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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文明小史-清-李伯元

  有分教:太守爱民,郡县渐知感化;矿师回省,闾阎重被株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仓猝逃生灾星未退 中西交谪贤守为难   却说那洋矿师一帮人,自从在高升店爬墙出来,夺得隔壁人家马匹,加鞭逃走,正是高低不辨,南北不分,一口气走了十五六里,方才喘定。幸喜落荒而走,无人追赶。及至定睛看时,树林隐约之中,恰远远有两三点灯光射出。其时已是五月初旬,一钩新月,高挂林梢,所以树里人家,尚觉隐隐可辨。   逃走之时,不过初更时分,在路上走了只有一刻多钟。当下几个人见有了人家,心上一定,一齐下马,手拉缰绳,缓步行来。   矿师道:“此地百姓,恨的是我们外国人,我们此番前去借宿,恐怕不肯,便待如何?”西崽道:“此处离城较远,城里的事他们未必得知,有我们中国人同着,或者不至拒绝。”通事道:“纵不至于拒绝,然而荒郊野地,这些乡下人,一向没有见过外国人,见了岂不害怕,还敢留我们住吗?矿师踌躇了半响,说道:“这便怎样呢?”亏得那矿师同来的伙计,虽也是外国人,这人却很有心思,便同那矿师打了半天外国话,矿师点头醒悟,忙问通事:“带出来的包袱里,还有中国衣裳没有?”   通事道:“有,有,有。”矿师道:“有了就好说了。”便把他伙计商量,通统改作中国人打扮的意思说了出来,大家齐说很好。西崽道:“如果不够,我的包里,还有长褂子砍肩哩。”   一面说,一面与通事两个,赶忙各将衣包打开。那通事本来是爱洋装的,到了此时,先自己换了中国装,又取出接衫??件,单马褂一件。西崽取出竹布长衫一件,砍肩一件。两个洋人喜的了不得,就在道旁把身上的洋衣脱了下来,用包袱包好,把长衫、马褂、砍肩穿了。但是上下鞋帽不对,没有法想。西崽又在包袱里取出一双旧鞋,给矿师穿了。然而还少一双,西崽只得又把自己脚上穿的一双脱了下来,给那个洋人穿着,自己却是赤着脚走。脚下已齐全了,独独剩了头上没有商量。如果不戴帽子,却是缺少一根辨子,叫人一看,就要破相;如若戴了外国草帽,乡下人没有见过这样草帽,也是要诧异的。大家议论了一番,一无妙法,两个洋人也是急得搔耳抓腮,走头无路。歇了一会,那个西崽忽然笑嘻嘻的说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忙问什么法子?西崽道:“荒郊野外,又没个剃头店,要装条假辫子,一时也来不及。现在依我意思,只好请二位各拿手巾包了头,装着病人模样,由我们两个扶了,再前去借宿。只说赶路迷失路途,夏天天时不正,两人都中了暑,怕的风吹,所以拿布包了头。今天权宿一宵,明天再赶进城去。”矿师听了,连称妙计,急忙忙,两个人依言改扮。如若乡下人问时,只说辫子盘在里头,便可搪塞过去。改扮停当,仍旧牵了马,走到一家门口,把马拴在树上,听了听声息俱无,想是已经睡了,不去惊动。又到第二家门口,听见内中有两个人说话,西崽便伸手敲了几下门。内中问是谁,西崽并不答应,仍旧敲个不住。究竟乡下人心直,也不问到底是谁,见打门声急,便有一个男子,前来拔了闩,开了门。四个人,一个扶一个,一齐走进;那两个洋人,便把头低下,妆出有病模样。进门之后,见了牀,随即和衣倒睡。这家人家,本是母子两人,那男的是儿子,此外只有一个老太婆。一见这个样子,心下老大惊慌,忙问怎的。西崽告诉他道:“我跟了他三个出来做买卖,原想今日赶进城的,不料多走了路,迷失路途,不知离城还有多远?现在天时不正,他两个又在路上中了暑,发了痧,不能赶路。所以要借你这里权住一夜,明天一早,打总的谢你。”乡下人母子听了,将信将疑,忙问:“还有行李铺盖呢?”西崽道:“早上出城,原说当晚便回,没有带得铺盖,各人只有小包袱一个。”母子二人听了,信以为真。又问吃饭没有?西崽回说:“没吃。”老太婆道:“只有你两吃饭,他两个病了,让他静养一夜,饿饿也好。”   那懂得中国话的矿师,听了欢喜,心里说:我这可把他瞒住了。   但是在店里动身之前,并没有吃得饭。此刻他不让我吃,叫我睡在这里,却是饿的难过。救了性命,救不得肚皮,这亦说不得了。且说那乡下男子,便叫他母亲重新打火做饭,自己出外淘米。不提防走至树下,一排拴着好几匹马,心下一惊。想这四人来路古怪,不要是什么歹人闯到我家,那却如何是好?急急淘完了米,奔到母亲面前,趁空低声告诉了一遍。他母亲趁空走到门外,看了一看,见是真的,便对他儿子说道:“你听这几个人说话,都是外路口音,现在又有这几匹马,不要是碰着了骑马贼呢?我在家料理他们吃饭,你快到地保家送个信去。如果不对,先把们捆起来,省得受他的害。”他儿子一听不错,仍旧到屋里招呼了半天,托说解手出门去了。这里只有两个人吃饭,老太婆着实殷懃,要茶要水,极其周到,一霎时吃完了饭。