从轻革去从九职衔,问拟徒罪,发配苏州府常熟县安置。   三年徒满释回,祖父袁障已故,袁猷拜见过父母,与妻子杜氏相见,谢其数年侍奉翁姑一番辛勤,杜氏还礼,各诉别后离情,悲喜交集。家中摆了酒席,骨肉团聚。过了数日,袁猷与妻子杜氏商议,将家中衣饰折变了些银两,依然又放火债。所得利息,足可过活。   袁猷本是游荡惯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结三朋四友。正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所交结之人,无非那些惯放火债,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这一日午后,正同监运司衙门里清书贾铭。扬关差役吴珍在教场方来茶馆,一桌吃茶闲谈。你言我语,总是谈的花柳场中。这个说是那个堂名里某相公人品好,那个说是那个巢子里某相公酬应好,那个又说是莱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相公西皮二黄唱得好,某相公戏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台面好,某相公拳滑得好,某相公床铺好。。。。。。。   三人正在说得豪兴,这见茶馆之外,走进一个约年二十岁的少年人,雪白圆脸,秀眉朗目,脑后一条大辫,约有二两多元色头条辫线。头带宝蓝大呢盘金小帽,面前订着一个点翠赤金牡丹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生丝京八寸帽须铺在小帽后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绢大衫,外加一件洋蓝大呢面。白板续里。订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挂,钮扣上挂了一个于绿翡翠龙圈。金索五件头金剔牙杖。大杉岔子外露出松花绿花边镶滚褂,藕色。金。白三色芜蓉带的胯带,秋葵色。洋绢面。玉色西庄岫里夹套裤,谈青杭绸。杭双龙抱柱夹袜。足下穿一双天青贡缎。镶白羽毛。二十八层毡底时式镶鞋。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于绿翡翠斑指。第四指上带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两个藕节金间指。背膊上带了一只圆绠金镯,约有四两多重。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洒金。真张子元杭扇。后面跟随一个俊俏小厮。   这少年进了茶馆,到了里面,蓦然看见袁猷,连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说道:"友英兄,久违,久违,今朝幸会。"袁猷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从前问罪在常熟结盟交好的。此人姓陆名书,宇文华,今年尚未足二十岁。他父亲在常熟县承充刑房提牢吏,因为生得精明强干,百伶千巧,历任官府得喜内外穿插,因此家资饶裕。陆书并无妨妹,乃系独出,他父亲十分溺爱,任他终日在外游荡。前与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结拜金兰,朝夕相聚,胜似同胞。后来袁猷罪满释回之时,陆书备席饯行,又送程仪。路菜。茶食。亲自送到船上,依依不舍,洒泪而别。陆书目今因为在家娶了妻子,乃系读书人家的女儿,容貌丑陋,与陆书不甚和洽,时常分房独宿,所以二载有余,并未有孕。陆书的父亲有个姐姐嫁在扬州,因陆书终日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孙子心重,把了五百银子与陆书到扬州买妻,另外又给了数十两银子盘费,叫他到扬州投奔姑母,拜托妨爹代办这事。陆书因闻得扬州系繁华之地,悄悄又将他母亲的私蓄魆出,约有千两银子。二四百块洋钱带在行囊里面。昨日绕到扬州。他姑爹家住在钞关门内南河下地方,在盐务商家总理帐目。陆书见过姑爹。姑母,留在家中书房宿歇。今日午后无事,带着跟来的小肠小喜子,到教场闲顽,看了几处戏法。洋画。西洋景,又听了一段淮书,又听了那些男扮女妆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几个小曲。此刻口渴腹饿,正走进方来茶馆,不期会见袁猷,遂作了一个揖道:"仁兄久违,久违。"袁猷见是陆书,赶忙还礼,道:"贤弟幸会,幸会。"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请了安。袁猷叫与他们的小厮一桌吃茶。"   陆书与贾铭。吴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陆书道:"老伯父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贵处,诸承照拂,铭感五内。