到底人家的马,漠不关心,并不当心喂草喂料,还是老太婆问了声:“四位爷们的马,也该喂喂了。我们这里却少麸料,如何是好?”西崽道:“喂上把草,也就中了。”老婆子听说,自出喂马。这里四个人,两人一牀,暂时歇息。因日间受了惊慌,晚上逃难又赶了十几里程,两个外国人先已装病睡倒;西崽究竟是个粗人,还可支持得住;独是苦了这个通事,生平没有骑过马,一路上被他颠的屁股生痛,吃过饭,丢过饭碗,连忙躺下。西崽乐得一同歇息。四个人睡在牀上,趁屋里无人,各诉苦况,还感念老太婆母子的好处,说:“如果不是碰着了他,今夜尚不知在那里过夜?”两个外国人只是闹肚里饿。西崽包袱里还带着几块面包,两个外国人看见,如同得了至宝一般,只得权时取来充饥。说时迟,那时快,这里几个人方才合眼,那个老太婆的儿子已经去找到地保。说是庄上来了骑马贼,现在他家里住宿。地保一听,事关重大,立刻齐集了二三十人,各执锄头钉耙,从屋后兜到前面。老太婆儿子当先,地保在后,一帮人跟在后面,静悄悄捱至门前,一拥而进。这几个人究竟是劳苦之余,容易睡着,屋里进来的人,并未觉得。老太婆一见他儿子领了许多人来到屋里,晓得是来拿人的,就把嘴照着牀上努了一努。地保会意,便吩咐众人,快拿绳子将他四人捆起。老太婆的儿子,也帮着动手。可怜四个人竞如死人一般,一任众人摆布。等到捆好,地保道:“先把他四个的行李打开看看,可有抢来的东西没有?”谁知倒有一大半外国人衣服在内,还有两个草帽、两双皮鞋,其余中国人衣服不多两件,另外一个手巾包,里头包着些面包食物之类。地保看了,也不认得。又叫搜他身上,看有家伙没有?众人又一齐动手,才把那个矿师惊醒。睁眼一看,见了许多人,心想一定是城里那班人赶下来捉他们的,急欲起身。谁知手脚被捆,挣扎不得。欲待分辩,又不敢分辩。心里横着总是一死,看他怎的?地保搜了一会,只有外国人出门时用的两根棍子,其余一无所有。又拿火在门外照了一会,四匹马只有两匹有鞍辔,两匹是光马。内中有一个人说道:“这一定是骑马的强盗无疑。除掉强盗。谁有这们大的本事,能够骑这光马?不要管他,把他扛到城里,请老爷发落便了。”地保一想不错,便叫乡下人取过两扇板门,两个筐箩,把他四个,两个放在门上,两个放在箩里,叫几个乡下人抬了就走。地保自己押着,又拉了老太婆的儿子同去做见证。谁知他们在门外商议这些话时,都被矿师听见,心上一喜,知道他们不是城里的一班人。既而又听见众人说,要把他四个往城里送,心上又是一惊,又是一喜。惊的是到得城里, 要又落在考童之手,那是性命全体;喜的是此番逃难,不认路途,况且行李全失,盘川亦无,见了地方官,不怕他不保护资送,而且都是见过的。既而一想,不要说破,且等他们抬到城中,再作道理。主意打定,索性装睡,任凭众人搬弄。当下众人,便把两个放在板上,两个放在箩里。四人之中,一个矿师是装睡,一个矿师带来的伙计,是不会中国话的,见此情形,早已吓得做声不得,一个通事,被马颠破了屁股,正在那里发热昏晕,一个西崽,毕竟粗人,由人拨弄,只是不知。又选了十多个有力气的乡下人,沿路换肩倒替,其余的牵了马,拿了包裹,径奔西门而来。   且说城里的官。金委员自从拿到了黄举人,打了一顿,叫在监里,他便进来歇息。首县亦回衙理事。柳知府亦因一夜未曾安顿,送完了客,便独自一个,要想到签押房里烟铺上,打一个吨。谁知睡不到一点钟,太阳已经下地,再想睡亦睡不着了。爬了起来,坐着吃水烟,心想:这件事如何办法?现在滋事为首的人虽已拿到,究竟洋人逃落在何处,至今一无下落,金委员住在这里,老等洋人,一天没有下落,他一定是一天不走,将来被上头知道,这便如何是好?而且案关交涉,倘若外国人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还他?就是杀了黄举人,我这个罪名也耽不起。想来想去,正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正思想间,忽见门上拿了一大把名帖,说是合城绅士来拜。柳知府忙问何事?大清早上,他们会齐了来做什么?门上道:“也不知为的那一项?恍惚听说是为了黄举人没有详革功名,金大老爷就打他板子,所以大家不服,先来请示老爷,问问这个道理,倘若不还他们道理,他们就要上控。”柳知府急的顿脚道:“怎么样?这话我早说过的了。这位金老爷,办洋务原是精明的,若讲起例案来,总得还学习上几年。这个官是容易做的吗?你想,我如今不见了外国人,金老爷不肯走,一定吃住了我,替他找打了黄举人,众绅士又不服气,也来找到我。我如今真正做了众人的灰孙子,若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实在,这个官我一天也不愿意做。”门上拿着帖子,站在一旁,不敢答应。   别的跟班,早伺候他把衣帽穿戴齐全,出来见客。这永顺府城里,十二分大的绅士也没有,文的为首的是个进士主事,武的为首的是个游击连着佐杂千把之类,合拢了不过二三十人,当下也只来了十几个人。柳知府接着行过礼,分宾坐下。柳知府先开口说:“今日倒一早惊动了诸位!”大伙儿说:“昨天晚上,大公祖受惊了。”柳知府道:“兄弟德薄望浅,不能镇抚黎民,虽在这里为官,实在抱愧得很。”众绅士道:“考童并不敢闹事,不过大公祖停考之后,他们绝了希冀,不免心中怨望,也是有的。至于闹事的人,还是地方上的痞棍,那些求名应考之人,断断没有此事。”柳知府道:“这个兄弟也晓得。”   众绅士道:“大公祖晓得这个,就是我们地方上的运气了。但是一件,何以昨夜又去捉拿黄举人,打了不算,还收在监里?黄举人平日人品如何,且不必讲。但他也是一个一榜出身,照着律例上,虽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也得详革功名,方好用刑。他究竟身犯何事,未经审问,如何可以打得板子?”柳知府道:“这是他们同伙供出来的。”众绅士道:“设如被反叛咬了一口,说他亦是反叛,难道大公祖不问皂白,就拿他凌迟碎剐,全门抄斩吗?大公祖是两榜出身,极应爱惜士类,方不愧斯文一脉。要说举人可以打得,我们这里头还有个把进士,同大公祖一样出身,也就粟粟可惧了。”柳知府听了这话,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这事兄弟还要亲自审问,总有一个是非曲直,断乎不能委屈姓黄的。”众绅士道:“既然大公祖肯替我们作主,我们暂时告辞,明天再来听信。至于昨日被痞棍打毁的大堂暖阁,事定之后,我们情愿赔修。”说罢一齐站起。   柳知府还要说别的话,见众人已经走出,不好再说了。   当下把众人送了出去,才进二门。只见门上又拿着手本来回,说首县禀见,外国人也有了。柳知府听了不禁大喜过望,如同拾着了宝贝一般,忙问在那里找着的?现在人在那里,来了几时,为了什么不早说?门上道:“不是派人找着的,是乡下人捆了上来的。”柳知府听说,又吃了一惊,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乡下人捆了上来?倒没有被乡人打伤?”门上道:“这是首县大老爷,才同家人说的,其中底细,家人不知道。”   柳知府便把首县请进,又叫人去告诉金委员,说:“洋人找着了,少停首县进来。”刚说得两句,金委员也赶来了。柳知府道:“恭喜!恭喜!外国人找着了。”金委员道:“怎么找着的?”柳知府道:“你听他讲。”首县便说道:“卑职今天一早,刚从大人这里回去,就有这乡下的地保,来报说拿住四个骑马强盗。卑职听了,很吃了一惊,因为地方上一向平安,没有出过盗案,那有来的强盗呢?先叫人出去查问,回说一共有四匹马,两匹鞍辔俱全,那两匹是光马,包袱里很有些外国衣服。卑职听了,就疑心到这上头。跟手坐堂,把四个人抬上来。谁知道外国人一见卑职,他还认得,就叫了卑职一声。卑职一见是他们,立刻亲自起身,替他们把绳子解去。只有那个通事,说是昨日骑马,受了伤,身上发烧,头里昏晕,不能行动,现在卑职衙门里,另外收拾了一间书房,让他在那里养病。那两位洋人,饿了半天一夜,留在卑职那里吃饭,吃过饭就来。卑职恐怕大人惦记,所以先来报信的。”柳知府道:“他们那里来的马?怎么到了乡下,会被他们认做强盗呢?”首县道:“卑职也问过洋人,说昨天傍晚的时候,有好几千人闹到店里,店里掌柜的把大门关上,让他四个由后墙逃走。齐巧墙外是人家的马棚,他们跨上马背就走,一气跑了十几里,就跑到这乡里。恐怕乡下人见了疑心,所以改了中国装,两个洋人又装作有病样子,拿布包了头,才遮住乡下人的耳目。谁知逃过一关,还有一关,乡下人因见他们会骑光马,所以认做强盗,通知了地保,地保亦不细细查问,竟把他们一齐捆起,送进城来。真正笑话!幸亏还没有打坏他们。现在地保同乡下人,一齐被卑职暂收在班房里看管,听候大人发落。”柳知府道:“捆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不喊呢?首县道:“捆的时候,四个人本是通统睡着的,矿师第一个惊醒,听说是往城里,晓得总会明白的,免得说破,又生别的枝节。那三个,一个洋人不会说中国话,一个通事病昏了,说不出话;一个西崽,睡的像死人一般,由乡下抬到城里,他就一觉睡到城里,直到卑职叫人解开他的绳子,才把他唤醒。”柳知府道:“啊呀呀!天谢地!这一头有了下落,我放了一半心,还有那一头,将来还不知如何收场呢?”首县来的时候,已知道众绅士的来意,现在柳知府所言,正是此事。刚要追问下去,门上来回:“洋大人已到,在二堂上下轿了。”柳知府、金委员、首县三个人,一齐迎了出去。只见一排三乘轿子,两乘四人轿是洋人坐的,一乘二人轿是西崽坐的。西崽到了此时,并不预先下轿,直等府县出来,他三个人方才一同下轿,让了进去。柳知府拉手不迭,先说诸位受惊,又说自己抱歉,说完归坐,西崽是有金委员的管家,拉着谈天去了。这里柳知府先问矿师,昨日逃难的情形,洋人便自始至终,详细说了一遍。金委员又告诉他,现在拿到几个人,已经打了,收在监里,等到审问明白,就好定罪。矿师道:“柳大人!你们贵府的民风实在不好!