不知贤弟今到敝地,有甚贵干?"陆书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简慢,望乞恕罪。小弟自从仁兄旋里,无日不思,今奉家严之命,来扬探视姑母,昨日绕到贵处,尚未踵府拜请老伯父母金安并哥嫂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说也不改当。"各谈别后离情。袁猷又问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贵业?明早到彼奉拜。陆书道:"舍亲姓熊讳大经,在盐务司帐,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敢枉驾。"   正说之间,茶馆外面来了一个轻年,约有二十岁,白光面皮头带藕色洋绢平顶小帽,上订广翠金托一枝重台英蓉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纬须约有二尺多长,拖在脑后;身穿一件蛋青贡绉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头线绢面。玉色板续里。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挂,钮扣上套了一个羊脂玉螭虎龙圈,套着一挂金索三件头金剔牙杖,松花绿洋绢面,大红绸机里夹套裤;足下时式元缎靴;手内拿了一柄真湘纪竹骨。上白三矾扇面。名人宇画大尺方扇子,摇摇摆摆,带着小厮走进茶馆。那些跑堂的就连忙招呼道:"少爷来了!"那少年并不答应,一直到了里面。袁猷看见这少年人进来,遂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园兄请坐。"那少年见了袁猷,笑容可掏,拱手说道:"友英兄请了。"大众让坐,谦逊一番,遂在一桌坐下。:那少年请问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着贾。吴二人道:"此位姓贾名铭,宇新盘,此位姓吴名珍,宇颖士,皆是此地人。又指着陆书道:"这位兄弟姓陆名书,宇文华,贵处系常熟县,昨日绕到扬州。向在常熟与小弟盟过的。"众人又请问少年姓名,袁猷代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宇晴园,最爱交友,令尊现在两淮候补,公馆在糙米巷。"   各道名姓已毕,正在阔谈,有些做小本生意人,也有拎着蔑篮的。也有捧着托盘的,走到魏璧这桌旁,将些瓜子蜜饯等物抓了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声少爷,也不说价钱,各人又到别人茶桌上去卖了。魏璧就将瓜子等物分敬众人。只见又有些拎着跌博篮子的,那篮内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绢汗巾。顺袋钞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宫烟盒等物,站在魏璧旁边,拱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篮子内拣了四个五彩人物。细磁茶碗,讲定了三百八十文一关。那跌博的拿那夹在夹窝内一张小高板凳坐下,将小茵帚先将地下灰尘扫了几帚,然后将耳朵眼六个开元钱取了出来,在地上一洒,配成三宇三模,递到魏璧手内,用右手将魏璧手腕托住。那傍边站有几个拾博的,向着与魏璧跌博这人呶嘴说道:"叫着这人点头答应。"魏璧将六个钱在手指上摆好,往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数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来又递在魏璧手内。魏璧又跌,共跌了五关,只出了两个成,算是输了三关。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问着钱钞,立起身来,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篮,同那几个拾博的去了。   袁猷叫跑堂的买了些葱油烧饼。鸡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过,下午彼此阔谈,总是轻年爱顽耍的人,越谈越觉投机,甚是亲热。忽然邻桌上一个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着袁猷坐下,也不同众人招呼,便说道:"你们可晓得两件新闻吗?"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钞关封河鸿庆园软下处有个分帐伙计,名叫爱林,是盐城人,跟了一个成衣,有一年多了。