昨日考生闹事,我们几乎没有性命。逃到乡下,他们乡下人又拿我们当作强盗。我们是贵总督聘请来的,贵府就应该竭力保护,方是正理,现在如此,不但对不住我们,并且对不住你们总督大人。我们的行李盘川,现在通统失落。这些乡下人,还有昨天拿住的那些考生,都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出出我们的气才好。”柳知府听了矿师的言语,心上一气,又是一句话也对答不来。有分教:委员和事,调停惟赖孔方;绅士责言,控诉不遗余力。   欲知柳知府如何发付洋人,及众绅士能否免于上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通贿赂猾吏赠川资 听撺拨矿师索赔款   却说柳知府先受了众绅士的排揎,接着洋人见面又勒逼他定要办人,真正弄的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心上又气又急,一时楞在那里,回答不出。其时金委员也正在座,一见有了洋人,卸了他的干系;至于闹事的人,已经收在监里,他这一面有了交代;也就乐得做个好人,一来见好于柳知府,二来也好弄他两个。当下见柳知府回答不出,他便挺身而出,对洋人竭力排解道:“这桩事情,柳大人为我们也算得尽心了。自从我们到得这里,柳大人是何等看待?只是百姓顽固得很,须怪不得柳大人。自从昨日闹了事情出来,柳大人为我们足足有四十多点钟不曾合眼,不曾吃饭。现在闹事的人,既然已经拿到,有些已经打过收在监里,将来一定要重办,决计不会轻轻放过他们的,你但请放心罢了。至于我们几个人失落的行李、铺盖、以及盘川等等,将来能够查得到固然极好,设如真个查不到,柳大人亦断乎不会叫你空手回去的。还有捆你上来的那些乡下人,论理呢他们还要算得有功之人,不是他们拿你捆送上来,只怕你几位直到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所。但是他们不应该将你们捆起来,这就是他们不是了。这个都是小事,少不得柳大人替你发落,你亦不必多虑。现在,你二位昨夜受了辛苦,今天一早又捆了上来,苦头总算吃足了。可到我屋子里先去歇息一回,一切事情回来再讲。”矿师道:“各事我不管,但凭你金老爷去办罢了。”又回头对柳知府道:“柳大人为我们吃苦,少不得后来总要谢你的。”柳知府听了,也不知要拿什么话回答他才好。洋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金委员赶忙走在前头引路,把他两个一直引到自己屋里。柳知府知道他们要去休息,怕的一张牀不够,立刻叫人又送过去几副牀帐被褥,不在话下。   这里首县见洋人已去,便要请教府大人,这事怎样办法,柳知府道:“你听见他们的口音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是串通好了的。赔他们两个钱倒不要紧,但是要赔多少,总得有个数目。我现在别的都不气,所气的是我们中国稍些不如从前强盛,无论是猫是狗,一个个都爬上来要欺负我们,真正是岂有此理!”柳知府一面说,一面嘴上几根胡子,一根根都气的跷了起来,停了半天不语。首县道:“就是赔钱呢,亦陪煞有限。但是昨天捉来的那一干人,同这乡下人,如何发落?”柳知府道:“乡下人并没有错,他们看见异言异服的人,怕不是好来路,所以才捆了上来。送来之后,原是听我们发落的。他们又没有私自打他一下子。倘若真是骑马的强盗,他们捉住了,我们还得重重的赏他们,怎么好算他们的不是呢?”首县道。   “但是不略加责罚,恐怕洋人未必称心。”柳知府道:“要他们称心可就难了。拿我们百姓的皮肉,博他们的快活,我宁可这官不做,我决计不能如此办法。至于赔几个钱,到了这步田地,朝廷尚且无可如何,你我也只好看破些。如要带累好人,则是万万不能。”首县道:“外国人只要钱,有了钱就好商量。乡下来的一班人,且把他搁起来。还有黄举人那一帮人,打的打了,一齐收在监里,有的功名还没有详革,这事要请大人的示,怎样办法?”柳知府道:“没有别的,拚着我这个官陪他们就是了。”首县见太尊正在气恼之下,不好多说,随便应酬了几句闲话,告辞出来,回衙理事。这里洋人同金委员在府衙门里,一住住了两三天,那翻译在县里将息了两天,病也好了,也就搬到府衙门来一块儿住。黄举人一帮人,仍在监里;乡下来的一帮人,仍在县里;柳知府也不问不闻,就是绅士们来见,也不出见,只说有病,等到病好亲来回拜。如是者四五天,倒是金委员等的不耐烦了,晓得柳知府有点别致性情,有时胆小起来,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等到性子发作,却是任啥都不怕。这两天与洋人见面,虽然仍旧竭力敷衍,无奈同金委员讲起来,总有点话不投机,所以金委员不愿意去惊动他,亏得同首县还说得来,这天便独自一个,便衣走到县衙,会见首县,同他商量说:“我们来到此间,闹出这们一个乱子,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现在矿也不必看了,就此回省销差。但是失落掉的东西,兄弟的呢,彼此要好,多些少些,断无计较之理,但是洋人一边,太尊总得早些给他一个回头。在此多住一天,彼此都不安稳。就是拿到的那些人,或者怎么办法,也不防叫我们知道,将来回省销差,便有了话说。太尊只是闷住不响,究竟不晓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首县道:“东西呢,是一定要赔的,人也一定要办的。太尊这两天心上很不高兴,我们做下属的也不便怎么十分逼他。好在我们至好,你吃了饭,没有事,可以常常到我这里闲谈,多盘桓几天也好。”金委员道:“我的老哥,你说的真定心!我们出来两个多月,事情做的一场无结果,还不回省销差,尽着住在这里做甚?老哥!千万拜托你,今明两天去问他一个准信,好打发我们走路。只因这位太尊,初见面的时候,看他着实圆转,到得如今,我实在怕与他见面。老哥好歹成全了兄弟罢。”说罢,又站起来,作了一个揖,首县只得应允。又问他单赔行李,要个什么数目?金委员道:“若依了外国人,是个狮子大开口,五万、六万都会要,现在有兄弟在里头,大约多则二万,少则一万、五千,亦就够了。”   首县无语,彼此别过。列位看官!须晓得柳知府于这交涉上头,本是何等通融、何等迁就,何以如今判若两人?只因当初是恋着为官,所以不得不仰顺朝廷,巴结外国,听见外国人来到,立刻就命停考,听见店小二打碎茶碗,就叫将他父子押候审办。   如今闹事的人,百倍于店小二,遗失的东西,百倍于茶碗,他反不问不闻,行所无事,是个什么缘故呢?实因他此刻内迫于绅士,外迫于洋人,明知两面难圆,遂亦无心见好。又横着一个丢官的念头,所以他的心上反觉舒服了许多。倒是金委员瞧着他行所无事,恐怕这事没有下场,所以甚是着急,不得已托了首县替他说项。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首县上府禀见之下,当将金委员托说的话,婉婉转转陈述了一遍。又说洋人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事体,不如早早打发他们走路,乐得眼前清静。柳知府起先是满腹牢骚,诸事都不在他心上,如今停了几天,也就渐渐的平和下来。听了首县的话,便问他们要怎么样?首县当把金委员说的数目告诉了柳知府。柳知府道:“太多!他那点行李,能值到这许多吗?依我意思,给他两千银子,叫他走路。他的行李,也不过值得几百,现在已经便宜他了。”   首县见所要的数目,同所还的数目,相去悬殊,不好再讲。   又问拿到的人如何发落?好叫金令回省,也有个交代。柳知府道:“这事我已经打好主意,须得通禀上宪,由着上头要如何发落,便如何发落,你我犯不着做歹人,也不来做好人。我现在倘若要对得住洋人,便对不住绅士,要对得住绅士,就对不住洋人。况且这些人,一大半是当场拿住,有的是堂上问了口供;由金委员自己去拿了来的,打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打的,百姓固然不好,金老爷也未免性急了些。现在谁是谁非,我均不问,据实通详上去,看上头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首县无话可说,下来之后,照实告诉了金委员。金委员也自懊悔,当时不该责打黄举人,又把他们一帮人统通收在监里,事情办的操切,便不容易收场。既而一想,到了上头,一切事可以推在外国人身上,与我不相干涉;我今乐得趁此机会,弄他们两个。   便与首县再四商量。说两千银子,叫我洋人面前如何交代?凡事总求大力。并且自己跌到一万。不能再少。首县无奈,只得重新替他说项。柳知府从二千五百加起,加到三千,一口咬定不能再加,首县出来,又与金委员说过,金委员只是一味向他婉商。首县因为太尊面前不好再说,只得自己暗地里送了金委员一千两银子,好在一钱不落虚空地,将来自有作用,便告诉他说:“这是兄弟自己的一点意思,送与吾兄路上做盘川,不在赔款之内。”金委员接受之下,心上倒着实感激他,而恨柳知府刺骨,口说:“吾兄的一千兄弟一定领情,至于太尊听说的三千,兄弟也犯不着同他争论,只要外国人没得话说,乐得大家无事。”首县见此事他自己安排停当,外国人回省有金委员一力帮衬,以后万事可以无虑,便也不再多讲,一笑辞去。   这里金委员见柳知府许赔的数目,不能满其欲壑,回至房中,便向矿师撺掇,并说了柳知府许多坏话。矿师道:“我看这里的府县二位,都不肯替我们出力,倒是营里还替我们拿到几个人。”金委员道:“闹事的那一天,柳大人是一直关着二门,躲在衙门里,亏得首县大老爷先同了捕厅到街上弹压,后来半夜里又同了我去捉那个姓黄的,整整一夜没有睡觉。首县大老爷,那天倒很替我们出力。如果不是他,那姓黄的首犯怎么会拿得着呢?”矿师道:“看他不出,倒是一个好官。