这成衣随手吃醋,时常吵闹。昨日晚间爱林关了房门睡觉,不知在那里弄了些生鸦片烟吃下去。今日早间成衣在妻子房里起来,见爱林房门未开,喊叫不应,心里疑惑,将房门打开,看见爱林已经死在床上了。成衣着了忙,赶紧备了棺衾,将爱林收殓。此刻将棺材送到盐城去了。不知这爱林家有何人?家里可有话说?如何结局?"还有一件:埂子街坠子家新捆下来一个捆帐伙计,名叫秀红,也是盐城人,今年才十六岁,人品不疤不麻,不足四寸一双小脚,是二十千钱一季连包捆。那知捆价方才兑清,这秀红住在楼上,不意前夜他悄悄开了楼窗。不知怎样漫上房屋,漫屋过屋,在屋上走到连城巷甚么人家,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吓了一惊,疑惑是贼盗,点起灯笼,细看是个女人,大为诧异,问其细底,秀红说是坠子家逼他为娟,朝打暮骂,所以黑夜逃走。那个人家不知在那个衙门里做书缺,家里又有个秀才,就将秀红交与地保,要鸣官究办。那知秀红的父亲将捆价拿去,并未回盐城家去,次日早间就闹到坠子家要人,闹得坠于家家翻宅乱。后来保赤堂董事知道,将秀红带到立贞堂去择配,要将他父亲送官,说他卖女为娟,他才把头鼠窜的去了。他父亲当日原是放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坠子还亏与个师爷相好,这师爷出来料理,向连城巷那个人家说情免追,又花费了好些钱与他地保坊快,连从前拿去的捆价,坠子家计算花用若干,险些落了一场官事。据你们诸位看来,这两件事奇与不奇,可算是新闻吗?"   众人听了都觉诧异,称奇。那人说毕,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陆书便问,此系何人?袁猷道:"他叫吴耕雨,是个武童生,惯在龟窝堂名吃白大揽腿。跑挤鸦子。寻投影儿钱。我们平昔虽然与他认识,不过见了面点头而已,从不与他亲厚。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们桌上,向我们说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好笑不好笑!"贾铭道:"这种人可远不可近,他这些话只当没有听见罢了。"   众人又阔谈了一刻工夫,渐渐日落。袁猷邀请陆书吃晚饭,陆书道:"今日兄弟出来,并未留信,恐姑母悬望,明早竭诚登堂,拜渴老伯母,请安,再为四扰。"袁猷见陆书直意不扰,说道:"愚兄明早本欲到令亲府上奉拜,既是贤弟说明日光顾寒舍,愚兄在舍恭候,奉屈在坐诸兄,明日舍间午饭,务望赏光。"贾铭。吴珍。魏璧总各应允,明日定来奉陪。   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去了。袁猷关照跑堂写帐,那跑堂的同卖水烟的均皆答应。袁猷同着众人备带小厮,出了茶馆,又叮嘱贾铭们三人道:"明日务望赏光,小弟在舍专候,不着小价奉邀了。"三人满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北柳巷陆书探友 西花厅吴珍吸烟   话说陆书在教场方来茶馆,巧遇袁猷,吃茶散后,回到姑爹家中,用过晚缮,同姑母谈了些家常话,安歇一宵。次日清晨,备了盟愚侄。盟愚弟两封拜贴,换了一顶朱红贡纬。高桥梁时式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蓝线绢夹袍,紧了一条白玉螭虎钩丝带,挂了洋表。扇套。荷包。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色线绢夹外褂。小肠小喜子拿着拜贴,捧着小帽,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跟随出了姑爹家大门。由南河下到了常镇道衙署前,那照璧紧对着钞关关城门,那里是水马头,来往行人拥挤不开。陆书带着小喜子,慢慢的随着众人行走,但见那:   门名宝钞,乃水陆之冲途;衙属行辕,辖扬由之关部。连楚接吴,达淮通鲁。络绎行人,稠密烟户。税务房调查越漏,悬庞头牌示以扬威;门兵班严拿奸究,挂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灯笼,招往来之过客,铺面招牌,揽经商之市贾。进城人。出城人。呵气成云,背负汗。肩担汗,挥汗如雨。街市上兰花担。牛脯担,香风堪爱;路途问尿粪担。恶水担,臭味难闻。蔬菜担。鱼虾担,争先抢后;井水担。河水担,逐队成群。七横八坚,担夫之挑柒拥拥;六抬三跟,盐商之飞轿纷纷。缝穷妇女,臂税篾篮供补缀;游方僧道,手敲鱼子化钱文。男装女像,抹粉涂脂,人作兔畜受人拘,强讨埂化丐顽战。车载驴驼装货物,大商小贾做生涯。真是: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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