那位柳大人,我们同他初次见面,看他的人很是明白,怎么他倒不替我们出力?”金委员道:“不替我们出力也罢了,如今我们的行李通统失掉,住在这里不得回省。我去同他商量借几千银子做盘川,他不但一毛不拔,而且捉来的人,他也不审,也不问,不知道要把我们搁到那一天!”矿师道:“我是他们总督大人请来的,他得罪我,就是得罪他们总督大人。我的行李,是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少了一件,叫他拿银子赔我。我们上下六七个人,总共失落多少东西,定要他赔多少银子,快算一算,开篇帐给我,我去问他讨,少我一个也不成功。”当下金委员便亲自动手,开了一篇虚帐,算了算,足足二万六千多两银子,交给矿师,便一齐跑到花厅上请见柳知府。柳知府闻报,赶忙出来相会。只见矿师气愤愤的照着他说道:“柳大人!你可晓得我是谁请了来的?我是你们贵总督大人请来的。到了你这地方,你就该竭力的保护才是。等到闹出事来,我们好容易逃出性命,你又叫乡下人把我们捆了上来。承你的美意,总算留我们在衙门里住。现在,拿到的人既不审办,我们失落的东西也不查考。我们现在也不要贵府办人,也不要你赔我们的行李,只要问你借两个盘川,好让我们回省销差。至于闹事的人,你既不办,将来我只好托你们总督大人替我们办。我们失落的东西,现在有篇帐在这里,一共是二万六千多两银子,我们带回武昌,不怕你们总督大人不认,少我一个也不成功。”一席话弄的柳知府摸不着头脑,连说这是那里来的话?闹事的人是你们金老爷拿到的,打也打了,收监的也收在监里了,还要怎样?   柳知府话未说完,矿师接嘴道:“可又来!全亏了我们金老爷,还拿到几个人,要你们地方官做什么用的?柳知府道:“那天我还叫首县先出去弹压,后来又叫他帮着拿人。”矿师道:“是了!一城里头,只有首县大老爷,还替我们出把力。”   柳知府听了,真是又气又恼,接着说道:“你们失落的东西,我已经应允了三千,难道不是银子?况且这银子,都是我自己捐廉,难道还去剥削百姓不成?”矿师道:“你三千银子我没看见,你交给那一个的?我的帐总共是二万六千多银子,这三千是赔那一项的?”柳知府道:“说三千就是三千,还有什么说话不当话的?”其时金委员也坐在一旁,见柳知府讲到三千的话,这句话原是有的,是他吃了起来,没有同洋人说,倘若当面对出,未免难以为情,赶紧站起来解劝,好打断这话头,因向矿师说道:“我们出来已经不少日子了,现在须得赶紧回省的销差。柳大人这边能够再添上两千,自然是再好没有。倘若不能,就是三千,我们回去的盘川,也将就够用了。这里的事情,好在柳大人也要通禀上头,且看上头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那矿师本来还想同柳知府争长论短,听见金委员如此一说,也就罢手。只有柳知府到底是个忠厚人,心上还着实感激金委员替他排难解纷,便同矿师说:“我这里三千是现成的,倘要再多,实实凑不出来。几时动身,检定日子,好叫县里预备。”当下金委员便同矿师商量,后天一准起身。金委员又同柳知府说:“要先支几百两银子制备行装。”柳知府也答应了,立即传话账房,先送五百两银子过去。次日,柳知府将银子一并找足,矿师出立收据。是晚,柳知府又特地备了一席的满汉酒席,邀了营、县作陪,宾主六人,说说笑笑,自六点钟入席,直至二鼓以后,方才散席。席面上所谈的,全是闲话,并没有提到公事。次日,营、县一同到府署会齐,送他几个起身。府、县各官,一齐送至城外,方才回来,金委员同了洋人、翻译、自回武昌不提。   且说柳知府回到衙中,先与刑名师爷商量,这事如何申详上宪?拟了稿子,改了再改。毕竟柳知府有点学问,自己颇能动笔,便将这事始末,详详细细,通禀上宪。并说现在闹事的人,都已拿到,收在监里,听候发落。但未题到停考一节,又把武童闹事,及拆毁府大堂情形,改轻了些。禀帖发出,又传了各学教官到府谕话,告诉他们洋人已去,前头武考未曾考完,定期后天接考下去,叫各教官去传知各考童知道。谁知到了这天,来赴考的,甚是寥寥,却是为何呢?一半是为了川资带的有限,不能久待,早已回家去的;一半是此番闹事,武童大半在场,恐怕府大人借考为名,顺便捉拿他们,因此畏罪不敢来的,十分中倒有五六分是如此思想。所以赴考的人,比起报名的时候,十分中只来得一二分。柳知府无可如何,只好草草完事。至于那些绅士们,也曾来催问过好几次,柳知府推诚布公的对他们说:“这事情已经禀过上头,只得听候上头发落。至于拿到的人,但有一线可以开脱他们的地方,我没有不竭力的替他们开脱,还有武童聚众,以及打坏本府大堂这些事情,通统没有叙上。”众绅士道:“大公祖体恤我们百姓,诚属地方之福,但这事实实在在是因停考而起。”柳知府无可说得,只有深自引咎。众绅士别过。有几个忠厚的,也不再来缠扰,专听上头回批,有几个狡猾的,早已拟就状词,到省城上控去了。   有分教:宵小工谗,太守因而解任,贪横成姓,多士复被株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新太守下马立威 弱书生会文被捕   话说那个洋矿师,路上听了金委员的话,回到长沙,见了抚院,先说了柳知府许多坏话。说他性情疲软,不能弹压百姓,等到闹出事来,他又置之不理。幸亏得那里的知县还能办事,当时就拿到几名滋事首犯,收在监里。现在我们几个人虽然逃出命来,带去的行李全被百姓抢光,至今一无下落。抚院听了,少不得安慰了洋人几句,叫支应局每人先送一千银子,回来再行文下去,着落知府身上,赔还你们东西就是了。洋人无话退出,自回武昌,不在话下。   原来这位抚台大人,也是极讲究洋务的,听了这般情形,便说这些百姓如此顽固,将来怎么办事呢?当下正有许多官员进内禀见,有一个发审局的老总,姓傅名祝登,是个老州县班子出身,便说道:“卑府从前在那府里,也做过一任知县,地方上的百姓,极其顽固不化。卑府到任之后,一面开导他们,碰着有不遵教化的,就拿他来重重的办了两个,做了一个榜样,后来百姓都不敢怎么样了。”抚院道:“是啊!我想要办一桩事情,总得先立一个威,好叫百姓有个怕惧,自然而然跟着我们到这条路上去。不然,现在里头交办的事情又多,而且还要开捐,他们动不动的聚众挟制官长,开了这个风气,还了得!我看柳某这个缺,是有点做不来的,不如暂时请他回省,这个缺就请老哥去辛苦一趟。第一,先把那里的百姓整顿一番,是最要紧的。”傅祝登听了,满心欢喜,连忙站起来请安谢委,退了下去。抚院便传藩司进见。说起永顺百姓闹事打洋人,现在须得将该府撤委,就委傅某前去署理。藩台听了,自然照办。下得司来,辕门前粉牌早已高高挂出,并一面行文下去。当下便有永顺府听差的人,得了这个风声,立刻打禀帖寄信到永顺通知。这日柳知府正在衙中无事,忽见门上拿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便是听差写来的,就说的是撤任的一桩事,新委的是傅祝登傅大人,不日就来履新各等语。当时合衙上下众人听了,不免都有点惊慌。毕竟柳知府是个读书人,稍有养气工夫,得了这信,心上虽不免懊恼,面子上却丝毫不露,常说:“像我这样做官,百姓面上总算对得住的了。然而还不落他们一个好,弄到后来,仍旧替我闹出乱子,使我不安其位,可见这些百姓也有些不知好歹。将来换一个利害点的官,等他们吃点苦,到那时候,才分别出个上下呢。”说罢便自嗟叹不己。不多两日,藩司行文下来。柳知府便料理交卸事宜。又过两天,傅祝登行抵府城,注销红谕,定了吉日接印,一切点卯、盘库、阅城、阅狱,照例的官样文章,不必细述。向来新任见了旧任,照例有番请教。此番傅祝府见了前任柳知府,却一直是淡淡的。柳知府等到把印支出,当天即将眷口迁出衙门,寄顿在书院之内,自己一人独自先行回省。   动身的那一天,绅士们来送的寥寥无几,就是万民伞亦没有人送。柳知府并不在意,悄悄自回长沙。不在话下。   且说博知府一到永顺,心上便想前任做官,忠厚不过,处处想见好于百姓,始终百姓没有说他一个好字,而且白白把官送掉。我今番须先生他一个威,做他一个榜样,帮着上头做一两桩事情,也显得我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主意打定,接印下来,便吩咐升坐大堂。一班前来贺喜的官员,得了这信息,只得在官厅等候,不敢退去,齐说府大人今天初上任,不知为了何事要坐大堂。等了一刻,里头又传出话来,要提聚众闹事,殴打洋人的黄举人等一干人听审。众人听了,方晓得是为的此事。   少顷,传点升堂,众官照例堂参毕,傅知府便叫先带黄举人。   黄举人早已是黑索郎当,发长一寸,走上堂来,居中跪下,口中自称:“举人替大公祖叩头!”傅知府坐在上头,一副油光铄显的面孔,听了他自称“举人”,便把惊堂木一拍,骂道:“你自己犯的罪还不知道么?你可晓得我本府,须比不得你们前任柳大人,好说话。本府奉了抚台的札子,此番就是办你们来的。这件事情,你的为首,是赖不掉的了。此外还有几个同党,快快的照实供出,免得受苦。”黄举人道:“青天大公祖!举人实在冤枉!举人坐在家里,凭空把举人捉了来,当做滋事的首犯。举人既未滋事,那里来的同党?”傅知府道:“不打不招!他的举人,好在离着革掉已经不远了。我比不得你们前任柳大人,碰着这种反叛,还想保全他的功名。不招就打!”   两旁衙役吆喝一声,黄举人只是在地下喊冤。傅知府又一迭连声的喊打,当下便走过几个衙役,拿黄举人揿倒在地,一五一十的又打了几百板子。傅知府道:“你招我拿人,你不招我也要拿人!”遂出了一张票,差了四名干役,所有黄举人家族并他的朋友,凡有形迹可疑的,一齐拿来治罪。一面又把先前府衙门提到的二十多个人,不论有无功名,每人五百小板,打了一个满堂红,一齐钉镣收禁。傅知府说这般人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将来都要照反叛办的。一面又叫刑名师爷打禀帖,申详上司,说这些人如此这般,须得重重的惩办,有功名的,一齐斥革,其余同党滋事的人,一律捕拿治罪。禀帖上,又说柳知府许多坏话。说他如何疲软,等到闹出事来,还替他们遮掩,无非避重就轻,为自己开脱处分地步。禀帖出去,首是回禀公事,便中提起先前打碎外国人饭碗的店小二父子,连着地保,还有捆押外国人上来的一帮人,现在通统押在县里,求大人示下,怎样发落?傅知府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人得罪了外国人,都是要重办的!”立刻又亲自坐堂,从县里提到一干人。店小二父子,各打八百板,押缴赔碗银三百两,限半月缴案,违干血比。地保保护不力,责一千板斥革。一般乡下人,每人或六百板,或八百板,押候上宪批示。发落已完,又叫刑名师爷将情具禀各宪,又添了许多枝叶,无非说他慎重外交之意。另外又多写两套禀帖,一套禀湖广督宪,一套禀武昌洋务局宪,以便卖弄他办事勤能,好叫上头晓得他的名字。不在话下。   且说博知府当堂签派的四名干役,奉了本府大人之命,领了牌票,出外拿人。这四人一名钱文,一名赵武,一名周经,一名吴纬。四人当下出得府衙门,先到下处,私相计议。各人的伙计,听说头役奉了重大差使,晓得这里头定有生发,一齐前来会齐商量,钱文先开口说道:“我们这个差使,还是拿人的是?还是不拿人的是?”周经道:“你瞧本府大人,今天头一天接印,就发这们一个虎威。现在差了我们,倘若拿人不到,一定要讨没趣,不要把十几年的老脸通统丢掉!”赵武听了,鼻子里扑嗤的一笑,说道:“据我看来,真正闹事的人,拿到的也就不少了,省的再去累拖好人。依我说,还是趁这个挡里,弄他两个,乐得做好人,还有钱财到手,岂不一举两得?”吴纬道:“依我说,不是如此,人也要拿,钱财也要。倘若一个人不拿,本府大人前如何交代?一个钱不要,我们出力当差,为的是那项?现在依我的愚见,碰着有钱的,就放松些,碰着没有钱的,就拿他两个来搪塞搪塞,也卸我们的干系。”大众听了,齐说:“吴伙计说的有理,我们就依他的话去办罢。”   主意打定,各自分头办事。可怜这个风声一出,直吓得那些人家,走的走,逃的逃,虽非十室九空,却已去其大半。至于已经被拿的几家家族,男人已被拿去,收在监里,家中剩得妻儿老小、哭哭啼啼,尚不知这事将来如何了局,怎禁得一般如虎如狼的公差,又来讹诈?这些人家,大半化上几个钱,买放的居多。其实在拿不出钱的,逃的逃了,逃不脱的,被公差拿住两个,解到府里销差。傅知府不问青红皂白,提到就打,打了就收监。不日批禀回来,着把滋事首犯,一概革去功名,永远监禁,下余的分别保释。傅知府遵了上头的话,遂把一干人重新提审,定了八个人的长监,其余一概取保。不日又奉到批禀,说他所办的店小二及乡下人,很顾外国人的面子,现在外国人已无话说,足见他能够弭患无形,办事切实。批词内将他着实奖励。傅知府自是欢喜,连忙坐堂,又把店小二提审,追他的赔款银子。可怜他一个做小工的人那里赔得起?后来傅知府又叫地保分赔,少不得卖田典屋,凑了缴上,方才得释,早已是倾家荡产了。傅知府又要讨好,说这里的绅士最不安分,黄举人拿到之后,他们屡次三番前来理论,看来都是通同一气的。   因开了一张名单,禀明上头,意欲按名拿办。后来幸亏上头明白,说事情已过,不必再去打草惊蛇,叫他留心察访,果然有不安分的,不妨随时惩办一二,此时切切不要多事。傅知府接到批词,心中老大不悦,说上头办事,全是虎头蛇尾,我却不能够便宜他们,便出了一张告示,把他所恨的绅士名字,统通开在上头,说这些人不安本分,现经本署府查明,不忍不教而诛,勒令他们三个月内闭门改过,倘若不遵,一经本署府访拿到案,定行重办不贷。告示贴出,众绅士见了,一个个都气的说不出话,然又奈何他不得。   话分两头。且说傅知府出票拿人之时,当中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孔名道昌,表字君明,一个姓黄名民震,表字强甫。姓孔的是黄举人的同门,姓黄的就是他族中兄弟。两人家下薄有田产,却一向最安本分,除读书会文之外,其余事情一概不问。   那天闹事的时候,他两人原在茶店里吃茶,后来因见人多,孔道昌却拉拉黄民震的袖子说:“强哥,这里恐怕闹事,我们去罢。”两个人便自回家,躲在家中,听候消息,不敢出头。次日,晓得府大堂被拆,黄举人被拿,其余同学的人为着闹事,当时被捉的不少。两人虽与黄举人均有瓜葛,到了此时,也是爱莫能助,只得任其所之。且亦晓得黄举人平时为人,屡劝不听,如今果然闹出事来,这是他自作自受,旁人莫可如何,相与叹息而罢。过了几日,换了新太守,打听黄举人一案,已经申详上去,专候上头定罪,又因学院来文,中秋节后,就要按临,他俩都是永顺县里的饱学秀才,蒙老师一齐保了优行,自然是窗下用功,一天不肯间断。是时已经七月,黄强甫便约了孔君明到家商量,再齐几个朋友,大家会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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